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报到工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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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编辑生涯的那些天,二舀越发对出版社有种不舍之意,毕竟那是从内心喜爱的一个所在呀!随着亲朋好友祝贺狂潮的消退,心中也不免生出几丝伤感。
接受一段集中培训后,二舀和其他几个新考录的便到工业局报到去了。先是在处长郝乐乐引领下,到机关各屋转一圈儿。第一家去的当然是牛向西的屋。牛向西与马奔腾在研究工作,没等郝乐乐介绍,就笑嘻嘻地说,是考录到我们局的新同志吧?郝乐乐说,都是第一天上班,向牛局来报到了。牛向西一一握手,说你们来了好啊,都是凭本事考上来的嘛,给工业局增添了新鲜血液。着一身深蓝色中山服的马奔腾也站起身“啊、啊”地随声附和。
出了牛向西的屋,又见了几个副局长,还有副巡视员兼企改二处处长王世宥、办公室主任田造文、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崔东风、企改一处处长万长顺……二舀同田造文握手时,田造文说,俺俩可是有那么点缘分。二舀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见眼前的田造文:细挑挑身材,梳理整齐的长发,一副微笑面孔,亦庄亦谐的目光,只是鼻间残存着青春痘没出好的疤痕叫人遗憾。二舀说,要从人家干姊妹那面论,俺俩可就是“连襟”了。二舀后来得知,田造文毕业于省城一所综合大学,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在校期间,曾担任学生会多个职务,临毕业那年,当选为学生会主席,被组织部作为选调生进行培养,毕业就进了省工业局机关。
二舀报考的职位在企改一处。企改一处是工业局主要业务处室,主要负责国有大中型企业综合改革。具体是调查研究、起草领导讲话、综合报告分析、指导改革调整、情况信息反馈,为省政府宏观决策提供依据。处里共有七位同志,分别在三个屋子里办公。处长万长顺自己单独一间,两位副处长一间,其他几个人挤在一间。二舀被“塞”在已是很拥挤的处员办公室。万长顺拉着二舀,向处里同志做了介绍,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办公用具还没来得及安排。于是到后勤服务中心去领桌椅,并亲自擦抹干净。桌子旧点倒没啥,关键是摆放成了问题。原来四个桌子俩俩对面一摆,倒还显得规整,现在多了一个,摆哪都显别扭。最后安置在了屋门旁,二舀面墙背窗坐下,感觉像个看门的。万长顺拍二舀的肩,说只能先这样了。二舀觉得万长顺是个厚道人,条件差点,并非人家主观造成的,谁让你赶上了,便说没事没事,这样挺好的,虽然挤点,但不会寂寞,也好学习沟通。万长顺说,这是暂时的、暂时的,明天我还要找后勤,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说完,又去领办公用品了。
一个满头羊毛卷儿、大脸庞的男士站起身,说处长走了,我该说两句了,首先以本屋屋长名义,对新同志李二舀加盟本屋,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并致以最最崇高的敬礼。然后握二舀手,说缘分,缘分啊!副处长阎晓也在屋里,觉得“羊毛卷儿”的话有点不中听,竖起凤眼“斥责”道:大张你说话得悠着点,人家二舀是新同志,熟悉你的知道是工业局的,不熟悉的还以为精神病院溜出的病号呢。听刚才这番话,二舀判断此人应是有嘴无心的那类,于是,握大张的手,说还请大张今后多指教。“那是一点问题没有,谁让我们上了一条贼船了。”大张得意扬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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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二舀听说一件事儿:牛向西要乔迁新居。
牛向西虽自小农村长大,但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农民痕迹,胖脸粉红,指如嫩葱,每日西服革履的。十八岁那年,眼看就高中毕业,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几个同学搞个叫“追穷寇”的战斗队,给自己封了个司令。与别的战斗队不同的是,他们也喊也叫,但不动真格的,批斗当权派基本是“文斗”,当权派还可以坐着挨批。起初这个做法还行,随着战斗的深入,牛向西这套受到攻击,并被另一头头批判,司令的位置也没了。他写了不少检讨,想东山再起,但没人理会,只好养鸟捉鱼打发时光。也是歪打正着,到了“文革”后期,县里组建革委会搞“三结合”,被牛向西“文斗”过的老干部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一上任就派人打听牛向西的下落,举荐为自己分管的宣传组组长。