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两对牧场房舍的桌球室里,球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索妮娅把它们紧挨着放在架子上,这是她清洁工作的一部分,主球搁在球桌的另一头。温切尔把夹克挂在一张椅子上,拿掉球架,连打了七球,然后让自己放松注意力,让全身松弛下来。当他在桌边弯下身子时,点三八手枪从他的腋窝处悬垂下来,这让他不太舒服。他取下了肩上的枪套,把手枪塞进了靴带里。
厨房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短促,又响了一下,然后就沉寂下来。有时候当风暴来临时它就会这样,即使那风暴是在一百七十公里开外。电话线可是拉得很长,覆盖了整个得克萨斯。温切尔走向一个书架,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把小提琴,它曾经属于一个名叫阿克·威廉姆斯的牛仔。温切尔从来都不算什么音乐家,但这把小提琴多年来陪伴着他在大路上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岁月。他知道的六首歌里有一首是《西伐利亚华尔兹》,他在边境的那段时间里,莉莉安很喜欢这首歌。他调了弦,关上了桌球室的灯,在黑暗里站着,拉起这首华尔兹。
露辛达也喜欢这首歌。但她最喜欢的是《银铃》。所以他开始拉《银铃》,并开始思念露辛达。他喜欢思念露辛达。在一种似乎被砂砾和烟尘、上千个旅馆房间里的旅客带进来的泥土,以及上百万双打扑克的手所弥漫的生活里,在他的记忆里,露辛达总是散发着一种甜美的气息,像刚梳洗过那样清新脱俗。当温切尔第五次奏响《银铃》时,高原沙漠上已经敲过了凌晨两点,他努力地像鲍伯·威尔士乐队那样,尽量不露痕迹地把主音从一个键调到另一个键,偶尔漏掉一段旋律,心里一直都在想着,自己和露辛达应该永远都不放弃那些他们曾经一起拥有的东西才对。
当林肯大陆沿着前街(这是九十号公路的当地叫法)开过去的时候,得克萨斯州的克里尔塞格诺镇正睡意沉沉,林肯车在一个闪烁着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这是通往城镇的道路上唯一一个需要停下的地方。
“嗨,看哪,火车站里有辆美铁全美铁路客运公司的简称。火车。”马蒂指着自己的右侧说道:“我打赌我们本来可以坐这辆火车离开这儿的。我们本来可以有个包厢,并且在休息室里打牌或干点儿别的什么。不会有爆胎,什么烦恼都不会有。我们怎么就没坐火车呢?”
司机注视着从他前头穿过交叉口的一辆黑白色警车:“克里尔塞格诺警署,保护公民,为公民服务。”他给了那警车充分的时间开得更远些,开向它要去的地方,然后才从闪烁的红灯前把车开走,继续向东方行驶。
“美铁正喷着汽出站呢,和我们正同路。我们怎么就没坐火车呢?”
“我不知道,马蒂。没想到去坐火车,我猜。另外,火车不能给你我们需要的那种机动灵活。瞧,我们只需要再走十五英里就行了。再对一下人家给我们的那张手画地图。”
马蒂展开了那张从一本法律册子上撕下来的纸,眯起眼看了看:“没错儿,这上头就说还有十五英里。我们最好考虑把装备从引擎支架上拿下来,捏在咱们手心里。”
“我们会的,一接近我们要去的地方就这么做。”
康尼车开过了一个马鞍店,开过了索尼克快餐店,开过了窗户上覆着胶合板的乔拉酒吧,开过了停车场里的牛仔,那些牛仔正在自己的车边大饮啤酒。他们转过身来,注视着康尼车滑过他们身边,他们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脸部隐藏在阴影里,看起来有点挑衅。
“停车场里的那群人看上去挺讨厌的。”司机说道。
“是啊,用拴在引擎支架上的贝瑞塔给他们一炮,他们就不会那么讨厌了,对吧?”马蒂转身看着那些正盯着林肯车看个不停的牛仔说道。
开过了几家汽车旅馆,他们看到了一顶西方最棒剧组的大帐篷,上面写着:欢迎全体剧组成员。
“嗨,”马蒂说道,“他们肯定是在这儿拍电影什么的,可能在拍一部狂野西部片。我讨厌呆在这个国家,但我喜欢看关于它的电影。每当我看到一些电影里的牛仔,像拿着一把小手枪似的拿着一支点四四枪射击的时候,我总会捧腹大笑。那狗娘养的会马上跳回来,就那样举着枪,一枪把他的脸轰开了花。你看过差不多在晚上这个时候上放映的那些老式牛仔电影吗?”
