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芝加哥到北京当天的经济舱客票,竟然要三千美金一张。以老谭的价值观,简直就是抢劫。
二十年前,老谭初到美国时,三千美金是他半年的收入。三十年前,老谭初到香港时,三千美金是他三年的工资。
现在当然不同以往。老谭的饭馆一天进账两千美金。价值观却是早年形成的,老谭一辈子都不轻易浪费一分钱。
但这回即便是抢劫,老谭也认了。谁叫他买的是当天的机票?当天的已经够迟。若能买到昨天的,四万五万他也掏。老婆在做些什么?午夜之后还不回家?在电话里惊慌失措。难道因为听到他的声音?
她是独自一人么?她到底和谁在一起?!
其实曾有人说过,她和老谭不是一路人。她是正在读博的漂亮女孩。他年过半百,初中尚未毕业。老谭的同路人们,用广东话骂人,把痰吐在地板上。他们是一堆石头和沙,她是一颗玛瑙。她与他们从不混作一谈。不论后厨有多乱,只要老谭一走进去,必定能看见她。或者,感受到她。
她并不属于厨房。她的身体过于弱小,皮肤过于白皙,眼神过于忧郁,她不会讲广东话。老谭本来不该雇她。可老谭不能把她辞了。她就像一只弱小的兔子,天生缺乏奔跑的力量,一旦丢到大街上,她会被狼叼走。老谭把她留在眼前。
老谭却不能过分照顾她。老板需要奖罚分明,她无论如何也不是贡献最大的一个。老谭煞费心机。他把装着点心的饭盒,偷偷塞进她书包里。他在厨房里最忙时,派她去超市买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行得通,他宁愿照常给她发工资,让她坐着什么也别干。可她并非他的什么人。他的妻子已去世多年。
她把饭盒原封不动还给他,很懂事地背着别人。他的国语不好,无法用言辞修饰自己的行为。她红着脸抱歉地微笑,仿佛她才是需要尴尬的人。然后是某天晚上,她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老谭赶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
老谭支付了一切费用。每天煲汤送到医院。护士以为他是她的家人,她并不加以解释。老谭是她的债主,她在美国没有家人。她出院后,她的邻居也常把老谭当成她的家人。老谭送来饭盒和水果,换掉她的沙发和床垫。她拿到一笔奖学金,所以再没去任何餐厅工作。奖学金足够她生活,却不足以还清债务。老谭说不急,等毕业再说。毕业遥遥无期,债务却越积越多,老谭却从未有过过分的要求。他们都是孤独的人。
转眼几年过去了。她获得博士学位的那天,老谭打来电话:“我好忙,今天不来了。”
老谭消失了两天,第三天再度出现:“你现在是博士了,很快也会有体面的工作。以后我该少来看你。”老谭微笑着。双眼变得浑浊。
她把灯关了,屋顶霓虹斑斓。
他们没举行婚礼。她给父母寄了封平信:我嫁了个开餐馆的广东人。
父母连夜打电话来。她对父亲说:“事已至此,祝福一下吧。”父亲挂断电话。他们一年没再交谈。她虽有博士,却没有体面的工作。老谭负责生活的一切。她在湖边的大房子里无事可做。
但她从不去湖边散步。那里有她不愿想起的事情。
2009年春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爸病了。胃癌。”
三天之后,她回到北京。父母苍老得叫她认不出来。生命包括过去和未来,她把过去统统抹去了,里面也有不该抹的部分。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气告诉老谭,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时间。老谭没有发脾气,尽管他脾气不好。
老谭陪她回到北京,买了房子和汽车,安排好生活必需的一切。
老谭独自回到芝加哥。走出机场的一刻,心中一阵感伤。他盼望她能果真像一只燕子,在季节变换后飞回家来。
然而两个月之后,盼望已成奢望。她在万里之外,找到一份老谭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复一日,家中的座机不再有人接听。早晨八点,她已经不在了。夜里十点,她还没回来。昨晚更是夸张,居然午夜还没到家!老谭从不轻易打她的手机,但昨晚他不得不打。在电话里,她惊慌失措地说:“我一切都好!”
难道仍是为了工作?老谭买了当天的机票。
老谭走进波音777,闻到机舱的气味,微微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