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吾爱,我需要一些干净的词语
(A)
林梧榆的大毛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好运气,那稿子不但得了当月的报社内部奖,老编还开了个拦目叫宠物宝贝,差不多每天都有狗爹地猫妈咪给我打电话,描述他们亲爱的小家伙,有只小鹿狗会与人香面孔,逗死了。跟着又有一名警察被劫匪枪杀,头儿派了我去,这事接连三天上头条。
我在灵堂里呆着,访问那些哭哭啼啼的亲眷,牺牲的警察结婚不久,妻子是个幼儿园教师,年纪很轻,胸前有一串眼泪图案的项链,是很淡的、冰川一般的蓝颜色。从出事起她整个人就是怔怔的,一句话不说,也没有哭泣,仿佛骤然被重物撞击,刹那间无法辨明伤在何处。
市里很快来了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面色沉重地安慰不幸的遗孀,她的目光却是僵直的,像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几家本地电视台的摄象机同时对准领导和她。
有亲戚在旁边低声教她,我丈夫是为保卫国家、人民的安全献身的,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她不走样地学着说,我丈夫是为保卫国家、人民的安全献身的,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说完那些话,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与机器,突然之间,她蹲下身去,使劲抱住自己的肩膀,一声一声地嚎哭起来,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体内的某种剧痛。
我下意识地揭开相机的镜头盖,闪下这真实、惨烈的一幕,同行们的镁光灯纷纷闪烁起来。你知道,有些时候,记者确实是一种残酷而卑鄙的动物。
我关闭了手机,间中幻不断传呼我。交了稿之后,我赶去上形体课,在的士上复Caii,她们的宿舍安装了电话,铃声刚响就被接起。
"喂,老姐?"懒洋洋地抱怨我,"你回呼也太慢了吧。""谁?幻?鸟?"我问,她们的声音太像,我从来都分不清楚。
"我,鸟。"小妮子吃着水果,咯哧咯哧的,像半夜啃木头的老鼠。
"不是幻找我?"的士在红灯前面停住,我看表,还差三分钟,看来第一堂课就得迟到。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参加瘦身训练,总是秋天,而不是别的季节,没什么原因,习惯而已。
"我们都找你,那天在报上看到大毛了,你写的,"鸟慢吞吞地说,"你和林梧榆发展得怎么样了?"她开了CD播放器,放一支英文歌,而且是麦当娜的,真是滥透。林梧榆。亏她想得出。
"鸟,你在吃什么?"我很烦。一边吃东西、听音乐,一边打电话,失格到极点。
"拜托,幻哪,"呵,已经换了人了,轮番审问我,"叫林梧榆出来请我们吃饭吧?"红灯转绿,司机猛踩油门,我赶快抓住扶手。
"怎么样,老姐,"幻以为我默认,得意洋洋地说,"无论如何,媒人是要感谢的哦。""林梧榆是谁?我不认得此人。"我不想解释,干脆反问。车子在艺术宫停下来,我用耳朵夹住手机,从皮包里搜寻零钞。
"别骗人了,林梧榆昨天晚上还给我们打电话,幻接的,猜他说什么?"话筒在她们手里转风车,我简直晕眩。
"他说他很烦恼——"故意停顿,留个悬念,我才不在乎呢,数好钱,自铁缝递给司机,并且不忘记问他要发票。别误会,没人给我报销,只不过不给他们机会漏税。我下了车,街上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微凉的风里簌簌作响。
"因为他爱上你了。"我无声地笑起来,关掉手机。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个幽默的宝贝。
然而说实话,即使被林梧榆这么沉闷的男人爱上,其实也无伤大雅。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总是毫无理智毫无标准地虚荣。
我在落地玻璃前尽力舒展我的身体,很卖命地将腰身弯曲到一百八十度,获得健身老师的嘉许。健身老师是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从体育学院毕业,尚无女友。第一次见面我就知获了这些,原因很简单,他非常俊朗,有一点点张国荣的味道。陈凯歌评价张国荣是银器,经典形象有两种,玩世不恭的阿飞与风华绝代的伶人。这男孩子怕也可以千娇百媚地唱上一段地方戏。他的身材棒极了,很瘦,但是性感,值得泡一泡。说上来为什么,我对秀气的男人有好感。