“文革”后,牛向西一路攀升,三两年就是一个台阶,从县长、县委书记,干到副市长、副书记。工作调动了,家也理所当然地随着迁徙。俗语说“穷搬家,富挪坟”,可这句话只适合老百姓,不适用当官的。牛向西的家越搬越大、越搬越好、越搬越洋,从平房搬到楼房,从平层搬到跃层,从一百多平米一直搬到二百多平米。每搬一次家,少不了忙前跑后的、送钱送物的,搬了六次家,家具换了六回,一次比一次高档,牛向西没操心费力坐享其成,还落个“工作狂”的美称。每逢搬家,他还总发一顿感慨:谁让我们是共产党员了,这叫咱愿做党的一个球,一会儿踢南头、一会儿踢北头。这一次搬家与往常有点不同,不是因为工作调动,而是从一个搞房地产的“铁哥儿们”那儿买了套别墅。没办法,搬家只好在保密情况下进行。但这事儿不像送钱那样悄无声息,喜讯还是不胫而走,当然仅限于极小范围。是否为牛向西或其家人有意所为,就不得而知了。
田造文是全局消息灵通人士,当然,主要取决他所处的位置。有了思凤和肖竹菊那头关系,自然也把田造文和二舀给拉近了,况且两人又都搞文字出身,因此同其他人比共同语言多些。二舀上班不久,田造文一家三口邀二舀家吃了一回饭,思凤感到有些被动,想次日回请,被二舀数落一通,说人家送你个地瓜,就马上还人个土豆,表面扯平了,实际上交情弄淡了。这么一说,启发了思凤思路,说有了,还有二十天是肖竹菊宝贝丫头八岁生日,咱们给他家请出来,再买个小礼物。因此,二舀从田造文那儿能知道些上层信息便轻而易举。
回家吃饭时,二舀把牛向西搬家的事儿说了,又感叹道,不怪老百姓给领导干部编的民谣都一套套的,你看牛局刚搬的家,这又要搬了,而且是闹中取静的富仁别墅,真是腐败透顶。思凤说,人家搬家咱可别眼气,那是人家的造化,再说文件上也没规定领导干部搬家次数,也没说不许住别墅呀!二舀揶揄思凤,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工业局几个牛局?就一个嘛!我看你才是眼气呢。说了半天,净扯些没边没沿的事儿,咱怕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我老公的才能,面包会有的,别墅嘛,也是迟早的事儿。思凤边说边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二舀碗里,说自己倒有个想法,这可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人家搬家,对咱来说啥机会不机会的?”
思凤白了二舀一眼,“你李二舀能到工业局,虽有自己努力,但没牛局拍板儿,你今天也臭美不了。就冲这个,咱也得表示一下,起码叫人知道咱也懂知恩图报,况且,我们今后的路更长,还想要更大的发展。”
二舀把红烧肉上残留的一根猪毛吐掉,“你说的是在理,不过一看牛向西虚头巴脑、装模作样的德性,我就觉得恶心可笑。”
“你是中了金庸小说的毒,总想扮演主持正义、疾恶如仇的大侠。好好掐掐自己大腿,这是市场经济的国度,讲究人情的中国。我看这事儿就那么定了。”说着,数了五百元钱揣给二舀。
3
这天下午,万长顺决定开个处务会,把近期工作安排一下。可能因为二舀初到的缘故,万长顺把会议安排在局务会议室,会议室桌子是椭圆形的,二舀以为都是处内同志,怎坐都行,就挨万长顺坐了。坐下后,他发现有种难受的感觉,这难受来自一些人的微妙目光,虽然那仅是一瞬间。微妙就微妙吧!二舀想,自己又不夺谁的位置,真想夺,还能这么露骨?那得学当年的林副统帅,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出版社那阵儿,与官员吃饭,为了谁坐上首,都假惺惺推来让去的,要真是局长、处长位置空缺了,还能推让?非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不可。
大张忙着倒水,嘴也不闲着:处座,今天我十分留恋地给大家提供一次服务,然后得光荣下岗了。我相信,二舀同志会比我倒得出色、倒得潇洒、倒得大家满意。挨到给二舀倒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这人可是该交权时就交权呀!万长顺见大张闹得过分,批评大张这几天有点话多,对新同志有点不礼貌,得注意点影响,别白菜地里耍镰刀——把嗑唠散了!也就开个玩笑而已,我这人就是嘴损点,其实心里热着呢。大张拍着胸膛说。嘴肯定是够损的,心是凉是热,是红是蓝,那得眼见为实。阎晓瞪着大张紧跟了一句。
万长顺咳了一下,说书回正传吧,开个处务会,有几项工作安排一下。一是明确一下二舀同志的分工,初步想法是,与赵大姐“一盘架”,负责冶金、机械企业这摊。问大家有啥意见没。见谁都没吭声,说那就这么定了。说省领导率队从广东、上海学习归来,上星期省里召开处长以上干部大会,天明部长在大会上做了情况通报,说全省“进场入轨”大讨论已一年多,省直部门要做解放思想、参与大讨论的模范,要求结合工作实际,撰写文章。说我们省是“醒得早、起得晚、走得慢”,要求机关处长以上干部深刻反思,找出差距,找准症结,找到出路。接着把局里近期工作安排做了传达,讲了处里具体落实意见。万长顺看表,说讲得有点多了,用去四十分钟。下面都讲讲,落实这些工作还有啥问题。
艾副处长谈了局重点工作情况;副处长阎晓针对局里交办的几个临时性任务谈了意见。其他同志做了表态性发言。
万长顺见二舀还在低头写着,便启发说,处里开这样的会议不多,二舀刚到就赶上了,是不是也说两句?