“没有,大多数时候我的生活都很有规律,除了干这类活的时候。我有家庭,你知道。”
“你老婆和孩子知道你靠什么谋生吗?”
“他们认为我是个推销员。我跟他们就这么说的。我妻子有点儿怀疑,她总是这样,但我把食物带回家,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告诉她我在推销机密的计算机零件,因为行业保密的问题,所以不能谈论细节。”
“真高兴我没结婚,”马蒂宣称:“结婚麻烦就多了。当我有这种冲动的时候,我就逛到凡镇的幽兰休息厅,在那儿叫上一点儿什么东西,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烦恼了。那儿也有裸体舞女……幽兰休息厅里。她们有你能见到的最大的胸。给她们一点儿小费,她们就会坐在你的大腿上,把胸贴到你脸上。有时这很带劲儿。你去过那儿吗?”
“没有。”司机把前灯打亮,此时他们正开过白金布郎克停车点,开出了克里尔塞格诺的城区范围。
“妈的,月亮没了。天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云。”马蒂向前探着身子,透过挡风板朝上看去,然后在自己的椅子上转来转去,努力想从边上的窗户看到点儿什么。
“是啊,风也起来了,”司机说道,“我感觉气温在下降。”
“我没带大衣,你带了吗?根本没想到要带嘛。混账,现在还是八月份呢,你不会想到需要大衣。一次我开车去赶集的时候捡了个一级棒的便宜,他们说那大衣是直接从伦敦的塞维罗街全球最负盛名的西服订制街。进货的。喀什米尔羊毛,颜色和这辆车漂亮的奶油色很相近。要是把它带来就好了。根本没猜到我们会冻着嘛,是吧?”
“是啊,想都没想到。后面克里尔塞格诺镇边的标志说,这里的海拔是三千七百米。我想这儿的天气肯定和我们那儿的很不一样……耶稣,风确实越来越猛了,甚至坐在这辆这么重的车里都能感觉得到。还有十七公里要开,然后我们就可以准备开工了。”
“接着就可以回到看不到月亮的文明世界里去了,对吧?”马蒂大笑着说道。“我会想念在这儿看到的月亮,但这是我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在这个地方可没别的能让我想念。尽管如此,还是应该带上我的大衣,你也这么想吧?”
司机减缓车速,把它开进了一个路边停车场。“差不多是时候准备好装备了。”
“嗨,我可不想把那些盒子从引擎支架上弄下来,这会把我的衣服弄脏的。”
“别担心,马蒂。我会来弄的。出来这一趟,我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你的衣服有多贵了。”
“嗯,我并不想表现得很不配合。只是不想把这件好衣服弄得一团糟,这你知道。你不能因为这个责怪我,是吧?”
司机停下车的时候,乌云迅速地在天空移动着,风把空塑料杯吹过了干草地。
“瞧,这儿他妈的有株风滚草。就像那些老片子里那样。”马蒂兴奋地指着滚过车边的风滚草,它一路穿过了前灯的照射范围,消失在了黑暗中。
司机走出了汽车,大风拍打着他的衣服下摆,他叫马蒂在他解开那些金属盒子时帮他拿着手电。
“耶稣,该死的风又是个麻烦,是吧?虽然没我想象中那么冷。这风真恐怖,你不觉得吗?”
“马蒂,帮我把灯光照在这下头。”
“该死的头发吹到我脸上来了。我应该带上顶帽子什么的。你带帽子了吗?”
“拿稳手电,马蒂。”
司机向着引擎支架探过身去,小心地不碰到任何可能会发热的东西。他找到了盒子,手指沿着盒子摸索着,感觉着管道胶带的边缘在哪儿,找到了边缘他就能把整条胶带撕下来。一段胶带被扯松了,他把它递给马蒂。然后是另一段,又一段,一段接一段。盒子松动了,他抓住一只盒子的一端使劲扯。一只盒子落到了他的手里,金属上还连着几条胶带。另一只盒子悬在那儿,只有一根胶带还粘在支架上。司机猛拉了一下,盒子就掉了下来,他把它拿了出来。
马蒂的左手上满是浸了油的、黏黏的管道胶带。他甩了甩手,想把胶带甩掉。有片胶带粘上了他的衬衫袖口,他用手电照了照,叫道:“上帝啊,太糟糕了。看看这坨东西;在这件八十美金的衬衫上沾上了一个油油的、黏黏的污点。你见过这么糟糕的事吗?”
