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间与人物
39.阳光下
侍卫冯坤用重金买通了三十四师守卫北城门的一个连长,这位连长如期站到了北城门哨位上,等着一辆马车的到来。这是靖州大户人家专门用于乘行的带车篷的马车,是身份的象征。平时,这种车辆也较少接受检查。那位得了意外之财的连长完全相信里面坐着的是和商子舟有杀父之仇的商人,为了向著名的民团副团总冯坤证明他的办事能力,故意喝止了两个执勤士兵打开车厢的企图,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白纸说:“这是陆师长特批的,放行!”
士兵退后,看着两辆马车和骑在一匹深棕色蒙古马上的冯坤从容不迫从眼前走过去,就像草芥小民看着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从眼前经过一样,咽着唾沫,竭力记住任何能够述说的细节,以便于在别人面前炫耀。
冯坤的心提到嗓子眼儿,矜持地向连长点头致意。连长荣幸地摘下帽子向他挥舞——就像挥舞着将在三个小时以后与躯体断离的头颅。冯坤继续矜持,腰身直板,绝对像一个标准的军人。
马车一旦脱离连长的视野,就疯了一样在沙漠公路上疾驰起来,一个多小时以后到达天龙寨。
毫无疑问,井云飞被陆相武算计了。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对这个阴谋已经远远不能够用“卑鄙”两个字来评价,这是屠戮,是对友谊、善良和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的屠戮。
井云飞刚一下车,就让冯坤把天龙寨民团的首领召集到老宅,商量对策。
老宅在天龙寨最高处,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这些瓦房是依着山势修建的,因此内部结构极为复杂,远远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城堡。只是在城堡的四周,才是佃农和手工艺工人的住所,有的是窑洞,但大部分是房屋,这一点和靖州其他地方大相径庭。这种建筑风格非常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井观澜兴趣的影响,他作为龙翔来到这里的官员,对龙翔青砖青瓦的
四合院总是怀有一种惦念。即使在天龙寨的其他村落,也受到这种建筑样式的影响,大部分建筑的是瓦屋。
有一年我到靖州采访,曾经到天龙寨去看那个著名的“土围子”,我看到一堆堆青灰色的瓦砾,我用想象力把这些瓦砾还原到光秃秃的山上,仿佛看到了大土匪井云飞那个风格独特的庄园,就像置身于山西的“王家大院”那样,不禁发出同样的感叹——我们这个民族优秀的建筑遗产总是和我们不齿的人联系在一起,真的是让人怅然啊!
会议是在老宅底下的一个宅院里召开的,这个宅院是老宅错综复杂的建筑群的一部分,这里有一个摆放了很多楠木桌椅的正厅。很多人是第一次走进这里,显得有几分拘束,谨慎地看这里,看那里,用手抚摸着座椅的光滑扶手。
这次,井云飞不再发表意见,他一直稳定地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好像很有兴致地看这个人,看那个人,一言不发,非常专注地听冯坤的意见,只是到了会议最后,他才站起来,用一个老年人的疲惫嗓音对大家说:“事情成了这样,全怪我。希望大家尽力。”
坐在正厅里的都是曾经得到过井云飞恩泽、通过辗转渠道归附到井云飞身边的人,用我们习惯的说法,是一些死心塌地的亡命之徒,所以,井云飞短短几个字要表达的情感意味和对未来局面的期望,他们都深刻地领悟到了。一种战斗到最后的激情开始在这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荡漾。
有人建议安排护送团总先行向西北转移,冯坤也支持这个建议,但是,井云飞缓慢地摇着手,坚定地拒绝了——不仅仅出于信义,更重要的是出于情势,井云飞非常清楚:如果他此时往北,必定遭遇刘志丹的陕北红军,七十九师目前正在向甘肃溃逃。
井云飞留给大家最后的话语是:“是死是活,我都和弟兄们在一起。”
散会以后,三匹快马就向南川去了,试图把在那里聚集的民团全部调到天龙寨,或者在这里固守,或者从这里向西北撤离,总之,南川的民团能不能够尽快向天龙寨收缩,关乎生死。
天龙寨也开始了紧急布防,几乎所有人都被动员了起来。
40.“带好我的儿子!”