二舀本不想说,他一直对干干巴巴、啰里啰唆官样说教就反感,见大家都说了,万处还发了具体“指令”,觉得再“抗拒”下去倒不好。于是说:真没啥好讲的,就是个小学生来学习的,当然也不仅是学习,还要尽力工作。万处和大家讲的我记下了。我是个新兵,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又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4
会议结束时也快下班了,大家各自整理着案头,准备打道回府。与二舀年龄相差无几的大张开始了挑衅,问二舀是否在日本留过学。二舀知道大张又在整事儿,警惕地说,谢谢大张对我这么关心,不过话可令人费解。阎晓正好路过,见大张又开始捉摸新同志,于是返身进屋说,大张你今天可是逗起没完了!就不能歇会儿?还能把你当哑巴卖?又拉二舀衣袖说,他就那个臭德性,别跟他一般见识,好话不得好说。大张追出来,说哎呀,你看看,动了她家存折似的,不至于那么严重吧?说最后一句,大张简直是在呐喊。其实,大张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奈何一处同志年龄偏大又都内向,阎晓年龄虽与大张相仿,但话又谈不拢,因此,大张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没事儿就到别的屋闲扯,引起兄弟处室反感,为此万长顺没少说大张,弄得大张很郁闷。二舀的加入,使大张像孤独的小狗遇到了伙伴,不知深浅地撒起欢儿来。
阎晓与二舀往楼下走时,问二舀这些天过得怎样,还适应吧?二舀听得出这言语中透着关怀与善意,于是端详起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处长来:一身淡灰色职业装,利落的“女篮五号”式短发,典型的“黄白净”瓜子脸,细眉下是一对好看的凤眼。二舀说,到这个新集体,和大家一起工作很满足。不过,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十分愉快也是假话。阎晓知道二舀留有分寸,也不再追问。
赶上下班,工业局一院子汽车正排着队往外开。二舀以为是私家车。阎晓解释说,这可不是出版社,是大权在握的政府机关,你想,能有几个把送上门的好处拒之门外的?当然也有暗示人家才办的,也有死乞白赖地伸手要的。二舀发了感慨:哪一级该坐,哪一级不该坐,上边不是都有规定吗?没想到实际情况会这样!不怪民谣说:当官的屁股下面坐了一栋楼。真是有点乱了套了!阎晓说,坐车的都是局长处长们,当权者本人犯了规矩,没有外界压力,谁愿意自我纠正?二舀说,一外国政要问我国家领导人,中国官员最怕什么?这位领导人不假思索地说,怕比他大的官。我看这个问题,非由上级纪检机关纠正不可。阎晓说,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关键是纪检机关如何看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很可能就不是影响大局的事情。还有,如果纪检委也是这种情况怎么办?处理别人等于要处理自己,他们能干那样的傻事儿吗?这又不是梁山好汉排座次,身份都是人民的公仆,凭啥有点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就不信没说理地方!二舀来了犟劲儿。当年我刚到工业局时,和你现在差不多,也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在机关工作一定要煞下心沉住气,你要改变某些现状,必须要先适应它,这个适应能给你创造、掌控、改变的可能。阎晓轻叹一声,说你刚来,我话有点多,也不该说这些。希望二舀弟弟在工业局干出业绩,盯住大目标,别在小事上毁了前程。
二舀细细玩味阎晓这番话,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直淹没在自行车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