“你带了用来清洗枪械的溶剂,不是吗?它会把这黏玩意儿从你手上弄掉的。”
“是啊,可它不能把污渍从这件八十美金的白衬衫上弄掉。我甚至不知道,洗衣店里的兄弟们能不能把它从衬衫上弄掉。”
他们回到了车上,司机打开了一只金属盒,马蒂给他拿着手电。盒子被分隔成了一块块的空间,贝瑞塔93R静静地躺在其中一块空间的红色毛毡上。这支手枪有个木制的尾部,扳机保险的前端附着一个折叠的金属手把。当手把向下时,前面的手就可以抓住手把,大拇指弯曲地放在伸出的扳机保险上,这样就让人得以用两只手来握住一把相对较小的武器。枪管支架上印着“彼得洛·贝瑞塔·佧东·VTCAL9·帕拉贝伦”,帕拉贝伦这个词来自古拉丁文,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和平,就先准备好战争”。
在盒子的另一块空间里堆着三本二十开的杂志,里面塞着九毫米的弹药筒。在另一个更小一点的空间里放着清洗工具和包着塑料袋的溶剂。
“兄弟,看看那个。”马蒂咧开嘴笑着说道,“你能看到的最漂亮的手枪之一。你曾经用过这些枪吗?”
“没用过这种型号的。我熟悉一种更老式一点的型号,M95开头的那种。”
“那是M951,接下来就推出了92式。这是早先的951型号的另一种改良版本。”
“这是连发操纵杆,就在这儿对吧?”司机问道,举起枪掂着它的分量,测试着它与他的手是否合拍,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拇指开关。
“没错儿。拉开操纵杆,这枪就从单发变成了三颗连发,这正是最佳效果。全自动手枪再多发子弹的话就会开始失去准头。另外,这种型号还有个抵消器”——马蒂把手指放在枪管枪口末端的一个开口处——“当你开火时它会往上喷气,这样枪就会被往下压。这就抵消了你在连发状态时枪口向上抬起的趋势。老兄,他们可是给咱们送来了一流的设备。”
“他们一直是这样的,马蒂。上次给我们的是雷明顿猎枪,你还记得吗?”司机把一个弹夹塞进枪里,把金属手把折下来,透过挡风板瞄准了一个想象中的目标。
马蒂打开第二个盒子,拿出自己的手枪,模仿着司机刚才的动作。“妈的,最好先把这些脏东西从我手上擦掉,我可不想把这小宝贝弄得黏黏乎乎的。”他打开塑料袋,把溶剂倒在一块擦枪布上,擦拭着他的左手。车外头,狂风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风速呼啸着,把灰尘和啤酒罐吹过了路边的停车场。
司机把他的手枪放在自己边上的座位上,开始把车开出停车场。马蒂正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是一个他所理解的世界,在那里他无所不能。
“老兄,哦老兄,我真喜欢握着这样的器械。如果你给逮着了,发现你带了这种枪,烟酒枪械管理局就会把你抓起来,让你在监狱中度过下半生什么的。”他慢慢地摇着枪,晃出一个弧度,把它指向他们前面的大路:“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有了这些宝贝我们很快就能完成工作,是吧?”他拿起他用来擦手的布,用布的一角擦了擦已经很干净的枪,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手上任何残余的黏性物质沾到枪上。
“还有八公里,马蒂。应该很快就能到那个叫作斯莱特溪谷的地方了。”
“我都快等不及了。”马蒂说道,他放下枪,整理了一下翻领,用手掸了掸夹克的袖子,再次研究了一下他衬衫袖口上的污渍。他已经觉得有点饿了。
露辛达是个来自骡蹄县附近的得州女子,那是个叫作劳诺·埃斯塔卡多的平原乡村。回溯到温切尔遇见她的那个时候,她并非普通人眼中的美女,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她长得也绝不算难看。她是那种年轻时平淡无奇,韶华渐逝,她也逐渐有了某种独特韵味,当你仔细看她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比草草看一眼时更有风致。她有着某种女人年岁渐长后绽出的那种微笑、姿态,以及说话时藏在声音后头的那种轻柔从容的笑声。似乎世界已经把一切能给予的都给予了她们,而前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应是一种改进,或至少不至于更糟。
