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柳青的来和去

第12章 柳青的来和去

“Insteadoftryingtodefinemyfeelingsorpreservemyhappiness,ImarriedamanIlovedTherehasbeengoodtimesandbadtimes.……

Heisamartialartist。Heisofmediumheightandslightwitharmsandlegsoftemperedsteelbutasflexibleaswillowwands.Hecanstandnosetonosewithanopponentandstillkickhiminthejaw.……

——陈冲·英文散文《一天的思绪》

“哈啰!……是你?”

“我是陈冲……”

“听出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这样好不好,三个小时以后你再打电话给我,对不起!”

电话挂断。陈冲有些纳闷:柳青声音听上去仍是如初的热情和温暖,却要她“三小时之后再打电话”。什么意思呢?

不久俩人见面,他仍抱歉说自己接电话时正练功练到一半。他一身浅色便装,稍鬈曲的头发理得短短的,非常干练。

“大陆之行怎么样?”柳青问。

“还好。”

俩人此刻已在一家中国餐馆入座,柳青虽然一口纯正英语,但饮茶风度仍是纯正的中国味。陈冲发现他笑起来有股难得的诚意。好莱坞见的笑脸多了,有诚意的却很少。好莱坞人说“爱”这个,“恨”那个,都是有口无心,陈冲已习惯不拿他们当真。而这个柳青却这么不同。

正如柳青眼中的陈冲,也显得那么独特。他三次见到她,她三种装束,每一种都射出她不俗的气质。她丝毫没有演艺界女子所谓“周旋”迹象,也没有矫情造作。她就是一派自然;要笑就张大嘴、放大声,要吃就敞开胃口。他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少拘无束的姑娘。像她自己说的“粗线条”。

这次会面使俩人都感到“事情”大大进了一步。

而陈冲真正喜爱上柳青,是看到柳青教练武功的时候。他学练的是李小龙“咏春”派武功。陈冲看着一身黑衣的柳青,一动一静都是美、刚劲,简直对这门中国传统艺术着了迷。

“收我做你学生吧!”陈冲请求。

柳青笑:“你吃得了这苦吗?”

陈冲不久便跟着柳青学起拳来。她领悟到,柳青之所以能将它练得这样美,是因为他不仅拿它练身,而且以它养性,从它提炼做人的道理。一次,在他授课时,陈冲听他对学生们说:

……Whenyouthinkofshowingoffyourskillordefeatinganopponentyourself-conscious-nesswillbeinterferedwiththeperformanceandyouwillmakemistake.Self-conscionsnessmustbesubordinatedtoconcentration.Yourmindmustmovefreelyandrespondtoeachsituationimmediately,sothereisnoselfinvolved。Forexampleifyouarefearfulyourmindwillfreeze,motionwillbestoppedandyouwillbedefeated.ifyourmindisfixedonvictory.youwillbeunabletofunctionautomatically.……Thesecondyoubecomeconsciousoftryingforharmonyandmakeanefforttoachieveitthatverythoughtinterrupestheflowandmindblocks.……ThemindmustalwaysbeinthestaLeof“flowing”.forwhenitstopsanywherethatmeanscheflowisinterruptedanditisthisinterruptionthatisinjurioustothewell-beingofthemind.

这段话所讲的“下意识”,一种忘我境界,陈冲在这个练功和授功的柳青身上能够体验到。她也欣赏柳青那种练功者的自律和严谨。

渐渐的,柳青和陈冲发现彼此的爱慕出现了。

柳青常领着她去海边,光着脚在细沙滩上走走、跑跑,相互听听对方讲过去的故事,讲自己的家人。这时,陈冲总是很入神地听柳青讲他的童年,以及他怎样开始了习拳。

柳青生在香港,全部有关他童年的故事都与陈冲有那么大的差异。对于柳青那个穷苦、孤独和充满冒险的成长过程,陈冲是好奇与同情的。柳青总说:“我那时候什么没做过呀!……”

年幼的柳青在十三四岁就脱离了父母的照顾,四处做工挣自己的口粮了。那时做餐馆生意的父母决定从香港移民美国,而将柳青独自留在香港。他靠做小工、打杂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管干什么活,不管活儿怎样不同,他总是被人使唤到只剩喘气的劲,他从那时便意识到人情的薄和恶。

柳青告诉陈冲,世界没有对得住他过。他看够了人的最黑暗最狰狞的层面。从很小,他就不指望从别人那儿得到帮助。似乎他很早认识世情险恶,使他意识到勤善的重要,青年时代,他开始读佛学,练武功。

移居美国那年,柳青十五岁。他自己支撑自己的教育、生活、一切。他靠顽强和倔强读完大学,同时在李小龙门下拜了师。

自陈冲和柳青开始了恋爱,陈冲顶爱在他教拳时来观察这个“苦孩子”。

“那是他最漂亮的时候,也是最可爱的时候。”陈冲这样告诉朋友们。

柳青的身手非常洒脱,教练时又极其认真冷峻,尤其他的神情:如入无人之境。陈冲想,只有在武功中真正陶冶了性情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

陈冲决定嫁给这个比自己年长八岁的男子。

婚礼不能再简单了。选了一个小教堂,请了一位神父做主婚人。

神父反复问一对新人:“你愿意珍惜她(他)照顾她(他),……至永远吗?”