疲惫不堪的井云飞回到玉兰和绍平身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东方的大地上升腾起巨大的黑暗,笼罩了山川土地和远远近近的村落。靖州方向,不知道是局部的天光还是城市的灯光,在巨大的黑暗中拓出一小团空间,呈现出一种橙红的色泽,好像还有光影在闪动,转瞬即息。西边,太阳的余晖正在从灿烂转为暗淡,刚才还是金黄色的流云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蓝色,只是在靠近地平线的边缘,还镶嵌着金箔一样的东西。在这些流云下面,大地被暮霭笼罩着,间或还可以看到袅袅炊烟升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村落正在隐没到黑暗中去,出现了浓浓的睡意,就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终于安歇下来了一样。
这是老宅最高处的一个院子,曾经是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闲暇休息的地方。父亲井宽儒壮年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避几天烦乱,把家业交给井云飞以后,就定居在这里,是在这里去世的。相比较而言,尽管井云飞到这里来得少一些,但是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这里有他的生命印记,他是在这里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把自己还原成为生命本初的样子。所以,他也总是尽可能抓空到这里来享受几天安闲。前几年曾经有人看到井云飞从靖州城里带来漂亮的女子,因此有人传言井云飞金屋藏娇,在这里供养小的,但是天龙寨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在这些人的眼里,井云飞简直就是道德楷模,是一个不同凡人的有神性的人,他们不愿意让任何世俗的言论和这个和颜悦色的东家联系在一起。
受地形限制,院子不是很大,只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南边的正门外边就是一面十几丈高的赭色山崖,只有一条三尺来宽的石阶路通向下面,也就是刚才召集人议事的院落。西边,是高大的院墙,院墙外面是千仞绝壁,通常只能看到缭绕的烟雾,只有在非常晴好的天气才能看到在山脚下蜿蜒的南梢河。院子上方还有一丈多高险峻的山崖,上面长了几棵松柏,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也是黑苍苍的,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井云飞看到正房西面的房间亮着灯,心里顿时产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那是玉兰在等他。两个贴身侍卫把大门关好,像往常那样到厢房去休息了。井云飞踏上台阶,推开房门,突然看到玉兰就站在门口。
玉兰搂住他。“怎么才回来?我的心乱得不行。”
井云飞拍拍玉兰的肩膀。“绍平呢?”
“他睡了。”玉兰稍稍闪开身子,让井云飞看到在炕上熟睡的绍平。“他一直这样睡。”玉兰幸福地说,“晚上吃了一点儿饭,又睡了。”
井云飞笑起来,但是什么都没说,把玉兰静静地搂在怀里,什么都不说。房子由于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显得有些破败,蒸腾着一种带霉腐味道的潮气,炕洞里的炭火闪烁着红彤彤的光亮,炉子也生起来了,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显得异常安宁和舒适。
玉兰问:“真的要打么?”井云飞没有正面回答玉兰,他看到玉兰在等待他的回答。“我很害怕,我……”
井云飞拉着玉兰的手,说:“你来。”玉兰被井云飞牵拉着来到东房。这里放着一些粮食和日常使用的东西,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人收拾,显得很杂乱,寒冷彻骨。
“玉兰,”井云飞又搂住玉兰,用很陌生的声音说,“这次……很难过去了,玉兰,我估计很难了。我要给你安顿一些事情。”
他放开她,把房门插上,然后摸索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玉兰听到他搬动重物的声音。井云飞挪开一个荆条编的粮囤,摸索着抠起几块青砖,摸到一块木板,提起来。一股带着潮湿气味的寒气涌了上来。
“你来。”井云飞摸到玉兰的手,然后先行下去,再帮助玉兰下来,玉兰的双脚在井云飞的手牵引下找到台阶。他们沿着台阶下了一人多深,巷道开始呈平行状态,又走了一丈多远,玉兰从崖壁反射呼吸的声音上感觉空间蓦然大了起来。井云飞停住脚步,好像在判断方位。山洞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玉兰紧紧拉住井云飞的手,生怕他突然掉到什么地方去。
“等一等,玉兰。”井云飞放开玉兰的手,到前面一个地方摸索。他摸到一个窄小的木门,抽出门闸,一股微弱的光线散漫了进来。这是利用了外面岩壁的缝隙凿设的一个小窗户,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但是从这里却能够俯瞰整个老宅的所有院落,看到天龙寨东南方向所有的住户人家和山川土地。玉兰看到,大地正在沉睡,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朦胧之中,连狗的叫声都没有。
“这是我父亲井宽儒为了躲避土匪秘密建造的,”井云飞轻声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们要躲在这个地方么?”