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那天,露辛达把培根和鸡蛋放在了温切尔面前,那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正朝着炎热的趋势发展。得州科罗拉多市的路边咖啡馆里没有装空调,店里的食盐瓶里装着米饭来保持干燥,这样盐就不会结成块。隔板上爬着苍蝇,捕蝇纸用细绳悬着挂在天花板上,门边的一个大电扇微微吹出些许风来,把捕蝇纸吹得缓缓打转。温切尔脱掉夹克,把衣服折好放在了身边的空椅上。正好是早饭和午饭间的空当,所以除了正在结账的四个人之外,这个地方几乎是空荡荡的。
露辛达算清了账,找了零,谢谢他们光临,然后朝着温切尔走了回来,他正在给他的吐司涂上黄油。
“喜欢加果酱吗?我们有一些橘子果酱。”
“那真是太好了。”他说,他喜欢这个女子声音里刚刚藏匿起来的从容笑声。
她够到柜台下面拿了瓶果酱出来,然后把瓶子放在他面前。
“你是科罗拉多人?本地人?”他问道,啜了一口热咖啡,咖啡清爽而可口,他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有点孤单,却也懒得去和扑克牌手谈话。
“现在我是本地人了。最早的时候我是从北方的骡蹄附近来的。接着我在拉巴克过了几年,那是巴迪·霍利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最著名的摇滚巨星,他非常注重研究理论,熟悉音乐的特性,但二十二岁便在一次巡回演出途中因飞机失事身亡,成为美国摇滚史上最令人哀痛的传奇,当时人们曾哀悼他:音乐已随他一起消亡。的出生地。”
温切尔看起来有点困惑,扑克牌手的脸从他脑中消失了,他也并没有坐在什么地方的牌桌边。“简直不能相信我听到了……那是谁?巴迪……”
露辛达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嗨,先生,你是打哪儿来的呀?在他和瑞奇·瓦伦斯和大胖子包博在依阿华的冬季废墟死于私人飞机失事之前,巴迪几乎和埃尔维斯即猫王,美国最著名的摇滚巨星。一样有名。你知道这首歌,‘每一天都更靠近你一点……’”她的女低音很是悦耳。
“抱歉……”温切尔咧开嘴一笑,“我没有音乐细胞。”
“你需要在生活里多放一点音乐,兄弟。学点儿乐器,去跳跳舞,诸如此类。”
温切尔嚼着一片培根,肉嫩得刚刚好,正是他喜欢的程度,然后他伸手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手和嘴。“现在你开始对我下结论啦。实际上,我稍微拉点儿小提琴。我知道六首歌,正在学第七首——《沙土中的大洋芋》——还没学会呢,不知道我是否有朝一日能学会。不要紧,六首歌也足够应付生活了,假如你真的喜欢那些歌的话。想想吧,如果一首歌确实是好歌,而你也确实喜欢它,那即便只有一首也足够啦。”
露辛达轻轻斜了斜脑袋,嘴角弯出了一个微笑,说道:“此时此刻,在这个五月份后半月里的一个炎热早晨,这可是一番相当深沉的陈辞啊……一首好歌就够了。我喜欢这个想法,当我需要提升一点儿的时候就会记起它,提升可是需要许多时间的呀。拉小提琴,嗯?”
一个卡车司机的空气闸“呼”的响了一声,他把车停在了店外,走了进来,坐在了温切尔下首第五个位置上。
这个男人咳得很厉害,他握着拳堵着自己的嘴,然后打开了一份菜单。
露辛达向他走去,说道:“你还好吧,拉尔夫?”
“你好哇,露辛达。能看到你的笑脸真好。是啊,我还好,发了点儿烧,是长期运货引起的,要不就是胸里染上了点儿什么东西;它们似乎不肯走开,非缠着我不可。真不知道我干吗还多此一举地看菜单,我知道我要些什么。”
“让咱们来看看我还记不记得,”露辛达说道,她交叠着双臂,眼睛上翻,朝着星星点点趴着苍蝇的天花板,“拉尔夫,为塞米诺尔货运公司开一架半挂车,每隔几周就来一次,并且总是点……三个煎得十分熟的鸡蛋,一大块脱脂乳蛋糕,一杯番茄汁,一片火腿面包。咖啡会让他的胃不舒服,所以他只喝番茄汁。对吗?”
