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和尚看见了小月和才才在庵棚里的事,心里就有些犯忌讳,害怕两个人年纪还小,不能到扯结婚证的时候,万一有了什么下场,就会要丢掉人老八辈的脸面。便在家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指桑骂槐地警告了几次。同时,对待才才,更是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使唤,要训就训,要骂便骂,才才只是猫儿似的百依百顺。这样一来,小月一见到才才,也都脸烧得似一张红布。有好几次,才才一进屋,见王和尚不在,扭头就走,小月喊也喊不住,气得等他再来的时候,她也就不理睬他。一来二往的报复,两人关系刚刚好些,又生分了。小月一肚子委屈和气恼,想给爹说说,又开不了口,便一个人到娘坟上哭了一场。
收罢秋,包谷棒子果然比往年多倒了几大堆,剥了些颗粒晒了,又结了四个包谷串子吊在屋梁上。王和尚每每一进门,就瞅着那包谷棒串子发笑。才才家没有养牛,也没买牛的打算,便将所有的包谷秆都给了岳丈,王和尚门前的几棵柿树上,就都盘起了秆禾垛,站在小街口的石板路上,抬头看去,就像是几座炮楼。而那些未盘起垛的包谷秆,谷秆,棉花秆,则在门前的巷道里塞得到处都是。门门新买了一辆自行车,一骑到这地方,就倒了,连人带车子滚在柴窝里,爬起来,虽然不疼,却呻吟声大,扬手就要扔一个包谷棒芯子到那墙角的梧桐树上,惊得那窠里的喜鹊喳喳乱叫。小月跑出来,他却一骑车子就走。小月叫一声,不回答,气得就唾一口。转身进门的时候,心里却不免一阵空慌,对着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王和尚并不介意自己女儿;自己养的狗,自己知道咬人不咬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夸说小月和才才的好话。使他在人面前说不起话的,依然还是那头老牛。地里收拾净后,别人家三天就把地犁完了,王和尚犁过一天,牛就累得躺下了。他也不愿意去向有牛的人家去借,便抡镢头挖,也活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里的麦面也瓮底儿朝天,麦子淘出来,牛却上不了磨道。王和尚就白日挖地,夜里和小月、才才抱着磨棍推石磨。走一圈,又一圈,磨道里的脚印一层一层,不知转了有几十里的路程。三根磨根,是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一夜一夜搅碎了时间。
“爹.咱这是何苦呢?”小月一抽磨棍,丢在地上,说:“白日黑夜连轴转,麦种到地里,人怕也就不行了。”
王和尚拿眼瞪着小月,但毕竟自己上了年纪,腰疼得直不起,石磨推上一阵,就要坐下来吃一袋烟,于是坐下来,说:
“做农民就是下苦的嘛,你说咋办呢?”
“把牛卖了,掏钱让代耕。门门没有牛,麦却早种进地了。”
在这山窝子的小街上,门门的经营,影响了好多人家,先是老秦家婆娘作小本买卖,大到家具锅盆,小到线头顶针,逢集到荆紫关摆摊,老秦又挑猪阉狗地整日不落屋,但两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货色,认钱不认人,有的是滋润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缘。门门则是典型的河南人性格:钱来如急雨,钱去似狂风;吃得大苦,享得大乐。人面前消息又最灵通,衣着穿戴又多时兴,人人背地里常常骂他,有些事却不得不去求他,他仗义疏财,浪荡得倒让人可爱。而就在才才家隔壁,也出了一个人物,姓毛叫二混的,他没有老秦家的灵活,也缺乏门门的痛快,先是同才才一样,老实巴交种庄稼,但后来就养了三头牛,平日专供犁地推磨,别人借用一晌,掏一晌工钱,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挣得一个正经农民的声誉。小月说的代耕的事,就是指这姓毛的湖北人。
“亏你说得出来!”王和尚不听还罢了,一听撞了自己的心病。对于毛家,他是最眼红的:一样的农民,人家竞能养了三头牛,咱一头倒养得风一吹就倒,早被旁人耻笑了。如今怎么红口白牙地去央求人家?
小月说:
“不行就是不行,充那个面子干啥?”
王和尚说:
“怎么个不行?谁家不把牛当一口人待着?你平日出什么力,操什么心了?这牛谁也别想卖,我就不信它不是头好牛!”
“好吧,好吧,我也盼着你靠这头牛发家啊!”
毫无办法,在这个家里,爹是决定政策的,小月能把他怎样呢?推完了磨子,又跟爹好歹挖完了地,白天一到船上,抱着竹篙就直打盹,竞产生过这么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爹就管不上我了!”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才才的身上了。
才才的地还没有挖完。他娘早年患过哮喘病,天一凉就犯,大热天里,夜夜睡觉还穿着一个夹层兜肚,自然帮不了他多少忙。他又心重,地挖得一定要一尺多深,石子一一拣净,菅草一根不漏,别人都下种到地了,他才四处跑动换着新的品种。已经有好多天,小月还没有见到他。
门门还是每天骑着车子从小月家门外走过,摇着车铃打惊喜鹊,接连好多日子不理小月。小月越是恨他,他的影子越是占据在她的心上,后来竞不是他到她的门外去,而是小月到他的窗外转悠。这时候,他就常趴在后窗台上,将米粒撒在那里,等着山坡上下来的雀儿来啄,样子是十二分的颓废。小月的眼睛就红红的,有些潮湿,觉得他太孤单,太可怜了。
这一天,小月坐在街后的桑椹树下,远远的看着门门在那儿用米逗雀儿,便叫着他的名字:
“门门,你不能折磨你呀!你怎么不到我们家去玩呢?我们真的得罪你了吗?”