“我不能躲在这里,玉兰。”井云飞说,“他们找不到我,会掘地三尺,所以我不能跟你和绍平躲在这里……”
玉兰全明白了,她哭了,扑到井云飞的怀里。“不……不能这样!我们不能分开……你答应我,我们不能分开……”
井云飞抚摩着她的肩背,什么都不说。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眼睛里闪烁着温热的光亮。
“这里,”井云飞把玉兰的手牵引到与额头齐高的地方,“对,这是一个拉手,你把它拉开……你摸一摸,那里有什么?”
玉兰摸到一个木匣。
“这里是二百根金条,”井云飞从容不迫地说,“打起来以后,我就顾不上你们了,你们就藏到这个密室里。现在,我必须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玉兰。但是在告诉你这些之前,有一些话,我想对你说一说。”
井云飞停顿下来,把最后一句话在心里又品味了一遍。玉兰则静悄悄地等待着,似乎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重要一样。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一个轻微一个粗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我不是一个好人,”井云飞语调平缓地说,“你总是把我看成是你原来生活其中的那些人的敌人,你总觉得是我造成了他们的苦难……我不怪你,其实你是对的——没有那些广大的佃户,哪里有我们粮仓里的粮食?但是,玉兰,我不得不告诉你,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你不知道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行走,你不知道,即使我把全部粮食都分给佃户,也解救不了他们,还会有别的什么人把粮食从他们手里拿走。他们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粮食不被人拿走。我不能对你说招募和成立民团是为了贫苦农民,但是,至少在我的心底里,在想怎样向他们提供一种支持和保护。我在天龙寨这样做了,我做的很好,但是,我不能够把事情做到天龙寨以外的地方,我没有那样大的力量。现在,共产党做的实际上是我已经做过的事情,不同的是他们比我更有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和共产党推到了对立的位置,我不知道,玉兰。如果商子舟站在我面前,如果他知道我在天龙寨做过的事情,我就会对他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未必有好的结局,就像我现在这样。世界变了,它早已经不是祖父井观澜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当中,不管怎样,秩序还在,道德还在,良心还在……现在成了什么?一切都损坏了,玉兰,一切都损坏了呀!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魔鬼,以前总还有一些东西束缚着它,现在还有吗?没有了,所有人都把它释放了出来,所以这个世界乌烟瘴气,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一个人要是不能达到最坏,他甚至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其他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不能为你和绍平提供保护了,我的力量使尽了……尽管我处处小心谨慎,尽管我自认为已经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我还是让陆相武算计了……现在情况很糟糕,很有可能,我们这次都逃不出劫难,这就是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唯一的希望是南川那一边不要出问题,能够尽快来接应我们,那时候还有活路,我们可以避开陕北红军,向宁夏那边走。但是,希望微乎其微,商子舟和陆相武都是职业军人,他们当然能够想到首先要阻止南川的民团向这里靠拢——陆相武不是要排挤我,他这次是要我死。天龙寨会守到最后一个人,但是这不意味我们能够守住这个地方。现在,我必须把后面的事情对你有一个交代。”
井云飞微微喘息着,玉兰依偎在他的胸前,就像依偎着父亲。
“玉兰,如果我们不行了,我是说,即使天龙寨打到只剩下一个人,你们也不要动,千万不要离开这间密室。那时候,玉兰,那时候这座房子会有一场大火,房子会塌架……你从这个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形,在你认为能够出来的时候,你把绍平领出来……你当然不可能把金条全部带上,你先带上几根金条,路上肯定会有用。注意,一定要把这个密窖的洞口填埋好,记住这个位置。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如果老天有眼,会给你到这里来拿另外那些金条的机会,你和绍平会有逃到别处的机会,那时候,你要想方设法让绍平到国外去,到任何一个国家去,只是不要让他呆在这里。但是,目前肯定不行,你们必须在共产党的世界中存活下来,并且尽可能活得好一些。别再跟绍平提我,你让他恨我——他还不到不能被别人改变的年龄——你一定要让他恨我,让他把那个世界接受下来,你要让他向人证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云飞的儿子,他是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无害,他只是要像一个人那样好好活着……当然,这也是我对你的希望,玉兰。以前,我对你照顾体贴不够,看样子只能下辈子补偿给你了。你要活好,像一个佃户的女儿那样活好。我相信你能够活好……玉兰,你告诉我,你能够活好,是吧?你能够活好吧?”