陈冲心想:怎么要重复这么多遍呢?而她见柳青每重复一遍誓辞都是同样庄重。她感动了……这就叫做“终生有靠”。

柳青很快承担起“珍重、照顾”陈冲的义务。陈冲发现他天生有种保护欲,他的保护既铺天盖天又细致入微。有时把陈冲保护得气也喘不上来。不时他会问她:“药吃了没有?”或者“这本书你还要吗?给你找到了——昨天看你翻箱倒柜地找”。

陈冲的片约开始多起来,常是一个人出发去外景地。在柳青为她打点的行装里,她每次都能发现一份意外:一个她喜爱却没舍得买的饰物,或一种她偏好的小食。然后还会有一封长长的信,供她在寂寞的旅途上读。

那时陈冲的事业有起飞的征候,事务性工作越来越多。一向不注重细节的陈冲总是丢三落四,一会儿这个合约找不着了,一会儿那份合约签了却忘了寄。陈冲羡慕柳青的办事能力和条理性,突然想到:干吗不让柳青做自己的经纪人呢?

柳青欣然应下这份工作。

陈冲与他玩笑:“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做经纪人吗?因为我不用付自己老公工资啦!”

既做了妻子的经纪人,柳青便对陈冲多了一层保护。情感和工作、私生活和事业渐渐合为一体。难免的,口角便出现了。起先是对某事的处理意见统一不起来,从而引起争执。逐渐这类争执多了,便成了大吵大嚷。吵架似乎像一种心理习惯,一旦滑入那种习惯,大事小事都会成导火索。几句话一出口,双方情绪就失控。有时双方都图发泄得痛快,找很重的话讲,吵得彼此伤透了心,可回过头去看,竟连吵架的起因也想不起来了。或者,俩人会发现一桩很小的事引起一场大冲突。

陈冲有时想,婚姻是怎么回事呢?她明明感到每次出门拍戏都对他那么不舍,可一回到家没多久就会吵。她很爱他,也知道他如何地爱她,难道这爱还不足以妥协俩人无论怎样尖锐的分歧吗?反过来,这样大的分歧,怎么又并不妨碍俩人的相爱呢?

她和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的确存在分歧。她了解柳青曾受过的苦,他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情和完整性;他过早受人的欺负而因为这欺负对人有了他自己的一套见解。他已形成了他自己的哲学和认识观。

而陈冲的童年是在家庭的重重保护下度过的。尽管外公的不幸,家庭所受的冲击给她的心灵留下不悦的印象,但她的家庭是始终完整的,她的感情发育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此她对人和世界的看法,她的处世方式不可能与柳青相同。

柳青有他的道理而成为柳青,陈冲也有她的道理而成为陈冲。这便是他俩争吵不休的核心原因。而一些作为导火索的小事反是现象,是他们各自的观念开始作用于他们的媒介物。

然而俩人感到一次比一次更难从争吵中恢复。爱情已大大伤了元气。他们和好相爱时储蓄进去的感情总被如此的争吵消耗掉那么多——似乎渐渐入不敷出了。

他们明白彼此的内心仍是爱对方的,彼此的出发点、用心,都是好的。不然,陈冲不会在回到他们的小窝时那么不亦乐乎地为柳青烧菜、洗衣,柳青也不会在陈冲生日那天,为她买一部昂贵的、她一向喜爱的白色跑车。

陈冲在国内拍摄《末代皇帝》期间,一次洗澡时不慎带倒,前额在澡盆沿上磕破,柳青那样心疼地抱起她。接下去是张罗车子,送她去医院。陈冲在他眼中看到他在为她痛,比他伤了自己更痛。这一刻,他们完全忘却了俩人之间的摩擦,俩人难以调和的脾性。

因为陈冲的脸伤缝了针,不能化妆,制片给陈冲五天假期养伤。

柳青急扯白脸地说:“五天怎么会够呢?五天时间刚刚拆线,伤口还会疼,说不定还有感染的可能性!……”他激烈地与制片交涉。

而制片却要在已挤得很紧的拍摄计划中再挤出五天来让陈冲养伤。这意味着浩浩荡荡的摄制组大军整个要重新调度,或许要按兵不动地等待。这种耗资最令制片担忧。制片表示抱歉:他最多只能给陈冲五天时间养伤。