“哪能呢?”门门绽着笑,“我是病了,谁家也懒得去了。”
小月吓了一跳,走近窗台,窗台上的雀儿哄地飞了。门门的脸确实灰黄黄的。她将那桑椹树狠劲儿摇摇,落下一层紫黑的桑椹,用手帕包了递上去。
“什么病?”
“脚手发热,夜里老出盗汗。”
“你怎么不去让医生看看?”
“小月姐,这病全是为你害的呢!”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不再言语,小月呆呆地看着天,天昏昏的,是一个偌大的空白,那些馋嘴的雀儿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窥视着窗台上的碎米。
从那以后,门门又是以前的门门了,三天两头就到船上和小月聊天。小月也不拒他,竞蛮有兴趣地让门门在河边的石头下捉来螃蟹在锅里蒸了,教他怎么吃蟹钳里的肉和那黄黄一点的蟹黄儿。门门自出钱让老毛家代耕了地,将一袋化肥,二升麦种撒在地里后,就再不去经营了,一连两次去丹江河上游的山里收运了八十麻袋桐籽,挣得一叠票子,便在家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将收音机音量开到极限听河南坠子。到了月底的二十七日,在渡口上对小月说:
“小月姐,你和我能去见见陆老师吗?”
陆老师在荆紫关的学校当过小月和门门的语文教师。
“毕业后我还未去过学校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听说陆老师要到丹江口市出差,我想同他一块去,顺便撑个排,运些桐籽,把他捎上,呆上十天半月,坐汽车再从河南绕道回来。”
“那划得来吗?一排桐籽能卖多少钱?不够你去丹江口市浪逛的车票!”
“哪儿倒图了钱了?钱我不缺,咱只求去开开眼界,钱能挣得完吗?你也去吧,伙食路费我全包了!”
小月瘪瘪嘴,笑着说:
“你寻着要和才才打架呀?”
“不给他说,或许三五天就逛回来了。”
“好呀,门门,你要我和你私奔啊?!”
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门门见小月喜欢,就轻狂了:
“才才对你好吗?”
“没什么好。”小月说,“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让我捎买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好买的。”
门门坐着小月的船到荆紫关那边去了。
送走了门门,小月正横了船,取出一本爱情小说刚刚看过三页,老秦家的小儿子风风火火跑来报信:才才和隔壁的毛家打了架,两方都头破血流,爹让她立时三刻回去。
小月“啊”地叫了一声,脸吓得煞白。才才是老实透顶的人,长这么大,还从未和人红过脸,怎么就会和毛家打到这么个地步?一到才才家,小街的石板路上,人都涌在那里看热闹。武斗已经结束,各家被街坊拉进各自土炕上包扎,但爹和才才娘正高一声低一声朝着隔壁的门楼交替嘶骂。才才满头是血,伤口上敷了棉花烧成的灰,一见了她,倒委屈似的“哇”地哭了。
问起头头绪绪,原来中午才才换了麦种回来播撒,发现连畔的毛家已在地畔中的犁沟界里种了麦,当下找了一条绳拉拉,将那犁沟界重新挖开。双方以此争吵起来,大打出手。才才力大过人,毛家儿女众多,武斗结果,两虎俱伤,谁也未吃了亏,谁也未占了便宜。
“我当是什么事,就为了一个犁沟界打得这样?”小月倒埋怨起才才来。
才才说:
“这犁沟是两家的,他不能把我的地也种了去呀!”
王和尚和才才娘走进来,手拍得叭叭响,嚷道不能咽了这口恶气,若你松了门缝,他进来一只脚,就要进来一条腿呢。
“小月,咱总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呀?找队长评理,队长是稀泥抹光墙,让在地界上筑了一道石头,但这就算一场事完了!”
“那还能再打一仗不成!”小月说。
“咱往大队、公社打官司,小月,你文化深,你给咱写状子!”
小月说:
“算了,算了,地界上反正筑了石头,说到天撂到地,就是那么大件事嘛……”
才才说:
“这哪是小事?咱当农民,靠的是地活命哩,地让人家侵占了,还是小事?”
小月说:
“你要告,你去写状子,我没那个心思。街上那么多人看热闹,不怕人笑话!”
王和尚倒骂开了:
“放你娘的屁,怕什么笑话?平日里,你百事不理不睬,到
了这一步,你倒还要吃里屙外了!”
看热闹的人都涌在门口,趴在窗子上,嘁嘁喳喳地议论。小月受不了这种窝囊气,眼里噙着泪水跑出去了。她重新到了船上,放开声哭了一通。她真恨才才,今日竟会对她发那么大的火,一掌宽的一个犁沟没拉直,就好像剜了他的心,竞当着两个老人和全村人,伤她的脸面!
“我王小月的价值都不如一个犁沟吗?”
她抬起泪眼看见河对岸的荆紫关街口上,门门和陆老师正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她大声喊了一句:“门门。”但是门门没有听见,她要再喊,说她也想到丹江口市去呀,脖子一软,却再也喊不出来,趴在船上哽咽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