玉兰已经哭成泪人,她没有回答他是不是能够活好。
她搂抱着自己的丈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没有任何间隙。
“没办法了吗?云飞,真的没办法了吗?”
井云飞没有回答,却问玉兰:“你能带好我的儿子,你能带好吧?”
石玉兰坚定地点头,说:“我能。”
井云飞搂抱住石玉兰,紧紧地搂抱住她,就像搂抱着自己的生命。
41.不可避免的结局
《靖州志》写道:“反动军阀井云飞退守天龙寨之前,命令向南川聚集的各县民团改变朝靖州行进的方向,迅速向天龙寨靠拢。他准备向西北方向窜逃,去汇合正在逃离陕北的国民党第七十九师。井云飞错误地以为商子舟在靖州接受陆相武起义以后,必然先进行整编,这样就会给他宝贵的时间完成反动民团武装的集结……”
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商子舟的国际战略家视野和智慧反应,彻底粉碎了井云飞的梦想。
《靖州志》还告诉我们:“让井云飞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红二十七军派往民团进行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已经做好了聚集在南川的民团军三营、四营、六营大部分人的策反工作,即使陆相武没有发动起义,南川也不可能形成增援。”
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三),陆相武的三十四师——现在它的番号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完整地推进到了天龙寨,并且迅速形成了包围。
商子舟成功地将向天龙寨潜逃的民团军三营、八营一百六十余人消灭,并将三营、四营、六营部分民团阻击在了距离天龙寨仅十公里的地方,这里山大沟深。最初,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但是,白旭同志的策反工作发生了作用,被策反了的民团军向拒绝起义的民团进行攻击,战斗马上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负隅顽抗的民团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很快土崩瓦解。
商子舟迅速向天龙寨增援。固守天龙寨的实际上是一支远远不能被称之为军队的土匪武装,总人数不过一千多人。
历史把冯坤推到了这样一个位置——由他行使团总的职责,全面指挥当地民团和天龙寨人阻抗陆相武的进攻,而
国民党第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目前的身份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旅长。读者后面将会看到,冯坤目前占据的这个位置将是多么危险。
天龙寨人也被推到了和冯坤同样危险的位置——本来作为劳动人民的人,竟然突然之间成了土匪武装成员,抵抗已经成为红军的陆相武的部队,事情的性质当然极为严重。但是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曾经得到起初井观澜,后来井宽儒,再后来井云飞的庇护的农民,就像从共产党那里得到土地的农民那样,觉得应当在主人遇到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更有甚者,这些人还不认为眼前出现的仅仅是主人的危难,而是自己的危难——如果这块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百姓也像其他地方那样被官府的苛捐杂税盘剥和各种土匪势力掠夺,他们几十年以来的幸福安宁就都会烟消云散。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们可以宽容地认为这是愚昧造成的错误,但是它的后果严重,严重到愚昧的农民根本无法理解的程度。
攻打天龙寨的战斗非常激烈。凡是战斗激烈的地方,必定由于参战双方都极为强硬,抱着决死一战的信心。守卫天龙寨一方强硬的原因,我们上面已经说过;陆相武的强硬则来源于商子舟的信任——千万不要小看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信任,在那个年代,它足以让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献出生命,并且很有可能不问缘由!
