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戴维·柯尔门没有睡好。整个晚上他的思想老是回到三郡医院、病理科和皮尔逊大夫那里去。

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也改变不了皮尔逊大夫对亚历山大婴儿死亡事故应负的责任,他在一个星期以前的责任并没有减轻。柯尔门也没有改变他对三郡医院病理科的看法:管理混乱、领导思想过时、方法陈旧、设备早就该报销了。

但是在过去这几天里,戴维·柯尔门不安地发现他对皮尔逊的感情在变化,对他的意见缓和多了。为什么呢?一个星期以前,他把皮尔逊看成是一个老迈不中用的人,一个对他的地位过久地恋恋不舍的人。从那时以后,并没有什么根据来改变他的这个看法。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不安呢?

当然,这位老大夫处理这次伤寒病疫情前后的表现是坚决而称职的,可能比他柯尔门自己所能做到的要强的多。可是,这是很意外的吗?归根结蒂,经验总是有作用的;而且在那种局势下,皮尔逊当然会全力以赴的。

但他对皮尔逊的整个看法却变得不是那么明确和坚定了。一个星期以前,他把这个老病理学家(不管他过去有多大成就)列入“没有”头脑的一类。现在柯尔门又不那么肯定了。他猜想今后他将会对更多问题不那么肯定了。

由于睡不着,他很早就到了医院。他跨进病理科的门时才刚过八点。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正坐在皮尔逊的办公桌后面。

“早安,”麦克尼尔说。“您是头一个。我猜别人都在睡懒觉呢。”戴维·柯尔门问:“我们积压了很多其他工作吗?”

“问题不太大,”麦克尼尔说。“不急的压下了不少,其余我都跟上趟了。”他又说。“塞登斯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他应该留在病理科,不要回外科了。”另外有件事在柯尔门脑子里。他问住院医师:“那个护校学生——截了肢的那个。那条腿解剖了吗?”他记起皮尔逊和他对这个病例的诊断是不同的。

“没有。”麦克尼尔从桌上挑出一个病历,念道:“费雯·洛布顿,是那个姑娘的名字。这个不急,所以我压下了。腿还在冰箱里。您想自己作吗?”

“是的,”柯尔门说。“我想自己来作。”他拿了病历走到解剖室套间去,从停尸房的冰箱里取出那条腿,开始解开裹着它的纱布。解开以后,只见那条腿的肌肉已冰冷苍白,大腿中部截断处的血液已经凝固。他在肿瘤区摸索,马上在膝盖骨正下方摸到硬肿块,于是拿起一把解剖刀,深切下去,他的兴趣也随着他的发现油然升起了。

男仆接过肯特·欧唐奈的大衣和帽子,把它挂在阴暗的高大门道的一个衣柜里。欧唐奈往四下看了看,心里纳闷:不管是富是穷,一个人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环境来居住呢?然后又想,也许对尤斯塔斯·斯温这样的人来说,厅堂的广阔、装修的富丽、冰冷的光洁的石墙垣,给人以封建的权威感,通过历史的联系能够把人带入往昔的境地。欧唐奈设想到老头子去世以后,这座房子会怎么处理。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博物馆或美术馆,也可能会象许多其他地方似的变成无人居住的荒宅,任其腐朽败落。不能想象还会有什么人拿它作为自己的住宅的。这座房子,照逻辑上的推理来说,应该每天五点钟就关门上锁,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他又想起丹尼丝一定就是在这森严的墙垣之内度过她的童年的。他很怀疑,那时候她会快乐吗?

“斯温先生今天有点疲倦,先生,”男仆说。“他问如果在卧室和您见面可以吗?”

“可以,”欧唐奈说。他心想:他要说的话在卧室里说可能还挺合适。

万一尤斯塔斯·斯温中了风,起码可以把他扶到床上。他跟着男仆走上一个弯转的大楼梯,穿过一条楼道。他们的脚步声完全被地上铺的宽幅地毯给吸收了。带路的男仆停在一个沉重的、装有饰钉的房门前面,轻轻叩打了几下,然后转动门把,把欧唐奈引进室内。

一开始,欧唐奈没有看见尤斯塔斯·斯温。一个巨大的壁炉燃着的熊熊柴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炉火释放出的滚滚热浪,使这八月下旬已经有些凉意的清晨变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随后,他看见斯温躺在一个有四根床柱的宫床上面,背靠着一叠枕头,身披着一件绣着缩写姓氏的特制睡衣。当欧唐奈走近时,他很吃惊地注意到,自从上次和奥尔登·布朗以及丹尼丝一起吃饭那次晤面以来,这位老人竟变得如此憔悴了。

