友情奇缘

友情奇缘

我不过是刚刚30左右的年轻人,可是,即使这样我还当过惟一的一次媒人。这是我的“功劳传”的内容之一。要说起为什么以此为自豪,那决不是因为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的缘故,而是因为它在这个世界上是以最美的人情缔结的奇缘。这个奇缘就是……

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们的蜜月旅行——就是那梦一般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在温泉旅馆居然发生第一次夫妻吵架。起因是我发现了新婚的妻子脊梁上有二指宽大小的烧伤疤痕。我本来以为美如玉石一般才同意和她结婚的新娘子,这岂不是美玉有瑕了么?我当然不能默不作声。

“哎呀,那脊梁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相亲的时候可是没给我看哪!”

“啊!可是!”

女人一碰上挠头的事立刻就“哎呀,可是”的,“哎呀,可是”地净骗人。

“哎呀,可是,哪个国家有脱光了衣服相亲的?”

“照这么说,只要没看过,比如说,前胸有一平方尺的痣,张着一个大窟窿,也瞒天过海地嫁出去么?”

“我可没有痣什么的。就说有痣吧,只要有爱……”

“我可不上这个当。有烧伤就得说有烧伤,为什么不事前说明白?”

“可是,这种事怎么能……”

“服装料子啦,瓷器啦,有了瑕庇就得退货呀!”新娘已经哭了。她接着说:

“太不讲理啦,你这是把我看成货物啦。”“既然连这么点烧伤疤痕也不放过,像我这样的笨人,缺点一个接一个暴露出来的时候就更不原谅啦。”

“所以啦,趁着脚底下还亮堂赶紧退却!”

“好吧,我一个人就从这里直奔老家啦!”

“喂,喂,不是还早一点么?那么,从现在起,听天由命是靠不住的喽!好啦,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啊。”

“可不是什么!”新娘两肩颤抖着又哭了。她接下去说:

“我这哭也是开个玩笑试试看。”

“练习使用女人的最有力武器哪……但是那烧伤?”

“哦,一想起烧伤,我那才是真正的流不干的眼泪。”

新娘子说的那烧伤是这么造成的。

烧了半个东京的那场大正年代的大地震,那时候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姑娘,因为闹胃肠病住进了某医院。突然之间,铁床的床腿滑向一边,药瓶掉下去摔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此伏彼起,几乎吓昏的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谁把她抱出医院,此刻正躺在日本桥区的铠桥桥头,后来知道那是陪房的护士把她背到这里来的。周围是一片又哭又叫的避难人群。看着像焦热地狱一般燃烧的建筑物的火焰,她也忘了哭了,只是瞪着眼睛打颤。转眼之间,那里已经火星四溅,护士又背起她,从坂本公园去了筑地的本愿寺,从那里又逃往月岛。已经分不清是把天烧着了还是把地烧着了,满世界染上了火的颜色,黑烟像夏天傍晚阵雨的云一般,遮天盖日。可能多达几万的人群,呼儿唤母,被热风外着,遂渐地向海边移动。此刻的人们,惟一的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命,除了这个本能之外,其余的全忘了。

此时,海岸还剩下一条船。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饿鬼争食一般争取先上去。船舷摇晃起来,有人掉进泥海里。

“不行啦,不能再上啦,船要沉的呀。”

就这样,船离开了码头。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把病人忘了。”一个年轻女人尖着嗓子喊,她从船上的人群里挤出来就拽住了码头上的缆绳。

“谁呀,护士?真浑!现在一上陆就再也上不了船啦!”

“不行!这是我的职务,我自己得救啦,可是说不过去呀!”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职务、义务呀。自己得救就很不容易了。尽照顾别人,自己也许就话不成!”

“不行,死也好,活也好,我们俩必须在一起!”

“危险!”

护士爬上码头,抱起被人踩过已经没有活人气色的病人回头再看时,船已经离开陆地了。护士背着病人跳进海里,她好不容易追上船,把病人推上船舷,但是她已经精疲力尽,累成一团棉花了,自己已无力爬上船。在众人帮助之下才上了船。在近海过了不安的一夜,在这里迎来黎明,第二天早晨上陆一看,这里的一切已经变成焦土了。踏着热烘烘的土地,她又背着病人,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卫戍医院,她把病人交待给医生,立刻跌倒了。年仅18岁的她,从昨天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她背着那个姑娘在混乱的人群中又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

这位护士即使在卫戍医院,也没有离开过病人的身旁。

“我也有一位哥哥住在东京,这场灾难之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虽然想找一找,但是,从那么大的火灾中一起闯过来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病是不是好了,我可不能扔下她就走啊!”