绍平在激烈的枪声中惊醒,茫然四顾,屋子里的灯光孤独地拓展开一小块空间,整个世界都显示出一种让人恐惧的黑暗,他注意到身边没有人——他不知道父亲井云飞已经回来,不知道原本和他睡在一起的母亲到哪里去了。他本能地开始穿衣服,打算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云飞的两个侍卫也跳起身来,提着短枪从西厢房跑到院子里,焦急地向正房瞭望,等待着井云飞出来。
井云飞和玉兰从东屋来到西屋的时候,绍平已经穿戴妥帖,正要跨出门去。井云飞拥抱了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只有细心的玉兰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仍然处在惊愕之中的绍平被妈妈拉扯着,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玉兰确认自己拉住了儿子,然后,来到窗前,谛听外面的动静。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中,她听到井云飞对侍卫解释说:“先让他们藏在这里,我们走!”三个人走出了院门。
枪声像潮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好像一下子被放大了很多倍,绍平根本没听见妈妈说了一句什么,就被妈妈扯动着,离开了西屋,到东屋去了。
我们简要叙述战斗过程。
副团总冯坤没有等到南川来的增援,相反,全部瓦解了南川民团的商子舟的队伍直接扑到了天龙寨。此时,陆相武已经在天龙寨北边较为平缓的地带撕开了一条口子,战斗开始向天龙寨核心区域收缩。一直在最前线指挥的冯坤知道北边是整个防线中的薄弱环节,所以一直呆在这里。他在这里能够顶整整一天,已经说明他组织得很好,战斗得很好。
昏黄的太阳在狼烟四布的原野上颤动,就是不沉降下去。冯坤希望黑夜尽快到来,这样他们就可以赢得喘息的时间,等待从南川来的援兵。尽管他估计到南川遇到了麻烦,但是绝对没有想到那里发生的事变,没有想到不可能再有什么人增援天龙寨了。这是上天决定了的事情。所以,当红军和陆相武的部队潮水一样出现在阵地上的时候,冯坤不用思索就知道南川完了,天龙寨也完了。
冯坤边打边退。
民团——不管编制内的军士还是临时拿起枪来的农民——此时已经顾不上分析目前的处境,顾不上对自己的安危做出选择,整整一天的战斗把他们变成了简单的机器,目前这些机器只知道杀人,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听从冯坤的命令,边打边退,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如此边打边退的最终结局只能是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陆相武和商子舟的部队进攻猛烈,推进的速度并不快。
冯坤是在退守到房屋密集的地区被流弹击中头部死去的。
当时他站在一堵坍塌了的墙头后面,透过薄薄的暮色观察已经被阻遏在前面的敌人。他只觉得额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凝固成为一个快速移动着的色彩缤纷的光团。他很好奇,觉得那个光团很好看,他用目光追随它,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好角度,那个光团就突然爆炸了,黑色的烟云弥漫了这个空间,所有的东西都被它吞噬了。
冯坤死在那堵墙头下面。
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血已经流干了,粉红色的脑浆涂在脸上,一只眼睛可怕地暴突了出来。他的一只胳膊不自然地压在身子底下,右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驳壳枪,红色缎带上沾着他自己的鲜血。
失去指挥的民团马上出现了混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线一触即溃。就在人们向天龙寨老宅撤退的时候,人们吃惊地看到老宅最上面那个院落冒起了滚滚浓烟,一会儿,一个巨大的火球爆燃开来,整个院落都被大火吞没了,就连崖壁上的松柏也燃烧了起来。随着房屋落架,最后一团火焰升上天空,把整个天龙寨都照耀得通红。
这似乎是一个标志——井云飞的民团最后的顽抗归于瓦解。
商子舟和陆相武的部队占领了整个天龙寨。
天龙寨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靖州志》简短地记载道:“土匪极为猖狂,经过一个夜晚的激烈战斗,被我英勇的红军全部歼灭。”
井云飞做完那件事以后,顺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下,打算重新回到前沿阵地上去。他迎面碰上十几个从阵地上溃逃下来的民团,有几个还是井云飞认识的人。
民团兵看到他们的团总,马上静止下来,然后才开始七嘴八舌地叙述,似乎在用情况的严重和可怕为他们的行为开脱:陆相武的部队进攻非常猛烈,冯坤已经死了,前沿阵地被撕开了缺口。