“谢谢你来这里。”斯温的声音也比以前微弱得多了。他挥手请客人在他的床头一张椅子上就坐。

欧唐奈坐下说:“我听说你要见我。”这时,他的脑子里已经在暗暗修改原来想直言不讳的一套话了。自然,他对约瑟夫·皮尔逊的立场是不会变的,但起码在态度上他可以变得温和一些。现在他不再打算和这位生病的老人纠缠往事,因为在他们之间的任何较量,都已经显得十分不相称了。

“约瑟夫·皮尔逊来过了,”斯温在说。“大概是三天以前吧。”怪不得那天找不到皮尔逊,原来他在这儿。“是的,”欧唐奈回答,“我能想象到他会来的。”

“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你们医院了。”听起来老头子的话里有些烦恼;欧唐奈原来设想他会发脾气的,到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

欧唐奈琢磨着不知下面还有什么话,就答道:“是,是那样。”老头子没言语。停了一会说:“我看有些事情是谁都控制不了的。”现在他的口气有些愤愤然的味道了,或者,也许是无可奈何吧?很难辨出来。

“我看也是的,”欧唐奈温和地回答。

“在约·皮尔逊来看我的时候,”尤斯塔斯·斯温说,“他提出了两个请求。第一个是要求我给医院扩建大楼的捐款不附加任何条件。我已经同意了。”他停顿了一下,欧唐奈在把这具有重大意义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也没有作声。老头子接着说,“第二个请求是私人性质的。你们医院有个雇员——名字我记得象是叫亚历山大。”

“是的,”欧唐奈很纳闷地说。“约翰·亚历山大——他是个化验员。”

“他们丢了个孩子,是吗?”欧唐奈点了点头。

“约·皮尔逊请求我来供这个年青人上医学院。当然,我可以办——不费什么事。钱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斯温伸手把被子上的一个硬纸夹子拿过来。“我已经指示过我的律师。会有一笔款子——够他上学和他们夫妇生活得舒舒服服的。毕业以后,如果他要进行专业进修,钱也够用的。”老头子说到这儿停住,似乎有些累了。然后,他又接着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更长久一些的打算。将来总会有别的人——也一样是值得培养的人。我想把这笔款子作为一项基金,由三郡医院医管会掌握。我只坚持一个条件。”尤斯塔斯·斯温凝视着欧唐奈。他发狠似地说:“这项基金将命名为约瑟夫·皮尔逊医学捐款。你反对吗?”欧唐奈又是感动,又是内愧,马上回答:“老先生,不仅不反对,我认为这将是您一生中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请你对我说真话,迈克。”费雯说。“我要知道。”他俩面对着面——费雯躺在病床上,迈克·塞登斯惶恐地站在床边。

这是自从他俩分开几天以来第一次见面。昨晚,医院取消了转移计划之后,她又试着给迈克打电话,但是没找到他。今早,迈克遵守六天以前的约定,不等费雯叫他,就自己跑来了。现在,费雯用一种寻觅的眼光看着迈克,一种恐惧感在暗暗袭近她、捉弄她,一种直觉的意识在告诉她,终于发生了那她不愿相信的事情。

“费雯,”迈克说。她可以看出他在发抖,“我得和你谈谈。”没有回答,只有费雯那凝视着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对。他的嘴唇发干;他用舌头舔了一舔。他知道他的脸上在发烧,他的心通通直跳。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想转身跑掉,可是没有,他站在那里,迟疑着,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却说不出什么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迈克。”费雯的声音很呆板,似乎已经滤出了一切感情。“你是不想和我结婚了。我会成为你的一个累赘——现在这个样子。”

“哦,费雯,亲爱的——”

“别,迈克!”她说。“请你别这样了!”他急切地、哀告地说:“请你听我说,费雯——听我说完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这三天他一直在寻找此刻要说的合适的字眼,可是他也知道,无论怎么说,结果还是一样。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迈克·塞登斯在内省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的缺陷。内省的结果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很惭愧,但却暴露了他的真情。他完全知道他和费雯即使结了婚也决不会是成功美满的——并不是她不配,而是他自己不行。在他反省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想象他俩在一起的情况。他幻想看见他俩在一间有许多人的屋子里——他自己年青力壮,没有缺陷;而挽着他的臂的费雯却在缓慢地、趔趄地移动着,也许还拄着一支拐杖,只能做那假腿能做的动作。他又看见自己在海水中潜泳或在沙滩上半裸着身体晒太阳,而费雯却不能和他相伴,只能照样穿着全套衣服,因为露出假肢会很难看,去掉假肢又会使她成为可怕的、不能动弹的废人——一个只能招致怜悯或使人尽量避开眼光的人。

而且还不只如此。

他从本能的情操出发很不愿意去想性的方面的问题,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考虑。他设想夜间没有上床之前,费雯会自己解开她的假腿吗?是不是要他帮助呢?知道她下面有一条假腿,在脱衣服的时候还会有亲昵的动作吗?