接着她就谈了那个小姑娘脊梁上有烧伤,但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她本人一点也不知道。

“那位护士的确是救命恩人哪。”听完之后,我和妻子非常感谢那位健康乐观忠于职守的护士。同时我问:

“那恩人后来怎样啦!”

“她现在干什么呢?连封信也没有。”

“的确不像话,受恩忘报啦。名字总该记得吧?”

“记得,叫日高竹子。”

“日高,没错?日高这个姓听说过呀。”

妻子说她姓日高,我当然要问个详细。因为这个姓我曾经听父亲的书童前岛说过。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世间少有的美好奇遇解开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疑问。

蜜月旅行已经过去一年了,我和妻子相伴去了父亲的家。

“妈!前岛还常来么?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啊,他这个人嘛,还是照旧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可是他的上司挺赏识他。尽管如此,可是大连的公司为什么免了他的职呢?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错的,虽说稍微有些呆头呆脑,可他上学时候的成绩是很好的呀?”

“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吗?”

“对!从中国飘然而归,只是说:给免啦!说着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和苦笑一下而已。”

当天晚上,我们谈起了在父亲家里边当书童边上夜校,始终苦学,终于在某私立大学的夜校毕业的前岛。第二天午饭时女仆进来说:

“一位年轻女客说前来拜访前岛……”

“拜访前岛?她是哪里来的……”

“她说从大连来!”

“也许是恋人吧。前岛在恋爱问题上遭受过挫折。一定是女方从大连追来啦!”我这么说。

“这事只有他才碰上,你说呢。”

“所以我说妈不行嘛。”

“那,姓名呢?”

“说是一提日高就明白啦。”

“日高?”我妻子已经撂下筷子站起身来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只听得妻子喊道:

“啊,确实是日高,是日高!”她没等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何许人就喊:

“真讨厌,把我忘啦。我就是大地震被你救治了的病人哪!”

“啊,小姐。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两人紧紧拥抱。

我对于这个奇遇非常高兴,立刻把日高竹子迎到里面来,对她说:

“立刻往前岛的住处挂电话,请他赶紧来。您是从大连特意赶来拜方前岛的?”

“是,替我哥哥来向他道谢。”

然后,她谈了如下的情况:

前岛和日高竹子的哥哥上同一个夜校,同是苦学生,是互相帮助的亲密朋友(所以那时我常常听到前岛提到日高这个姓氏)。

竹子当护士,所以能够帮哥哥一些钱。前岛和竹子哥哥毕业之后同去大连,因为他俩都是必须给家乡的父母寄钱的,而大连的工资比日本内地高,所以他们同去大连,并且在同一公司工作。后来竹子也去了大连。但是,可能因为过去太穷,觉得虚度了青春年华,因此中了魔。日高虽然娶了老婆,然而却忽然品出了妓院的花酒颇有味道,以致在公司的业务上消极应付。偏巧公司的生意一直很不景气,为了缩小业务而不得不裁员,此刻当然要拿日高这样的人开刀。知道这一消息的前岛,给公司的科长和日高各留下一封信,悄悄地回了日本。他给科长的信上说:日高有妻子和妹妹,现在如果把他免职,等于使三个人前途没有着落,眼下的放荡,不过是一时的错误,我离开公司,让位给他,希望公司体谅此情,对他照常录用。给日高的信却是真心实意的忠告。前岛的信使科长大为感动,使日高革面洗心。也使日高一家的生活得到幸福。为了向前岛致谢,竹子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但是,地震时她救助的少女竟然是他们家恩人前岛的旧主人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妻子,这一点,她吃惊不已,以为始终是在梦中。

前岛对竹子重新施礼,他连连说:

“我只是不愿意在大连呆下去了,所以……”

话说得结结巴巴,而且脸早就红了。

我介绍之下,使心灵特别美好的前岛和竹子结成连理。前岛离开大连,原因当然首先是出于友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竹子的倾心,心里爱着竹子却很不善于表达,回到日本等待竹子看她是否前来。这也是他不懂恋爱技巧的一个办法。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国文学 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上一章下一章

友情奇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