那天黄昏,轮到我职守,我在水粉画华尔兹研磨咖啡,我说过,我喜欢这单调而细致的活计,有种纯粹的、手工艺人似的满足。
我的夜晚全都耗在了咖啡馆,几个合伙人素来懒得要命,头儿的老婆又一个人背着带超广角镜的相机去了湘西,那是个无趣的地方——但你别信我,我惯常胡说。我所了解的湘西经由沈从文的小说,无邪的水手与肥美的妇人在水边的吊角楼上彻夜折腾,丰沛的汁液几乎溢出书页,那时我还小,读到文字隐晦处,无比惊讶,像是黑布一蒙,立刻不知所之。
天黑之前,客人比较淡,我信手翻一本中医著作,旧书市场买来的,漫无目的地,原理什么的都不理睬,单挑药名来看,法夏、石菖蒲、麦冬、木香、苍术、天花粉、威灵仙、云苓,都是不错的词语组合。我认得一个写现代诗的,老从中药名里找灵感,弄得整首诗都病态兮兮的。幸亏我不是诗人。要叫我改行写诗的话,我宁可去念玄学。
天色灰暗下来,起风了,我的眼睛有些倦。我抬起头,居然看到林梧榆,从大风里走来,我说过,这地带很偏僻,车辆稀少,傍晚时分的景色如同油画。林梧榆行走其间,身后是青苍的天空与青苍的水杉,他走路的姿势是好看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靠近。
"你好,苏画。"他终于站到我面前,哈,他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尾巴狗熊,这傻B。我无话可说,人家巴巴地来拜访你,你总不能开篇就突兀地说,我不爱你,你走吧。他很狡猾,买通了幻和鸟充当他的外交部发言人,我保持缄默,他算胜出,我一口回绝,他也不至于颜面尽失。但你明白吗,这种事情,我不喜欢婉约,女人拒绝男人的机会寥寥可数,一旦抓住其小辫子,就不能让它逃走,就得狠狠地、痛快地、砸铁击石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秩序。
"一下班,赶着过来。"他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我猜他的掌心在出汗。陆陆续续的,有人进来了。一帮相熟的温州鞋商浩浩荡荡地占据了窗边的座位,扬手跟我打招呼。那日我穿一件丝衬衫,胸前有三粒纽扣未扣,戴一只大大的金十字架。我探身回应那帮鞋商,十字架晃来晃去地打在林梧榆的脸上。
我收下林梧榆带来的绒毛玩具,用大碗给他冲了咖啡,那是巴西人的豪饮法,是我新推出的一种噱头。我在咖啡里加了大量的鲜奶,还有糖,让他喝得舒服一点,以免寻衅。但他终于还是开始抒情。
"苏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见鬼了,我想。我在赚钱,他却在这里发春。
"把你的事全告诉我,苏画,"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柔软的水分,像一块吸满汁液的海绵,我浑身过敏般的痒痒起来,自小我最为恐惧的物品便是海绵,偌大一块,深如沼泽,"你小时候爱玩哪种游戏,喜欢吃什么,最好的朋友是谁,我想统统都知道。"我静默,等待适当的时机,而后给予他迎头痛击,令他脸色发绿,永世不再见我。
"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纠缠那个问题。我很吃惊,他是个蠢人,连追女人的基本技巧都没有。下一步,说不定是邀请我到河边散步。是有这种旷古绝世的男人,谈恋爱三年,光是牵着手,怯怯亲吻,说尽天下废话。
"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仔细想一想,慎重回答他,"跳摇摆舞,喝杜松子酒,或者在月光下裸浴。"他笑了,我立刻明白,我亲爱的妹妹已经出卖了我,搞不好他连我的生辰八字都一网打尽。我不得不擅自悲凉,28岁的女子,被任何男人爱上,在妹妹的眼里都是了不起的胜利。
"我在芙蓉出生,兄妹三人,我是次子。"他自顾自地说,简直是产品上门推销。我记得800年前,张生遇见崔莺莺的妈,便是这般开场。林梧榆真会耍宝。
"我的父母开一片水果店,家境普通,18岁我到北方当兵,兵种是陆军航空,一共三年,之后转业到芙蓉政府。"他随身携带了一只样式正规的棕色公文包,他从里面取出一份牛皮文件,正而八经地双手奉上。我接过来,呵,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压轴戏。