这些本来已经找到自我,本来打算想方设法活命的人因为看到他们的领袖而激动起来,围住东家,表达着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说完这些,十几个人就静止下来,等待井云飞说些什么。
身材高大的井云飞看了看正在燃烧的那个院落,火焰把半个天空照得雪亮,间或还有巨大的
火星向空中飞去,暗淡在阴沉沉的夜空之中。
撤退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短暂地延缓一下死亡而已,井云飞无法责怪他们什么,默默地从那些人中间穿过去。那些民团跟在他后面,重新走向刚刚放弃了的院落。
井云飞站在一个高台上往下观看。尽管这里的地势低了一些,整个天龙寨仍然尽收眼底。抵抗虽然仍在进行,大约三分之一的院落虽然仍在民团的手中,巷战虽然对熟悉地形的民团有利,但是,失败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井云飞进一步确认了半个小时以前做出的悲哀判断。
子弹就在眼前十几公尺远的地方飞舞,井云飞看到敌人正在绕过这个院落下面的街角,从两侧迂回过来。井云飞回转过身,神色凝重地面对着准备为他而死的人,正打算说话,突然看到最上面那个院落发出轰隆隆的房屋塌架的声音,一团巨大的火球升上夜空,把整个天空都照耀得如同白昼。
井云飞好像被那里发生的事情吸引了一样,凝神看着,直到火光再次暗淡下来,他才看着大家,语气沉缓地说:“你们已经尽力了,我井云飞终生不忘你们的恩情。现在,事情结束了,如果你们还听我的,那就听我最后一句话:投降,去向陆相武投降。这是我要求你们的。我知道你们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院落里的这些人,继续悄然无声地看着衣着整洁的东家,就像僵死了一般。冲到门口的陆相武的军士不以为院子里有人,当他们看到一个黑压压的整体的时候,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射击。无数支步枪把大门口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霰弹枪枪口,这个枪口又准确地对着那个人群。一层一层的人纷纷扑倒,五分钟以后,就没有站立的人了。在可怕的沉寂中,甚至能够听到血液从躯体里流出来的声音,汩汩的,就像隐没在青草下流淌的小溪。小溪从站在大门口的人脚下流出来,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小蛇。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没有了枪声。
人们从人堆底下找到了井云飞,他竟然毫发无损,身上脸上涂满了鲜血——那不是他的血,那是扑倒在他身上的天龙寨人的血。国民党三十四师官兵没有人不认识靖州民团团总井云飞。井云飞被押解了起来。
陆相武先来到这个院落。
仍旧穿着国民党军服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旅长陆相武围着被绑缚着的反动民团团总井云飞转了一圈,仍旧像三天前召开军事联防会议的时候那样亲切。但是,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三天以前还衣冠楚楚的绅士已经消失了,井云飞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神情涣散的老人,对此,陆相武心里也感到惊讶。
井云飞不想让陆相武看到内心的波澜,躲避着陆相武的目光。
“井云飞前辈,”陆相武捕捉住井云飞的目光,“晚辈不得已而为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没有使用什么韬略大计,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计谋,使用了一个浅浅的战法,就将前辈置于如此境地,这说明前辈尽管世事洞明,但是未必精通军事。你在做你不懂的事情,这是你今生选择上的一个重要错误。这次,前辈错在孙子所言‘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前辈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井云飞紧紧地闭上眼睛。
在陆相武的胡言乱语之中,有一句话真正触动了井云飞:也许,在他的一生中,选择组建民团是一个错误,是在做不懂的事情,是今生选择上的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是父亲井宽儒最开始就曾经忧虑过的错误。
井宽儒去世前夕,拉着井云飞的手,说祖父井观澜曾经这样劝戒他:“乱世处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尔切不可涉历仕途,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况仕道之途,忌妒倾轧从古以来皆所不免……”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这话的分量,”井宽儒对井云飞说,“现在来看,你祖父的话有道理,他是有道理的呀!”井宽儒嘱咐井云飞,所谓大位者,或者官位或者财位,都是肇祸的根源……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当时,就像井宽儒没有在意父亲井观澜的叮咛那样,井云飞同样没有在意父亲井宽儒的叮咛。
