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林凤臣接到紧急军情报告的时候,已是午后三点多钟。初冬日短,太阳已西斜到楼群顶部,很快天就要黑了。电话是二楼的赵医生打来的,赵医生夜里值班,白天在家休息。中间的三家公推林凤臣担任这场战役的前敌司令,司令因整天在学校跟那些吊儿郎当的学生们混,正想找点事由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加之知道此番角逐也许会有重利入手,自然当仁不让也不推拒。司令指示赵医生,在家休息时切莫只看书上网,一定要密切关注楼道里的动静,有了情况抓紧报告。赵医生此番报告说,楼道里工人们正在开钻打孔,满楼震得耳朵疼。赵医生还说,看见姓池的女副总经理去了一楼,又去了六楼,在一楼待的时间挺长,去六楼却没敲开门,估计是六楼的小两口都没在家。

林凤臣听完报告,感觉情况有些不妙,敌方又是开炮试探又是首领亲自勘查战场的,眼见这是要实行全面反击了。他对赵医生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就回去。林凤臣关了手机,想了想,又给四楼的张处长打电话,通报了情况,并希望他和夫人也能赶回去。张处长却有些犹豫,说我早有话在先,我家供暖改造的事全权拜托老兄,你说怎么办,我落实照办就是。林凤臣说,现在人家已经动手干活了,我怕孤掌难鸣,你还是回来的好,你不回来,也一定让你夫人回来。张处长说,我在跟市委书记开会,有人事上的事情要研究,真的回不去,我妻子正好出差不在市内,有话等我下班回去再说好不好?林凤臣心里又急又恼,说了声你掂量办吧,就关了手机。他心里骂张处长,官不大,僚却不小,还跟市委书记在一起开会,还研究人事问题,屁,充其量不过是人家讲话你坐在一大帮人中间出出耳朵而已。拉大旗做虎皮,吓唬谁呀?癞蛤蟆上马路,装个什么?你以为你真是小吉普呀!

骂归骂,军情紧急,却不敢耽搁。为壮声威,林凤臣又找了两个遇事敢往前冲的李逵式男同学和两个越看打架越兴奋的孙二娘式女同学,让四个学生挤进出租车后座,自己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吩咐司机尽快往家奔。学生们坐在车里问林老师是什么事,林凤臣说,到了地方就知道了,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

下了汽车,五个人一股风似的旋进了楼道。工人们正在施工,钻孔机的巨响惊天动地,钻孔时排出的酱黑色污水顺着楼梯往下缓缓漫流,有两根碗口粗的硬塑管已立在二楼至三楼的楼道里了。林凤臣说了声把管子给我扔出去,那四个学生立即行动,上前夺钻孔机,又拔出硬塑管顺着楼道的窗子扔了出去。那些工人并不跟学生们争夺或争辩,反倒笑呵呵摸出烟点上,说咱们犯不上伤和气,你们去跟老板们闹啊,反正我们躺着是一天,坐着也是俩半晌,不包活就计时,他们少给工钱是不行的,少一分也不行。

很快,池家欣闻讯赶来,还带来几位工作人员。池家欣知道那几个学生不过是帮林凤臣摇旗呐喊的喽,便拨开众人直搦主将,直冲冲地问:

“我们并没在你家里施工,你凭什么阻拦?”

林凤臣不急不恼,笑嘻嘻地反问:“我要是打了你的宝贝孩子,你先生管不管?”

气恼而敏感的池家欣立刻中了林凤臣的语言圈套,说:“少扯别的,我没先生。”

林凤臣说:“这就怪了,你有孩子,却没先生,那孩子是哪儿来的?还能是倭瓜花倒出来的呀?”

这话里就含了一个挺黄的段子,围观的人有懂的,就哄地笑起来。池家欣情知吃了亏,愤恼地叫:

“你耍什么流氓?呸,还人民教师呢!”

林凤臣瞬息变脸,说:“这你可得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耍流氓了?你骂我流氓可是大家都听到的,你必须给我赔礼道歉!”

池家欣知道今天再不能离了要解决的核心问题被人牵着鼻子另作纠缠,这样的唇枪舌剑自己也捡不到什么便宜,便扔下芝麻再捡西瓜,说:

“你别转,干扰施工破坏正常供暖你违反了治安条例你懂不懂?”

林凤臣说:“我懂啊,你有本事打110把警察找来把我拘走啊!”

池家欣转身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供暖公司为了按时给居民供暖,已是千方百计,可有人就是从中干扰破坏,我不知这种人的心长到哪儿去了,大家给评评这个理!”

这话便有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意思。一楼的邱老太立刻挤到跟前说:“林老师呀,我们老头老太太可没有你们年轻人扛冻啊,你们就别再这么治气了行不?”