那是林梧榆全套挡案的复印件,显然地,他以不法手段买通了他们单位的机要人员。那是一套翔实的资料,足以供将来写悼词之需。我敷衍地略看了几页,大致的印象是这人生活清白,无不良倾向。再有就是——中学时文史成绩很臭,分数是红色的,不及格。下象棋不错,得了一次全国性的奖励。当兵立过二等功,在车站见义勇为。我把这一页单独挑出,询问因果。
"春节回家,在火车站,抓住两个小偷,手臂被划了一条大口子,喏,就是这儿。"他挽起衣袖,手肘有一块锈红色的留痕。
"那两贼的刀有锈,差点感染。"他解释。我合起卷宗,对他微笑。
"很好,"我说,"放到周末版的征婚启事里头,不知有多抢手。""我只是、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他很尴尬。
"100个字120块钱,我帮你拿过去,内部价打五折,60块就搞定。"我若无其事地说,他不知所措地一口一口喝咖啡,用来盛咖啡的碗是景德镇的青花瓷,典型中国化的古雅。头儿的评价是,苏画的创意很魔鬼。你别介意,他老人家爱进聊天室,冒充十六、七岁的小绵羊,被网上的惨绿少年们给带坏了,连现代汉语的基本规则都抛诸脑后。但你别说,市民报的标题策划还真需要这手功夫,弃一应语言习惯于不顾,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熟客过来与我聊股票,我自己炒过一阵子,深发展走红那一段,跟着赚了些运气,证券版稿源枯竭的时候,我也客串写写股评,偶尔帮人参谋参谋,识出几只蓝筹股,倒还没怎么离谱。我这人,混的都是铜臭的圈子,天长日久,身上的细胞好歹激活了几颗,不至于青麦与黄谷不分。
林梧榆一直侧耳倾听我们的谈话,保持礼貌而僵硬的笑容,完全没有插嘴,想来他对于那些术语是陌生的。我一向把人分为三种基本的类型,经济动物、政治动物、感情动物。我没有看错的话,林梧榆大约是中间的那一种。
我故意捱到午夜两点才收工,余事交代小妹。水粉画华尔兹是通宵营业的。林梧榆一言不发地等着我,坚持要送我回家。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走,"我谢绝他,"没什么好害怕的,的士司机还担心我带着火药抢打劫他哪。"林梧榆没有笑,沉默地跟着我,到了街口,他叫了车,仍然要送我。我不想站在深夜的大街上与他推让,随他吧。我的态度够苛刻,傻子都明白我的反感,相信他不会强力胶一样厚颜无耻地粘住我。放心,世界上没有唯一这回事,娶谁做老婆还不是睡觉生孩子。爱上的是张曼玉,抬进洞房的是张淑芬。两码事。
车停在大厦楼下,林梧榆付了款,我没有争,那是他那种男人的面子问题。整条街静如死寂,有一个长头发的流浪汉赤着足,披着破麻袋,不声不响地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像是程序出错。
"太晚了别单身出门,"林梧榆陪我走到电梯口,"很危险的。"他说。我耸耸肩膀,我何尝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人总是要想方设法活得精彩一些,我不可能躲在房间里整晚看肥皂剧,或是学头儿,上网扮演甜蜜蜜的小玫瑰花,等待大灰狼的袭击。毕竟他是诗人,诗人有资格肉麻。
电梯下来了,林梧榆说晚安。我良心未泯,问他今夜住在哪里,他告诉我芙蓉市的办事处就在附近。他凝视我的眼神很深很安静。电梯门在我眼前慢慢阖拢,将他阻隔在外。在黑夜的电梯里,人是格外地脆弱和伤感。我想起一句老掉牙的话,爱你,不是我可以把握。十分熟悉,说不定是歌词。天晓得。
我主动约见我的两个结婚对象,酒店制品公司的老板以及韩国某家电的技术维修人员。我与他们的关系冷冻了三个来月,其间断断续续地通通电话,属于视线里若即若离地盯住一只田鼠,而后东张西望看看附近有没有兔子肉可吃的状态。
维修先生的叛变是最近的事,他在上门修空调的时候邂逅一家庭主妇,一见倾国,随即鼓励人家闹革命,收拾包袱和他踏上茫茫私奔路。他们的奔逃以惨败告终,双双被女方家的七大叔八大爷抓获。维修先生转昏了头,遂挂念起我这原地不动的铁杆女友,捧一大束菜市场买来的栀子花,坐在步行街的凉棚下向我诉苦。我连连打呵欠,终于熬不住,打电话招来特稿部的同事,维修先生的故事在三天以后见报,题目是风流主妇的忘年之恋。
老板先生见利忘色,没精力去找另外那只神秘的兔子,隔三岔五会到水粉画华尔兹来见我,喝免费咖啡。他总在12点以前撤退,驾驶着他的二手桑塔那,怀着咖啡与星光下的乱梦回家。入睡前他编一则短信息发给我,多半是些徐志摩似的玩意儿,譬如,苏画,我不打死你,也不骂死你,我的阴谋是——想死你。看看这水准,简直像下三滥的舞女,娇滴滴、神经兮兮,叫人作呕。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好处,粗浅一点,但他永远不会关注你的灵魂,不会时刻提着一把长矛,一有机会便刺探进来。老板先生的想法很现实,他的事业前途不明,尚需努力,不见得有必要立即娶我,他的跋涉直指身体。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所分歧。有一天他驾车到报社接我,在车里,他忽然送我一条铂金项链,坠子晶光闪烁,是一粒水钻。