柳青想,多争取一天也好。他见陈冲疲劳而消瘦,趁养伤机会,将她长期的乏累、缺觉都补一补。

协议达成,柳青为陈冲争取到一周时间。他对陈冲说:“这一个星期,你放心大胆睡觉,再不必担心五点起来化妆了。”

这时剧组到了沈阳,伤假中的陈冲和柳青难得有这样的消闲。他们都珍惜这段假期,以它来弥补客观造成的离别。他们从没感到如此理所当然的闲逸。俩人在雪地里散步,谈着他和她的计划、设想。

头上缠着纱布绷带的陈冲忽然出来个念头:“看我这样子——我们来装鬼玩!……”

他俩在积雪的松林里疯得一身雪一脚冰。

七天里,他们没有吵,他们相处得像快乐的傻孩子。

以后,他们发现这种时而出现的“假期”可以减少冲突。回到洛杉矶的家里,他们试着分开住,像情人一样聚聚散散。每回相聚,俩人便珍惜它,视它为一分情感的礼物。

争吵有习惯性,时聚时散似乎口了以打破这惯性。

陈冲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们不常吵了,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她仍是约他去海边;他仍是领她去嬉海水。这时俩人会什么都淡忘,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天翻地覆的冲突。陈冲时而会闪过一个思绪:别让我们进入现实,一进入现实我们就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成了两个对手——不相让地争执到底。

现实总是需要他们拿出他们看待和对待现实的态度及方式。这就显出他俩千般百种的区别来了。这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起端。吵到激烈和伤心的时刻,他们发现俩人身上竟存在如此之多的对抗性因素。多少次的妥协和迁就都因这些因素而失败。

分居也不起作用了。

柳青终于对陈冲说:“这样吧,我搬到旧金山去。”

陈冲看他一会儿,点点头。她明白他的用意。他想用地理距离来处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双方处境。地理距离使他们不能够再任意任性地分分合合。地理距离还会淡化他们之间的依赖性——他们不仅依赖对方的感情,依赖这根婚姻纽带,并开始依赖那间断的分居。

陈冲帮着柳青收拾行李。俩人都装做没事,不让自己太看重这次离别。尽管俩人都意识到这回分开或许就是定局……

柳青离去后,陈冲写下一篇散文,细细整理这次离别带给她的感受——

四年的婚姻生活结束了。我终于是失去了他。好多次我们试看分居,过不了多久总是又住到一起去了。最后他决定搬去旧金山。由于告别的次数大多了,总觉得不久就又会团圆,告别似乎只是为了重聚。我一时没有觉得此次告别的严重性。把最后的几件行李装进他的吉普车之后,他叮嘱我别忘了交演员工会的会费,已经晚了一个月了。他的口吻很随便,我却竟然不安起来。他把我当孩子似的保护了那么多年,什么生活上的杂事都一手包办了。关上车门,燃上引擎后,他摇下车窗,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满担忧。我呆呆地、固执地看着他,像一个傻孩子一般。我们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互相祝福。他走了。吉普车满载着四年的记忆。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孤独、失落的一天。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生活似乎中断了。

……眼泪流得像一股无尽的泉水。上帝将我所失去的变成了泪水又还了给我。

……

孤独是最难忍的,同时也是上帝所赐的礼物。爱是最伟大的情感,因而也是最艰难的。

这次与柳青的分离,使陈冲第一次深省了自己。她不再否认自己身上的缺陷,性格中的瑕疵。面对自己,任性是没用的。她感到自己身心内一阵疼痛般的乍然成熟——

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发誓:明天是新的一无,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此后,陈冲以玩命的工作来填满自己所有醒着的时间。她是那种从苦耕中收获快乐的人。她不止一次对采访记者说:“Ihavetoworktobehappy。”她也从曾和柳青合住的房中搬出,为自己买了这幢可收览景色的小楼。买下房,她第一天便随剧组远征了。几个月后,她结束外景拍摄,回到洛杉矶,竟怎么也找不到那幢小楼。她对它的方位、模样一点也记不起来,只得边开车边按它的地址一路寻去。她心里苦笑:既然如此,“吉普赛”何必置房?

但她需要一个家。正因为难得归家,正因为太多的漂泊,她更需要这块小小的地盘做她漂泊的起点和终点。否则漂泊便更加无定和无限。

她会在除去积尘的客厅里布上鲜花,感受自己对自己的等候、迎接。

有次一位来自Interview杂志的记者在采访她时问:“这么多花!谁给你买的?”

陈冲笑着答道:我给我自己买的。

记者表示不信:这么美丽的单身女明星一向不缺献花者。

陈冲马上说: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不需要任何人给我买花。

对这段离异后的心境,她有过描述:“我一想到重新开始与男性约会便感到一种畏惧……我已忘了怎样同人约会。”

然而她又有默然而强烈的渴望——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银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爱情与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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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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