现在,一切一切都悔之晚矣。
著名的红军领袖商子舟也来了,他停住脚步,专注地看了井云飞一眼。奇怪的是,他好像不很在意这个著名的敌人,什么也没说,就把陆相武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陆相武和商子舟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五分钟以后,商子舟没有再看井云飞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陆相武也不再看井云飞,他把押解井云飞的一个军士招呼到身边,低语了几声,然后也走了,就像离开对于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人一样。
院子里剩下最后四个人——井云飞和三个持着刀械押解他的军人。
玉兰按住绍平,不让他往下看。
下面那个院子正在上演一部无声电影。玉兰后来无数次想到那个场面,无论如何弄不明白那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本来,她是应当能够听到声音的,但是她什么也听不到。在通红的火把照耀下,三个军人中的两个人把绑缚在井云飞身上的麻绳解开,把他拖到大门口,另外一个人尾随着他们,一边走一边用一块砖石磨擦手里的大刀。大刀有三尺多长,闪着凛冽的寒光,长长的红绸子因为浸透了血迹显得沉甸甸的,好像变成了紫色。
井云飞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平静地向军人提出一个请求:“我要喝一口水。”
其中的一个军人用目光向另外两个人征询,然后,把挂在腰间的军用水壶摘下来递给井云飞。井云飞喝了两口,然后把水从头上浇下去,撩起衣襟,擦去了脸上沾染的天龙寨人的血污。
“我好了。”
井云飞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就像面对着他喜欢的事物。
军人显然没有料到井云飞如此平静,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执行陆相武发布的命令——两个军人把井云飞的脖子按到门槛上。井云飞很顺从,没有一点儿反抗的迹象。那两个架着他的人离开他,他也没有反抗的动作,仍然老老实实地趴伏在门槛上。他在等待。拿刀的人来到他的侧面,从容不迫地把绸子缠绕在手腕子上,用手指拭了拭刀口。刀口显然很锋利,用不着担心。那个人稳定了自己的双腿。
手起。
刀落。
井云飞的头颅掉在门槛外面,身躯仿佛跳跃了一下,然后一只腿扭曲起来,好像要站起来似的。杀人的人富于经验地看着,很显然,他知道没有头颅的躯体是站不起来的。果然,那只腿又放了下来,和另外一条腿绞在一起,扭曲着,翻卷着,就像通上电流一样,震颤着,痉挛着,甚至带动整个身体翻了一个过儿,变成面朝上——确切一些应当说是“胸”朝上——的姿势。
绍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突然感觉母亲剧烈地抖动起来,随之就瘫软下来。
“妈!妈!”绍平摇撼着玉兰,“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玉兰把绍平搂到怀里,就像几个小时以前搂住井云飞那样,她的目光散乱地在空间跳跃着,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
她痛哭起来——好在她知道目前的凶险处境,紧紧地把嘴抵在绍平的胸口上,以避免发出声音。
她的整个身子都随着恸哭而抽动。
42.风萧萧
突然刮起了狂风,像是无数条野狼在嚎叫;巨大的雪花像兵器一样在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条亮线——真是奇怪,在这样的月份,竟然还下雪!靖州人都说,那场反常的降雪就是预示着什么哩!预示着什么呢?没有人真正能够说清,但是所有人都这么说着。窄窄的窗洞上方的岩壁上,闪烁着隐隐的火光——陆相武把天龙寨的妇孺老人都带走了,世界成了一片火海,不时传来被烧塌了的房屋发出的巨大响声。
玉兰和儿子绍平躺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着颤动着的光亮,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她的心里就像数九寒天的大地一样寒冷僵硬,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爱恋——她仇恨什么呢?爱恋什么呢?随着那把大刀的落下,现实世界就在她面前崩塌了,在精神可及之内,她什么也看不到,那里一片空白,寒冷的心野上,白茫茫的,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什么都没有。她就像在风中飘滚的浮云,不可能攀附住任何东西,让自己归为有形。
这个世界空白了,你的心难道还不是空白的么?