如何过性的生活呢——戴着假腿还是去掉呢?如果戴着,什么滋味——他那急切的身体压在硬帮帮的塑料上吗?如果去掉,接触那断肢会是什么滋味呢?和一个不完整的身体同房能够得到满足吗?

迈克·塞登斯直出汗。他探索到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费雯说:“你不用解释了,迈克。”这回她的声音哽塞了。

“但是我想说!我非得说!有那么多事情我们都得想想。”现在他的话脱口而出,急于想让费雯理解在他没来以前他经过了多么痛苦的考虑。甚至到此时,他还需要她来理解他。

他开始说:“你瞧,费雯。我想过了,你会好一些……”他发现她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是那么逼人,那么稳定。“请你不要撒谎,迈克,”她说。“我看你还是走吧。”他知道没用了。现在他只想赶快走,不要再看费雯的眼睛。可是,他还在迟疑。他问:“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怎么想呢。”费雯的声音是平稳的,但看出来她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也许我还继续当护士,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当然,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如果还没好,我还能活多久。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迈克?”他总算感到内疚地低下了眼睛。

走到门口,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再见,费雯,”他说。

她想回答,可是她的自我控制已经到头了。

迈克·塞登斯从二楼楼梯往下走到病理室。他走进解剖室,在套间里看见柯尔门大夫正在解剖一条腿。塞登斯看了看,那是一条颜色刷白,没有生命的残肢,黑色的血液从柯尔门的刀下淌出。一时间他惊愕地似乎看到它的上面还裹着丝袜,脚上还穿着一只高跟鞋。然后,他象中了魔似地走过去看了那打开的病历上的名字。

看完之后,迈克·塞登斯走到楼道上冲着墙呕吐起来。

“噢,柯尔门大夫!请进来。”肯特·欧唐奈客气地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那年青的病理医师走进屋来。当接到外科主任的约见时,戴维·柯尔门正在清理他刚刚做完的解剖工作。

“请坐下,好吗?”欧唐奈拿出缕花的金质烟盒。“吸烟?”

“谢谢。”柯尔门拿了一支烟,欧唐奈给他点了火。他靠在一张皮扶手椅上,轻松一下。他直觉地感到这将是他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欧唐奈从办公桌后边走到一扇窗户前边,背靠窗,早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他说:“我猜想你已经听说皮尔逊大夫辞职了。”

“是的,我听说了。”柯尔门大夫小声回答。他自己也吃惊他怎么会接着说道:“当然你知道,这几天他在不遗余力地工作,从白天到夜晚,一直没离开。”

“是的,我知道。”欧唐奈看着他纸烟头上的火亮。“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想到这一点吗?”柯尔门知道外科主任说的话是对的。他说:“对,我看也是改变不了的。”

“约瑟夫表示愿意马上就走,”欧唐奈继续说道,“这意味着病理科即将留下一个空位置,病理科主任,你愿意接受吗?”柯尔门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他一直憧憬着的位置——他自己主管一个部门,可以自由地进行整顿,采用科学新设备,实行好的医学技术,使病理科象他设想的那样真正发挥作用。这是他想尝到的美酒,欧唐奈已经把它举到了他的唇边。

忽然他产生了害怕的感觉。他在这即将担负的重任面前有些胆怯了。他想起今后他上面没有别人做主了,作出最后的决定——最后的诊断——将会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能担得起吗?他有此准备吗?他还年青;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当几年副手。以后还会有别的空出来的位置——上进的机会还多,时间还有呢。可是他知道推托是不行的,这个时刻从他一到三郡医院就已经注定要来到的。

“好,”他说,“如果让我做,我就接受。”

“我可以告诉你,准备让你来做的。”欧唐奈笑了,他问:“你能告诉我点事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当然可以。”外科主任停了一下。他在思索这个问题怎么提才好。他觉得这些话对他俩都是重要的。然后他问:“你可以告诉我,你对医务工作和对这个医院持什么态度吗?”