"有一克拉重呢。"他强调,乘红灯凑进身来,几乎没张开双臂,老鹰捕小鸡似的抱住我。
我挪远一点,但笑纳他的礼物。他的神色略有失望。我猜他期望我反应过度,感激涕泠地狂叫一声,自动献身。一克拉,唔,招小姐是高昂了点,找老婆怕就是便宜了他小子。
但我们还是渐渐将见面的地点改在水粉画华尔兹之外,春熙路一间百货公司附设的茶座里,在昏昏欲睡的午后。老板先生总是迟到,在等待他的这些时间里,我读完了一本关于玛格丽特公主的传记,全英文版的,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但这个女人高贵而淫荡的一生依旧叫我浮想联翩。她的激情岁月是在黛安娜以前的很多年,她有最纯正的王室血统,是古板的英国王室里最叛逆、最浪漫、最伤感的公主。她有着艳惊四座的美,并且放浪形骸、千金买醉,她的感情生活无比复杂,为了江山社稷的名誉放弃了至爱,嫁给出身平民的丈夫而又最终反目。她与娱乐明星调情,在夜总会荒唐放纵,反复出现抑郁症,这些都是狗仔队热衷的话题。她的沙发靠垫上绣着一句由衷之叹:"当公主不容易",她的枕头绣着警世之言:"反抗是一个糟糕的错误",这位性情公主在强大的王权与显赫的门第中作着徒劳的挣扎。
我在临窗的座位边惆怅地想象着玛格丽特颓丧优雅的身姿,想象她穿着进行日光浴的便服,懒洋洋地躺在床垫上,吃着烤鱼,接待自己的朋友。这桀骜不驯的女子活在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中。换作我,说不定我会组建一只滑翔机队伍,每天清晨从广袤的原野上空掠过。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如我一般喜欢那古老的飞行器械,但我一直渴望在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风里飞起来。飞起来。最好穿上太空衣,伸直手臂,做一名空中飞人。
但我只能在这样一个疲倦的时刻,等候一名不守时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点发胖的先兆,他汗水淋漓地冲进来,往藤编沙发上一坐,紧跟着又弹簧似的跳起来。
"我得上洗手间,"他说,"可把我憋坏了。"他的脸上确有痛苦的表情。次次如此,约会的时候,他迟到,而且首先想到的始终都是排泄。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们终究得蝇营狗苟地活下去,恋爱、做爱、失爱。一位记者问过晚年的萨特: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萨特答:不知道。一切。活着。吸烟。
萨特是正确的。如果被问,我的答案必然与他老人家一致。
一切。呼吸。钱。欲望。
不知道。
(B)
唯一一次梦见雅子,是在白昼,上午十一点,浅睡中,我扛着一台摄象机,走进我居住了四年的大学宿舍,我从镜头里清晰地看见那个房号,320。推门的时候,它像柴扉一样"吱呀"响了一声,屋外是一片阴凉的林木,房间里暗暗的尽是植物的阴影。我扛着摄象机,慢慢走进去,迎面是两张黑纹木的大桌,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四张床,蚊帐全都悬垂着,被细小的风所吹拂。
我逐个撩开那些蚊帐,没有人在。最后一张床是雅子的,我轻轻叫她,雅子,雅子。我听见了回答我的声音,蚊帐从里面开了,我看见了雅子。很奇异,她竟然怀着身孕,盘腿坐在床上,身体是赤裸的,黑发散乱地覆盖着肩臂,一双眼睛明亮清澄,美得耀眼。她的裸身激起了我的欲念,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放下我的摄象机,伸出手,触摸她的皮肤、她隆起的腹部。她全身的肌肤滑润如婴孩。她没有动弹,在那个梦境中,我发觉自己爱着雅子,宛若男人似的、肉欲地、淫亵地、霸道地爱着她。
醒过来我浑身发抖,然后发起烧来,一连十来天,无法遏止。在强烈的不适中,我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个梦,怀孕的雅子,裸着身子,任由我肆意抚摩。她的肌肤薄得像纸。