六楼的小伙子姓刘,也下班回来了,站在旁边大声地喊:“谁要是损人能利己我不说二话,可我们改造完的挨冻,你们没改造的不是也暖和不着吗?楼上楼下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何苦啊?”

形势急转直下,众人的矛头直指主将,竟让伶牙俐齿的林凤臣一时不知怎样应对。也不是他完全无话可说,他是不想直接和邻居们交锋。六楼小伙子说得不无道理,远亲不如近邻,这场风波一过,如果不是因为特别情况,供暖公司的人可能一年也见不上一面,可同住一个楼门的邻居却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朝伤了和气,怕是三年五载也难以和好如初啊。

急迫中,二楼的赵医生出阵助战,他说:“这事怪不得林老师,我是理解他的意思并坚决支持他不参加改造的。请问,我们购房的面积包不包括楼道和走廊的公用面积?答案是肯定的,包括。这就像刚才林老师打的那个比方,进门后的几房几厅是夫妇,而这楼道和走廊则是孩子。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孩子身上有父亲的精血。但现在这个孩子脸上却被人重重地划了一刀,虽说执刀人给伤口缝了几针又上了药,但那个伤疤呢?我们的孩子日后要工作,还要娶妻或嫁人,极可能就因为这个疤而被拒之门外,更别说组成和美的家庭了。那诸位说,到时候最闹心的是不是这个孩子的父母?而无端地给孩子破了相的人到时候又在哪里?他能担负什么责任呢?况且,现在这个执刀人不是给一家孩子划一刀,而是要将整整一个楼门六家的孩子全部破相。大家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可不能让房子整体贬值呀!”

到底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说起话来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声调虽不高亢也不激烈,却句句直逼众人的心头,而且是借着林凤臣的话头,把道理文学化形象化地阐释得清晰而透彻,就好像面对着他的病人不慌不忙地说明着病理。人们静下来,有人点头,也有住在单元西侧的人回到自家房门里去了。那个一楼的邱老太说,我也知道房子这么一改,肯定不如以前值钱了,可我儿子从外地回来说,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只要能保证老爸老妈身体健康,咱千金不计。六楼的小刘则说,这话咋早没听医生大叔说,要不,我才不猴洗孩子似的忙着改了呢。说得大家都笑。

突然,有雪亮的灯光照过来,众人循光望去,原来有人举着照明灯,记者正扛着摄像机,一位漂亮的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说:“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嫂,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请你们对广大观众朋友们谈谈对分户改造的想法好吗?”

最先大感震惊的是池家欣,是谁把电视台记者请来的?高天福高老板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闹腾出去,他之所以答应了池家欣从马恒山那里讨来的计谋,同意拿出三万元作为房屋修整和精神补偿将改过的三户再改回去,顾忌的就是怕把事情闹大。他的原话是,拿出三万元,帮你收拾你拉出的这泡臭屎,我他妈的认了。你给我记住,要收拾就麻溜的,哪怕你用手捧用舌头舔,没处抖搂就咽进肚里去,但就是不许再给我搅得满世界臭。这可怎么好,电视台采访完,再播出去,那臭气必定散得满市皆知了,市政府一旦震怒,谁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呀?

池家欣有些稳不住神了,用手遮住镜头,问女主持人:“我是天福供暖公司副总经理,这个问题我们公司能够自行解决。没有人请你们来采访吧?”

主持人面带微笑却言词强硬地说:“电视台非常感谢热心观众给我们提供新闻线索。新闻记者出来采访,不一定非得由谁邀请。”

池家欣扭头气冲冲地问大家:“是谁给电视台打的电话?”

林凤臣带来的一个女生扬臂举起了手机:“明人不做暗事,是我。池副总经理,您不用把眼睛瞪那么大,我不挣你的工资,毕业后也不想到你们公司谋职,所以本姑娘不怕你。”

人们爆起一片笑声。

感到惊喜的是林凤臣,平时只看这疯丫头咋咋呼呼没心没肺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没想关键时刻走出这么一步好棋。刚才自己只是忙着往回赶,怎么就没想到请求舆论支持呢。他低声表扬那个女生:“你这个电话打得好,老师给你打一百分。”

没想那个女声用眼色示意,也低声说:“是那位先生让我打的,其实我也没想起来。”

女生示意的是张处长,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赶回来了,远远地站在楼梯一角,一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样子。林凤臣心里沉了沉,问:“那他怎么不打?”

女生说:“我哪知道,连电话号码都是他给我的呢。”

莫论职级大小,人家到底是从官场走出来的,不动声色之间,或推波助澜,或釜底抽薪,出手不凡,玩的就是狠活儿,不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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