“那很难用言词来表达,”柯尔门说。

“你试试看?”戴维·柯尔门考虑了一下。的确他有一些信念,但是这些想法他对自己都很少表达出来。也许现在是应该明确一下的时候了。

“我认为真正的问题,”他缓慢地说,“在于我们大家——医生、医院、医学技术——的存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病人,为了给人治病。我相信我们有时会把这最基本的一点给忘了的。我觉得我们太沉溺于医学、科学、漂亮的医院,而忘掉这些东西存在的唯一理由是为了人。那些需要我们的人,那些求助于医药的人。”他停住了。“我这话说得很笨拙。”

“不,”欧唐奈说。“你说得很好。”他感到自己的希望没有落空,直觉是对的;他选对了人。他已经可以预感到他俩——外科主任和病理科主任——会合作得很好。他俩会继续进行建设性的工作,三郡医院会和他俩一起进步,成长。他们做的事不会十全十美;十全十美的事是没有的。前进的道路上会有失败、有缺陷,但是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感情。他们要紧密合作;柯尔门比自己年青些,有些地方欧唐奈较为丰富的经验会有一些帮助的。过去这几天外科主任自己也学习到了许多东西。他学习到的一点是热情和冷漠一样可以蕴育着内心的骄傲自满,而各种不同的渠道都可以通向灾难性的事件。从今以后,他要克服自满,以年青的柯尔门大夫为首的病理科可以成为他的一支坚强的右臂。

他产生了一个念头,问:“还有一件事。你对约瑟夫·皮尔逊这个人和他的离职有什么想法?”

“我说不好,”戴维·柯尔门说。“我一直在希望我能弄清楚我自己的想法呢。”

“有的时候弄不清楚也不一定是坏事。这可以使我们思想不会僵化。”欧唐奈笑了。“可是有点事情我觉得你得知道。我和医院里的一些老人谈过;他们告诉我一些事,过去我是不了解的。”他停了一下。“约·皮尔逊三十二年来为这个医院做了很多好事——那是一些现在都被人忘却了的事,或者是一些象你我这样的人不常听到的事。你知道,是他建立的血库。现在想起来很奇怪,但是在当时是有好多人反对的。后来,他又要建立一个组织切片委员会;人家告诉我,很多医院的医师为了这件事和他吵得很凶。但是这个委员会还是建立了,对提高外科手术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约瑟夫对甲状腺癌的病因和病例也做过一些研究,大部分已经被医学界接受了,可是很少有人记得这是约·皮尔逊的功劳。”

“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柯尔门说。“谢谢你告诉了我。”

“这些常常是会被遗忘的。约瑟夫给化验室也带来不少新东西——新的试验、新的设备。不幸的是到了某个时候他不再做新的贡献了。他让自己故步自封起来。这种事有时是会发生的。”柯尔门忽然想起他自己的父亲,想起他那强烈的怀疑,那杀死亚历山大婴儿的敏感血液正是他父亲几年以前给输进去的——尽管当时已经知道不同Rh血型可能造成事故,但却没有进行化验。

“是的,”他说,“是会发生的。”两个人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走出门以后,欧唐奈低声说:“我们大家有点同情心是件好事。因为不定哪一天你自己也会需要一点的。”露西·葛兰杰说:“肯特,你象是累了。”那是中午刚过去不久。欧唐奈在底层楼道里停了下来。露西也停在他身边,他没注意到。

他想——亲爱的露西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热情、温柔。那真是一个星期不到以前的事情吗?他曾经考虑过要离开伯林顿和丹尼丝结婚。现在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象是一段旧时的插曲,目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是属于此地的;这个地方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运寄托之处。

他拉着她的胳臂。“露西,”他说,“让咱们最近见一次面。咱俩有好多事要谈谈。”

“好吧。”她含情地笑了。“明天你可以带我去吃晚饭。”他俩并肩走过楼厅,有她在身边,似乎使他产生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他斜眼看了一下她那苗条的身影,一种信心油然而生,他俩的前景是十分美好的。也许还需要一些调整的时间,可是最后他俩会订下终生之盟的。

露西也在想:人间美梦常会实现;也许我的梦也能成为现实——在那不久的将来。

病理科屋里黑得早。这是在地下室工作的一个缺点。戴维·柯尔门打开电灯,决定他的早期计划之一就是把病理科搬到一个好一些的地方。病理科一定要安排在医院的地下室的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和其他科室一样,病理科也需要阳光和空气。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在办公桌那边清理抽屉。柯尔门进来时,他抬起了头。