以往的岁月丧失了颜色和形状,消逝在了空白之中。
绍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目前很危险,但是,一个在母亲身边的人是不会把这种危险放大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他能够依傍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母爱。他不能够从战争的本质意义上认识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突然没有了父亲,在他的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场风暴赶快过去,这样,他就能够离开这个寒冷的密室,到明媚的阳光下面去歌唱。对于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等待父亲回家的夜晚。在疲惫之中,他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就像一只小动物熟睡的时候那样。
石玉兰久久地凝望着那个院落,院落就像是在水中一样虚幻,一会儿是这个样子,一会儿是那个样子。
石玉兰吃力地将木板推开一条缝隙,滚热的焦土和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从上面洒落下来,大雪把一部分焦土变成了泥浆。她想再推开一些,这样,就能够探出半个身子了,但是无论怎样使劲,那块木板就像有千钧的分量,就是推不动。她停下来喘息,从缝隙往外看。世界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又蓦然消失的大雪完全覆盖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的地方还冒着烟。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木板上。她试着平行地抽取木板,竟然抽动了,竟然抽出来了。一堵倒塌的墙头突兀在上方,墙头和密室洞口之间的缝隙现在宽大了一些,她就像某种生物一样,硬是从窄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云退了,清冷的月光把世界照耀得如同白昼,周围的景物历历在目。整个村子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废墟。有的地方仍然在燃烧。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好奇地在废墟之间卷来卷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山脚下面是一条叫南梢沟的山沟,解冻了的小溪从沟底里发出无忧无虑的欢唱,覆盖到很远很远地方的白雪闪着清冷的光亮,白桦树静静地站立在山坡上,好像仍旧沉浸在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变和那场奇怪的大雪之中,显得肃穆而庄严。
石玉兰来到下面的院落。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首先找到井云飞的头颅。她蹲在地上,十分平静地把他捧起来。井云飞的头颅竟然非常干净,上面没有一丝血迹——这或许要感谢那个行刑的人刀法纯熟。他的眼睛就像平时睡觉那样闭着,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或者惊恐的表情。他的头发花白了,散乱在玉兰的胳膊上,她帮助他把头发整理好。
门槛的那一边,井云飞躯体的前端浸在血浆之中,已经凝固成了黏稠的黑色。玉兰尽可能为丈夫做了清理,让他躺得舒适一些。然后,她抱着丈夫的头颅,迈过门槛,小心翼翼把头颅按放到它应当呆的位置,现在,井云飞又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看着他,内心平静如水。她想把他埋在院子里。房屋已经倒塌了,到处都是残砖烂瓦。她先用破烂的被褥把他遮盖起来,然后把残砖烂瓦一块一块码摞上去,尽可能堆成坟的形状。这是她目前仅能够做的事情。她默默地看着他。
天快亮了。
她听到有人的声音,也许是附近村庄来寻找财物的人,也许是到这里执行任务的红军。玉兰跑回密室,唤醒了绍平。绍平母子俩换了井云飞为他们准备好的穷人穿的衣服,从密室爬了出来。
她没有打开藏着金条的那个小窑,她曾经短暂地想了一下要不要拿几根金条,像丈夫井云飞说的那样以备路上不虞之需?她并没有做出判断,仅仅是听命于直觉,就决定什么也不带。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玉兰的直觉没有欺骗她。她是对的。
玉兰把石板扣在洞口上,然后和绍平一道推倒了还没倒下的半截山墙,把洞口彻底掩埋起来,然后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砖土,直到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破绽,才趁着没有消尽的夜色,离开了这个地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整个世界正在变得光明起来。山脚下的南梢沟在雪野中拓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一直往西南蜿蜒过去。尽管大雪覆盖了山地、林区和待耕的土地,由于已是早春天气,并不显得寒冷,沟壑之间甚至起了乳白色的晨雾,不断向山坡上爬升。雪野之下必定有很多生命在活动,它们惬意地议论着这场降雪,总的来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