“露辛达,你简直不可思议。你应该去参加一个比拼记忆力的电视竞赛。”
露辛达把菜名写在了她的小绿本子上,撕下单子,把它“啪”的一声按在高台上,那高台正好把厨房和咖啡馆的其余部分隔了开来。一只多毛的男人的手伸过来攫走了单子,手上还夹着一根香烟,手的主人却没有露面,几秒钟后,厨房就传来了鸡蛋面粉糊下了热油锅的声音。
“你在等菜的时候想要一份《奥德萨美国人报》看看吗,拉尔夫?”
拉尔夫点点头,露辛达把一份报纸沿着柜台滑过去给他。她回身走向了温切尔,他正吞咽着最后一片吐司,就着咖啡把它送下肚去。他又拿了两张纸巾擦手,与此同时,塞米诺尔货运公司的拉尔夫展开眼镜开始研究最近的新闻。
“那么,你是干哪行的呢,先生?你是个旅行者还是什么?”露辛达朝他微笑着说道。
温切尔从不宣扬自己是个职业扑克牌手。这并不是由于他以此为耻;毕竟,生计是生计,而他的谋生方式和其他谋生方式一样值得尊敬,只要你努力而公平地去打牌。那就是他这事的看法,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但出于某种原因,如果你告诉人家你把打扑克作为正业,他们就会盯着你看,那眼光就好像你可能会抓起他们的内衣逃之夭夭,接着谈话内容就会转移到扑克玩法以及温切尔对抽一副顺子的看法之类的事,而他根本不屑对任何一样进行解释。
所以他就想搬出他通常使用的那套话,说自己是个枪支弹药推销员。他对枪知道得够多了,在这方面已经具有相当的说服力,除非被问得太深入。但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上很长时间,长到使别人谈论起关于来福枪和猎枪的基本问题以外的事,并且他每个月都会阅读一两本枪支杂志,这仅仅是为了记住那些专有词汇。
在他回答露辛达的问题之前,塞米诺尔货运公司的拉尔夫从他的报纸上转过头来,透过眼镜上方望着温切尔。
“我会告诉你那位绅士是干哪行的,亲爱的。我想我第一次进来时就认出他了,但我需要再看一眼才能确定。他是个职业赌徒。几年前我在一次货车司机集会上曾见过他打牌。经过周末的鏖战,他走的时候肯定卷走了一万块。我记得那事儿是因为当时我的老板和他在一个桌上打牌,他说这个人要么是在出老千,要么就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扑克牌手。所以我坐了下来,旁观他在两场不同的牌局里出手,然后觉得我老板说的是对的。这儿的这位绅士会把你碾成铺路的柏油,然后让你粘在人行道上。”
露辛达又斜了斜脑袋。温切尔觉得她一边斜脑袋,一边弯着嘴角微笑的样子真迷人。“好啊,好啊,这儿有个有血有肉的赌徒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拉尔夫说的对吗?”
温切尔啜了一口咖啡,对拉尔夫的回忆和评价有些着恼。“不,我靠打扑克谋生。”
“那就是赌博,不是吗?”露辛达问道。
“那取决于你是怎么看它的,以及你是怎么去打牌的。”
拉尔夫忍不住发话了:“你玩的是诚实打法,对吧?我老板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他说至少他不能看出你在出老千,我老板可是个相当善于观察的家伙。”
“我玩的是诚实打法,”温切尔说,目光锐利地瞥了拉尔夫一眼,“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那就根本不必玩儿别的花样。”他也十分确信,他可以用交互切入洗牌法或底部发牌法把拉尔夫的老板耍到破产,假如非要他证明些什么的话。
“嗯,这可能比开拖车为生要好一点儿,”露辛达说道,“用你的脑子而不是用你的胳膊和屁股。对吧,拉尔夫?”
拉尔夫又把视线拉回到他的报纸上,然后拿起报纸挪进了一个小隔间,那个隔间在餐馆里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就好像温切尔携带了什么传染病似的。
露辛达朝拉尔夫走开的肥胖背影扫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耸了耸肩:“那么,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呢,赌徒?”
“大斯普林。”温切尔通常不会告诉任何圈外人自己去哪儿,但不知为什么他想告诉这个高个女人。“要问这个有点儿难——我的本性并不直截了当——不过你结婚了吗?或者有类似的束缚?”
又是轻轻斜了斜脑袋,嘴角又弯出了一个微笑。“没有。我丈夫本来是在空军服役的,后来他的货机在一次于里斯空军基地上空的训练任务中坠毁了,那基地就在拉伯克。几乎尸骨未存。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是六个月前到这儿来的,我在斯威特沃特上夜校,学习怎么记账、怎么做一个法律秘书。在当地人和流浪者面前摆上培根和鸡蛋并不怎么具有挑战性。你为什么询问我的婚姻状况?”