他说:“要说也真有个意思,三十二年的工夫会积攒下来这么多破烂。”

柯尔门看着他那么一会儿。说:“我很难过。”

“没什么可难过的。”皮尔逊粗里粗气地回答。他把最后一个抽屉关上,把一些材料放在一只箱子里。“我听说你得到了一个新的职位。祝贺你。”柯尔门真心实意地说:“我希望不弄成这样,能有点别的办法就好了。”

“现在已经晚了。”他把箱子锁扣扣上,向四下看了看。“嗯,大概没什么了。如果你发现我的什么东西,可以和我的退休金一起给我寄去。”

“我想告诉你点事。”

“什么事?”柯尔门仔细地告诉他说:“那个护校学员——截肢的那一个。我今天早晨解剖了那条腿。你说对了。我错了,是恶性的。成骨肉瘤,没有疑问。”老头子停了下来。他的思想象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慢慢地说道:“我很高兴我没有弄错,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拿起一件大衣向门口走去。他似乎要走,却又转过身来,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问道:“如果我给你提点建议,你不会介意吧?”柯尔门摇着头说:“请给我提吧。”皮尔逊说:“你很年青。你很有棱角,很有个性——这是好的。你在业务上也很在行。你在业务上跟上了时代——你懂得一些我不知道的,今后也不会知道的事。我建议你把这些保持下去。那是不容易的,不要在这点上犯错误。”他指了指他空出来的那张桌子。“你坐在那张椅子上,电话会响,是院长,和你谈预算。过一分钟化验室的一个技术员要辞职,你要平息这个。大夫们会进来向你问这个、问那个检查报告。”老头子脸上露出苦笑。“然后推销员会找到你的门上来——带着打不碎的试管、不会熄灭的酒精灯。你和这个谈完了,又会来一个,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一直到一天完了,你会纳闷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做出了什么成绩。”

皮尔逊停下来,柯尔门等着他说。他感到这位老病理学家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回顾他的往事。他接着说:“第二天可能还是这样,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你发现一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在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把别人派去学习医学的新发现——因为你自己没有工夫出去学习。你会停止了调查研究;因为你工作那么紧张,到晚上你就累了,你就不想再看书了。而突然间会有一天,你发现你知道的那些原来都已经过时了。而那就是想要改也来不及的时候。”

由于激动,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了。皮尔逊把一只手放在柯尔门的胳臂上,用恳切的语气说:“听听一个过来人、一个老年人、一个掉队的人的劝告吧。别再走这条弯路!如果必要,把你自己锁在一个柜子里都可以!别接近电话、档案和材料,要阅读、聆听、保证跟上时代!那样别人就动不了你了,永远不会说:‘他完蛋了,被淘汰了;他已成为过去的人了。’因为,那样你就会了解得和他们一样多——更多一些。因为,那样你能取得和你了解的知识相称的经验……“这声音逐渐消失,皮尔逊转过身去。

“我一定努力记住您的话,”柯尔门说。接着他又轻声说:“我送您到门口。”他俩走上扶梯,来到医院底层。黄昏时刻的医院各项活动刚刚开始。一个护士匆忙走过;她端着一个餐盘,浆得笔挺的护士服窸窣作响。他们让过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一条腿打着石膏,握着一对拐杖,就象一条小船上收进船身的一双桨。三个小护士笑着走了过去。一个妇女队工人①推着一辆装着书刊的手推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花束走向电梯。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小孩的啼哭声。这是医院的世界:一个生活的有机体,是反映外面更大世界的一面镜子。皮尔逊在向四周望着。柯尔门在想:三十二年,他现在也许是在进行最后的一瞥。当我的时间到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①指全州医务协会妇女辅助队(Women’sAuxiliaryoftheStateMedicalSociety)工人。

我会在三十年以后想起这一刻的情景吗?那时我会理解得比现在更清楚一些吗?

在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声音:“柯尔门大夫,柯尔门大夫到外科手术室。”

“开始了,”皮尔逊说。“会是一个冷冻切片——你还是去吧。”他伸出手。“祝你幸运。”柯尔门感觉说话有些困难了。“谢谢你,”他说。

老头子点点头,转过身去。

“晚安,皮尔逊大夫,”这是一位护士长。

“晚安,”皮尔逊说。然后,他向外边走去,半路停在一个“禁止吸烟”的告示下,点燃了一支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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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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