雅子擅长说笑话。大学毕业时,友子和银子将她说过的笑话辑录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以纪念这个薄命的女孩。
有一个傍晚,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们四个女生看镭射电影,斯皮尔伯格的《紫日》,色情镜头闪过时,我们全都屏息静气,互相掐胳膊忍笑,我的皮肤给雅子掐得淤青一片。
黑少女西莉在14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被迫到暴戾的、糜烂的老男人家作女主人,她对歌女桑说起自己的丈夫,她说,他用她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爬上来了。桑尖锐地反问,你怎么能容忍他在你身上上厕所?
雅子首先控制不住,喷笑出声。我们全笑起来,不看了,嚷着叫伍辰请吃冷饮。伍辰在校门外找了一家露天冷饮店,每张桌边都撑着凉伞,黑漆漆的天,没有风,点着蚊香,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雅子开始讲笑话。雅子的表情很生动,像个顽童。雅子和我后来的心理医生闻稻森的区别是,雅子更注重感性的表达,譬如肢体语言。比较经典的一则是对黑猩猩惟妙惟肖的模仿。
一架飞机失事坠毁,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仅剩一头黑猩猩。事故调查小组为了查明失事原因,特地找来动物语言学家,试图与这只大难不死的黑猩猩沟通。一个月后,调查人员终于可以顺利地通过手语与黑猩猩对话。以下是"谈话"内容:
调查人员:"飞机失事之前,空中小姐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端盘走路状。)
"哦,空中小姐在端盘子。"调查人员:"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哦,驾驶员正在开飞机。"调查人员:"那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捏住拳头往嘴里送。)
"哦,你在吃东西。""那么,"调查人员接着问道,"飞机失事的时候,空中小姐又在做什么?"(黑猩猩跳起脱衣舞来。)
"哇,空中小姐居然在脱衣服。"调查人员很惊讶地继续问:"那,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亲吻状。)
"哇,驾驶员原来正忙着跟空中小姐亲热。"调查人员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那么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慢慢地伸出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雅子学着黑猩猩伊伊呜呜的样子,我笑得手软,香草冰淇淋糊了伍辰一身,急得伍辰忙不迭地找纸巾。啊,对了,伍辰念体育系,大三,重庆男孩,他在我进校的第一天认得我,相隔一个月我们正式谈恋爱。别的就无话可说了,伍辰这人没什么特点,我们谈的是酒肉恋爱,在一块耗着,净是吃。伍辰是个贪吃的男孩,我是个贪吃的女孩,搭个伴,如此而已。
伍辰结帐,老板娘说,已经付过了。很戏剧化。我四处逡巡。旁边的桌上有人向我扬扬手,我一怔,是维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我慌乱地道谢,末了又想起替大家互相介绍。
"伍辰,雅子,友子,银子。""维嘉。""久仰。"伍辰很成熟地与维嘉握手,可怜的维嘉,只及到伍辰的下巴。但女生们就克制不住了,兴奋地在我身后窃窃私语。维嘉,那是维嘉哎。她们说。
"雅子?"维嘉若有所思。
"不是日本王妃那两个字,"友子抢着说,"是红烧鸭子。"她们咭咭尖笑,我突然很反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们笑得像一群发情的小母鸡。我看着维嘉,他也正看着我,眼里都是温和的微笑,刹那间,我有一种溺毙般的窒息。
那是维嘉第一次看见与我同住的三个女孩,雅子、友子和银子,还有伍辰,我的男朋友。他们在灰黑的夜色里邂逅,而会面本身充盈着命中注定的玄机。
和我一样,维嘉是这座城市的客居者,他喜欢静止的生活,但我知道,他的灵魂漂泊在遥远的异乡,没什么具体的指向,可以是以歌剧传承的奥地利,也可以是凄陆,荒茫的小镇。我们的关系游弋在古典的清谈之中,犹如白鬓银须的古人,秉一支蒂花劈啪作响的蜡烛,席地而坐,彻夜长谈,话题充满人世的哲学、国家的阴谋,以及摇摆的政治理想。