“嗯,我在想我可能什么时候会请你出去一起吃晚饭,假如你有兴趣和所谓的赌徒一起进餐的话。如果你正在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靠扔硬币或出老千来付账。”
露辛达交叠着双臂,眼睛直直地看着温切尔,这种目光深邃悠远,观察入微,就好像一个一流牌手在探究一个刚在牌桌前坐下的陌生人一样。他看起来还行,一个不错的包裹裹在一个朴实的包袱里。没有名牌服装或任何相近的东西,但质地上乘的黑色套服很整洁,头发也修剪得很好,他身体精瘦,眼睛有点深陷,鼻子和下巴坚毅而好看。虽然他看起来可以再修一修面、晒一晒太阳。她喜欢他的蓝色背带。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鸡蛋、蛋糕和火腿面包都好了。”
当露辛达去给拉尔夫上早餐的时候,温切尔站起身来,拿着账单走向收银员,一边去摸票夹。
露辛达回来了,在她那边的收银台碰上了温切尔,拿了他一张五美金的钞票,又把找头递还给他。“既然你提出了请求,那我很高兴和你共进晚餐。在科罗拉多市可不太有人邀我出去。但假如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能会好一点儿。”
当他告诉她名字时,她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手,说道:“我叫露辛达。礼拜一、礼拜二和礼拜三晚上我得去上夜校。除了这些日子以外我就是个自由人了。你比较喜欢哪天出去?”
“礼拜四怎么样?我需要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嗯,这样我就知道上哪儿去接你了。七点钟可以吗?”
“可以。”她潦草地在一张绿菜单背后写了几笔,然后把单子递给了他:“给你了,姓名、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那么,我们礼拜四晚上见。”温切尔朝她微笑着说道,一边折起票夹塞进自己的左边臀袋。
“顺便问一下。”她说,“我们是去比较通俗的地方还是高雅的地方,或是走中间路线?我只是想知道该穿什么衣服。”
“如果你不介意路程远一点儿的话,大斯普林有几处挺好的地方。我猜根据西得克萨斯的标准,它们会被叫做高雅的地方,所以我们去高雅的地方吧。”
“那就去高雅的地方吧。”露辛达说道,话音里隐藏着笑意盈盈。
温切尔把他的凯迪拉克倒出了餐馆的停车场,再次把它转向大斯普林的方向,内心觉得长久以来都没这么舒畅过,似乎音乐根本没有因为一个叫作巴迪·霍利的人的死亡而消亡。
所以音乐回来了,于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的二十三年之后,温切尔站在黑暗的桌球房里拉着《银铃》,怀念着露辛达。风起了,起得又急又猛,在高原沙漠上经常会这样,狂暴的风把桌球室南墙上的法式门吹得嘎嘎作响。
穿过房间,在法式门远处靠下的地方,身长两米的菱背响尾蛇正缓慢地沿着牧场房舍的地基挪动着。这条蛇并不生气,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惧。它只是饿了。然而,作为响尾蛇的性格特征,它表现得有些急躁而紧张。
出于某种原因,它能意识到风力正在增强,却听不见空中传来的小提琴曲《银铃》,菱背响尾蛇在夜晚狩猎,独来独往,眼睛黝黑,搜寻不止。拉小提琴的人轻轻用脚在木质地板上打着拍子,这节拍声传到了地板下面的一层水泥垫,然后又从那儿传到了水泥垫下头的地面。蛇停了下来,它昂起身子,凝视着法式门,不时吐着信子。不知它是否能看见温切尔在黑暗里站着,也不知它目光的投向方位是否正确,但这条蛇很快就回归了狩猎状态。它游过了门,沿着地基挪动着,警惕着任何可能会出现的东西,同时也准备好迎接它的到来。并且,就像先前一样,它并不生气,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惧。它只是饿了。并且出于本性,有点儿急躁。
温切尔调整了一下自己靴子里的点三八枪,然后又拿起了小提琴,这一次他拉起了另一首歌,这歌是关于他自己的,是一个拉斯维加斯的音乐家写的。他一边拉琴拨弦,一边哼唱着几句歌词:
……我们所有这些梦想家都知道,
这并不是一场输赢,而是一场游戏。
我们都始终没变,
渐渐褪色的只是那些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