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淑妃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的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红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
素馨也福了一福毕竟年岁小颇有一番孩气:“那是因为爷爷爹爹忠心为国勤奋努力。”
淑妃又笑了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她拉着两个侄女的手摇头道:“不是。我们沈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宫里受宠;我的姑姑也在宫里受宠。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入宫也必须受宠。那样你们的兄弟才能继续沈家的荣华你们的侄子侄女才能继续沈家的富贵——明白么?”
两个小女孩再次对望一眼愣愣地点头淑妃手一摆轻声道:“来人哪看赏送二位小姐下去吧……哥哥本宫在内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花园子就请哥哥带路叫本宫故地重游吧。”
***
上代沈夫人在世时偏爱莳花种草整个京城都有名。现今老夫人虽已过世这花草却依然有下人精心打理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煞是醉人。淑妃轻摇玉步环佩叮当身后三步远外亦步亦趋随侍着尚书沈大人太监宫女们则依照吩咐都在后头遥遥随着。
“……哥哥她已然有娠了。”沈淑妃忽道。
沈尚书身子一震:“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沈淑妃轻笑“本宫的‘办法’上一次已然用了。她又不比那郑贱婢毕竟是多少风雨一起过来的……这一次绝不能轻举妄动你可知里面风声有多紧?万一让皇上起了疑心——”
“可是假使是个男的……”
“那自然便是主上的第四皇儿——大皇子远在离宫身上又背着当年那件事并不足为惧;二皇子是上官皇后的嫡儿不过皇后已死倒也不怕;三皇子是我的孩子只可惜……”淑妃随手在路旁花枝上扯下半朵牡丹放在嘴里咬那娇弱的殷红花瓣“是时候了该叫侄女儿们进宫里去了。”
“娘娘这两个女儿我都是悉心教养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丝毫不敢轻慢。”
“那些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你以为皇上是谁?禁城中是个什么所在?哪个女子不是四角俱全貌比天仙?你以为本宫便是靠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些玩意儿熬过几次杀身之祸、熬过上官皇后的死、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淑妃娘娘冷笑把半朵撕揉得稀烂的花丢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尚书垂手道:“娘娘……下官驽钝。”
沈淑妃冷哼一声:“你倒知道自己‘驽钝’了?比起咱们父亲你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你别忘了我们沈家一非名门二非功臣我们是三代外戚半个朝堂的公敌。可现下连宫中都在传淳儿敦儿仗着我在里头走刀尖子拼出的那一点子脸面在京里越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啊!”
这话说的极重沈尚书只觉汗流浃背待要分辨又不敢何况自己那两个儿子的确是有些不检点之处——可是哪家高官的少爷不是这样的呢?妹妹实在也太苛求了些。
沈淑妃见他面色古怪知道这个哥哥并未真听进去不由暗自摇头叹息。说到底总是无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步步如履薄冰自顾不暇纵有天大手段也只能在内闱翻云覆雨也出不得这高高的黄瓦红墙——外头是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兄妹二人沉默着只在花园中徐徐而行。来到凉亭外尚书沈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亲手卷起垂挂的湘妃竹帘。亭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蔬果蜜饯沈尚书引淑妃娘娘落座毕恭毕敬道:“两个犬子虽有些顽劣可都还算有孝心的——这不淳儿虽南下游历去了可依然还记得娘娘省亲的日子呢;这可是今年的新云雾是淳儿顶着大日头亲自看着那些茶女们挑着尖子掐下来的。”
沈淑妃听闻此言面色也微微和缓叹道:“我不要这些虚妄只求你们也多替我想想也就是了……”话虽如此却毕竟舒心轻轻端起茶来送到口边。
——下一刻最以端庄贤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淑妃娘娘却突然将满口的茶水倒喷出来脸上都变了色只是拼命地咳嗽。
尚书沈恪给吓得愣住忙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沈淑妃犹自咳嗽无法答话只是怒瞪他端的是秋波如电眸光似雪。
沈恪忽然醒悟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轻轻抿上一口……这一抿顿时气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沈尚书当即将那茶盏摔在地上厉喝道:“去把茶房的人统统捆起来不拘是谁一人先抽十鞭子再说!”
——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错处那上好的云雾茶中竟被人搁了满把的咸盐又苦又涩难以入口。淑妃娘娘全无提防适才走得又实在有些渴了便着了道一下子仪态尽失狼狈不堪。至于尚书沈恪本来百般讨好还来不及的此时更觉大伤脸面又害怕妹妹不欢而去也难怪他怒冲冠了。
但见主人如此底下伺候的奴才们自然不敢怠慢急急赶着去传令。沈尚书则忙着呼鸡骂狗不迭地向妹妹赔罪;淑妃娘娘却余怒未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不一时去传令的人便回来了却是满脸尴尬想开口又不敢。
沈尚书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吩咐的事情都办完了?”