我与维嘉的清谈在最初却被凄惨这个地名所占据,那里居住着一个背叛了维嘉的女子,她离开维嘉,嫁给一名商场中的保安,无异于重重抽了维嘉一耳光。
"我捧住她的脸,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维嘉的手抚过我的脸庞,"就是这样,"他神情迷惘地说,"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手指细长、干爽,满是疼痛的、汹涌的柔情。
我无法动弹,在维嘉的叙述中,我像是一块教学模具。他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脸、眼睛、嘴唇,可是不带有任何肉欲。我沉溺在他的嗓音里,还有他手掌的温度。他在讲述一件事情,而我,是在享受恋爱。
你知道吗,我是在深秋的时候遇见维嘉的。我告诉闻稻森。闻稻森戴着一副新的眼镜,我没有见过那一副,颜色很深,看不见他的眼睛。
那天下午,我逃了两堂文艺学,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乱》,黑泽明是我所喜欢的导演。这是一部涤荡着声音与愤怒的作品,以至于我走出影院好久了,耳边仍旧嗡嗡响。
我在街边买了一只大大的棉花糖,边走边吃。经过街心花园,一个牵猴子的艺人正在表演,有一些人在围观。我从人群里挤进去,一迎头就撞在了维嘉身上,蓬松的棉花糖在他的衬衫上被压扁。
"喂,你赔我的糖!"我愠怒地叫嚷。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但对维嘉而言,是某个片段的回放。同样的街景,同样以耍猴人作为背景,一位举着棉花糖的少女撞进他的怀里,劈头就是:喂,你赔我的糖。
那个镜头缓缓重现,模糊的街与落叶,晃动的人头,放大的猴子的脸,维嘉和凄陆女孩在恍惚摇晃的光影里相撞,硕大的棉花糖碎成小片小片的絮状物。画外音却是清脆清晰的,喂,你赔我的棉花糖。
若干年以后,我在凄陆见到了当年的女孩,我们曾经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进入维嘉的生命。她的皮肤很黑,眉眼婉约,心事重重。而我穿着铁板的牛仔裤,戴一顶鸭舌帽,胸前挂着相机,像二战时期的坦克兵。
维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跑,告诉我,你是谁?
维嘉的衬衣被棉花糖沾上污迹,忙乱中我又说,喂,你赔我的糖。乘他发愣的间隙,我准备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很奇怪,他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触的片刻,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
猴子翻完几个筋斗,拖着一只生锈的铁盘子过来收钱,维嘉往盘里扔了几块硬币,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间花店的门前。他买了五朵粉色的百合,然后问老板借了纸笔,写给我他的姓名地址,并且记下了我的。我没有欺骗他。有一种隐秘的情绪在我体内蔓延。
我抱着他送给我的百合,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友子和银子不在,雅子刚洗过澡,穿着雪白的累丝内衣,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她正对着镜子梳理潮湿的长发,她的头发闪着干净发亮的光泽。我把百合递到她的眼前,她轻声惊叹。
"呀,是伍辰送的?"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了维嘉,维嘉送花给我。雅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维嘉。她夸张地重复这两个字。突然间,她把脸贴近花朵,深深嗅吻。那确实是一个暧昧的举止,仿佛她吻着的,是维嘉的双唇。这样的联想让我很刺激。
我们在午夜11点准时倾听维嘉的声音,廉价的收音机受到电波干扰,发出沙——沙——的声响。维嘉主持的是一档滥觞的节目,纯美岁月。他朗读一些弥漫着浓情蜜意的散文,间中插播放几支歌。18岁的女生酷爱他的风格,他是我们荒芜时光里的午夜玫瑰。
在同一家冷饮店里,维嘉请我们四个女生吃冰淇淋。维嘉的请客名单里包括伍辰,但是我说,伍辰有课要上。在我们的宿舍里,请客的男生常常意味着图谋不轨。伍辰一贯是我们的冤大头,友子和银子也迅速地有了男友,只有雅子是一个人。雅子性情纯稚。
地面刚刚洒过了水,热气蒸腾起来。那时侯还没有哈根达斯什么的,我们除了路边的摊点,别无选择。我点了柠檬味的酸奶,维嘉说,我也一样。我们相视微笑。
我一整晚都很矜持,不说话,保持淑女的坐姿。那阵子我有一份不错的家教,女东家送我一条银脚链,维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脚上。我的足踝很美,脚趾纤长、秀气,涂着透明的指甲油。雅子又开始讲她的笑话,唇角还粘着一滴融化中的冰奶油,活脱脱是个顽皮儿童。
有一次,世界第一男高音跟世界第二男高音,在街上碰见了。身为意大利人的第一男高音,向身为西班牙人的第二男高音炫耀说他上上星期在西班牙一间教堂演唱,唱到一半,西班牙的观众忽然纷纷叫着:"啊,奇迹出现了┄┄"第一男高音转头往身后一看,只见圣母玛利亚雕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哦?真是太巧了!"第二男高音笑着说,他上星期,很凑巧的,反倒是在意大利的一间教堂里演唱,唱到一半,意大利观众忽然纷纷指着他身后叫道:"啊┄┄奇迹┄┄奇迹┄┄"他转过身一看,只见耶稣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握住他的手,由衷地赞美:"太好了┄┄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啊!比起上星期在西班牙把我老妈都给弄哭了的那个意大利胖子要好得太多了!"友子和银子轰然而笑,我看着维嘉的眼睛,他的视线仍在我的足部。我的心荡漾不止,至少在那一刻,我相信,维嘉是爱我的。
"你认为呢?"我直言不讳地问。闻稻森摸摸自己的鼻尖。
"是的,他爱你。"他说。
(C)
午夜的站台与我行我素的男人维嘉的声音轻轻抚摩着苏画的皮肤,如同某种轻柔、凉润、滑不留手的丝质织物,诱惑着她,使她意欲抓住些什么。
那一阵子苏画几乎每天晚上陪着维嘉值班,播音结束他们便在工作室呆许久许久,巨大的传输仪器闪烁着细小的红灯,像无数窥测的眼睛,让苏画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兴奋。
维嘉不停地说话,想赚大把的钱,想到欧洲去念书,他说自己可能更适合资本主义国家,就是那种缺乏信仰、可以任意地走走、看看,只有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放肆。
他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他额前的头发太长,时不时地落到眼前来,苏画很想帮他拂一拂,她知道自己一定忍不住。后来,她吻了他,他的头发,他的脸,她很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幼兽。维嘉仍在喃喃倾诉,苏画的手指深入他的衣领,他穿的是灰蓝色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他的肋骨很薄很软,她的指尖像弹钢琴一样在那上面跳跃,维嘉不再出声,他突然捻熄了灯,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他使劲握紧苏画欲望的手。他说不,他说,不。
有时他们打开空调,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维嘉久久地摸素着苏画,他的手在她的胸前停住,渐渐地他哭了,眼泪蜿蜒地爬向耳廓,他颤抖地点燃一支烟,放在两唇间,他在克制他自己。苏画在浑浊的烟味里闭上双眼。他们赤身裸体地依偎着。维嘉没有侵犯她,他没有笨拙地、流着汗摆弄她,也没有优雅地、狡猾地触燃她,什么都没有,他的内里有一个拒绝被注视的侧面,他眼里的谜和痛如芭蕉叶一般静静铺展。
维嘉不在跟前的时日,苏画穿着软地拖鞋在伍辰那里看书,在他那里晃悠,伍辰煮饭给她吃,菜里放很重的油,他连碗都不要她洗。其实苏画喜欢油烟和男人的脏。
报纸在桌上老去,沙发昏睡在午后空虚的日光中。他们之间什么都是具象的,没有存在主义、迪吧、情书什么的。苏画看得出来伍辰小心地戒备着自己,那样健硕的男人,故意在她面前装得天真随便,光脚盘坐在阳台上,敲着栏杆,挖鼻孔剔牙齿,表示对她没什么山盟海誓的企图。他的刻意令她心惊,她不知如何承受男人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