那人支吾道:“大人后面……后面……后面实在是乱……乱成一团了那个……”
沈恪直给气得眼前黑这些家人仆役平日里也算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今天这种场面却给他大砸其锅唯恐他在娘娘面前丢丑丢得不够么?
——却听那人接着道:“郑茶房在满院子赶着青……青……小姐乱跑说她存心害人吵嚷不休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下她们故而……”
尚书沈恪忽然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而一直缄默不语的淑妃娘娘却插口问道:“青小姐?哪个青小姐?”
那人不敢回话只偷眼向沈尚书望去淑妃娘娘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沈恪身上。尚书大人终于无奈蹙眉跺脚道:“娘娘您不知道微臣府中有个……有个‘疯女’实在是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今日之事怕就是她在其中捣鬼……微臣一定严加管束严加责罚!”
沈淑妃那一双如刀的眸光依然不离尚书大人的脸缓缓问:“既是疯女怎还待在府中?怎又……叫她‘青小姐’?”
尚书沈恪此时已然汗如雨下他犹豫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孽障孽障!娘娘……微臣当年外放苏杭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结交后又替她赎身带回京师她给我生下一个女儿之后没几年便亡故了……故此……实际上……那也是……也是下官的女儿……”
淑妃道:“原来是庶出那也无妨都是我们沈家的骨血交与夫人养育不就好了?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实在是……实在是此女乖戾异常不堪管教。贱内也很为难……整日里只在园中游荡谁的话都不听满口都是些邪词歪理——不怕娘娘见笑自她母亲死后快十年了她却连一声……一声‘爹爹’都未曾叫过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娘娘只是……只是生出如此疯癫的不肖女儿实乃家门不幸微臣哪里还有脸四处宣扬?”
沈淑妃登时明了想是这少女出生时生母已经失宠遭嫡母嫌弃生父冷遇因此便无人教养理睬如杂草般在府里悄然长大。若不是一番变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好面子的沈大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讲起的。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奇遇沈淑妃微微阖上眼闭目一笑。
***
与世间大多制式府第相似尚书府的小偏院里居住的都是些粗使的下人仆役就连稍有些头脸的丫头们也都随着主子住在内院中嫌弃这里污秽腌脏不愿履足生怕辱没了身份。可这一日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围观一个腰圆肚滚的肥大婆娘手持烧火棍团团追赶一名粗使丫头打扮的女孩儿。
瞧那女孩儿的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乱蓬蓬束着粗布衣衫上全是皱褶和污迹。身手灵敏地方虽小却也腾挪得开倒把那胖大婆娘追得气喘吁吁却也够不上她半片衣角。
那婆娘恼羞成怒口中便登时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围观的人瞧着更觉有趣也不知是谁促狭暗地里竟伸出一只脚来横在旁边。那小丫头只顾身后追兵一个不留神便绊在上面重重跌倒在地牙齿陷进口唇中嘴上顿时鲜血长流。
众人轰然大笑场面雷动。小丫头咬牙想要爬起身来那婆娘却已追上将烧火棍夹在腋下一拳打在她身上口中骂道:“小杂种叫你设计老娘?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小丫头身子不能动弹却毫不示弱抢白道:“我不是‘小杂种’我才不是!是你先欺负我的明明是你打破了东西却栽在我身上!你会害人我自然也能害你!”
那肥大婆娘不由分说又是一拳骂道:“小疯子你少在老娘面前摆你的‘小姐’架子你娘是婊子出身你就是婊子的种——不是‘杂种’是什么?呸!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咧!”
那小丫头满脸都是尘土嘴上鲜血淋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却犹自咬着牙嚷道:“不是就是不是随你怎么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
那婆娘见她还敢顶嘴更是愤怒又要动手。却忽然围观的人群尽皆噤声个个面如土色急向两厢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但见一个华衣女子带着一种冲和淡定却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带着满头满身无法逼视的矜贵光芒姗姗而来。珠绣丝履踩在肮脏污秽的地面上依然能步步生莲。
“放开她”那华衣女子吩咐道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是淡淡的。
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小小的丫头咬着牙挣扎自尘土中爬起起来愣愣望向面前的救星她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仙灵。
而那华衣女子也对她微微一笑一边眉毛轻挑侍立在旁的另一位装扮不俗的女子便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低垂着头在尘土中向她跪拜口中道:
“二小姐奴婢有礼了。请您跟奴婢来奴婢为您更衣。”
——天为你打开了哪扇门?又会布置了、怎样的一番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