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6-9
六、宁萱的信
廷生:
我们永远是"苟同"的。无论你遭受到怎样的灾难,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
柏杨的前妻在与柏杨结婚的时候,根本就不爱柏杨——爱,也只是"爱"那些外在的东西,如柏杨的才华,如柏杨的名声。而在这一切都逐渐暗淡甚至招致灾祸的时候,她必然会无情地抛弃他。她不值得柏杨乃至我们谴责,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原则。让上帝宽恕这些自私的人吧。
当柏杨的前妻背弃他之后,女诗人张香华来到他的身边。她写了一首诗,名字叫《我的爱人在火烧岛》上。我喜欢这首诗的名字,它既充满了柔情,又充满了刚性。
我敬佩张女士的坚强和才华(第一是坚强、第二是才华)。将来的某一天,如果需要的话,作为一个妻子,我也有勇气迎接这样的命运,并为你写一首这样的诗歌。
前两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埃及艳后》。这部电影不知道你是否看过?我对影片中宏大的战争场景不感兴趣,偏偏被罗马执政官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的爱情深深地感动了。
安东尼是凯撒的亲密战友和部将,是一位卓越的统帅。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他爱上了艳丽的女王,为了爱情,他离开世界权力的中心——罗马。安东尼来到埃及与女王结婚,享受爱情的甜蜜。他爱美人而忘记了江山。他本来可以成为世界的主人,成为罗马至高无上的皇帝——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爱情,并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这个时候,安东尼的敌人屋大维趁虚而入。这名阴谋家在罗马巩固着自己的权力,并不断地打击安东尼的威望。
公元前三十一年,屋大维出兵攻击安东尼占据的希腊,一场大战爆发了。当时,双方都投入庞大的兵力。据史料记载,安东尼这方有十万步兵和一万五千名骑兵,以及五百艘战舰。而屋大维则有八万兵力和四百艘战舰。
就在战争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克娄巴拉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认为战争已经失败了,便带领埃及的军队逃回埃及。安东尼无法控制军队的崩溃,只好随之撤离。这一役,安东尼的主力军队几乎损失殆尽。
次年,屋大维大军进逼埃及。在亚历山大附近,安东尼试图抵抗,但他的残部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了。在绝望中,安东尼与女王双双自杀。女王把手伸进装满蝎子的陶罐里,那一幕真是惊心动魄。
历史学家们尽可充当"事后诸葛亮",他们可以尖锐地批评安东尼的战略失误,可以尽情地嘲笑安东尼的"英雄气短"。但是,我却依然要赞美安东尼的"儿女情长"。
安东尼的命运类似于西楚霸王项羽,他们生活的时代也差不多。项羽虽然也失去了帝国和生命,但他有爱他的虞姬。虞姬与他共同赴死,他死而无憾。刘邦获得了帝国又如何呢?他与吕后之间毫无爱情可言。他心爱的女子,却被狠毒的吕后砍去四肢装进坛子里。
项羽与刘邦谁更幸福?
安东尼与屋大维谁更幸福?
我欣赏失败者,我欣赏以身殉爱者。
爱情使人软弱,也使人坚强。安东尼无比软弱,因为他懂得爱;安东尼无比坚强,同样因为他懂得爱。
屋大维当了皇帝又怎样?统治了世界又怎样?占据了历史书又怎样?没有人爱他,他还是一个可怜虫。
我为安东尼写了一首诗,我把它抄在这封信的最后,算是送给你的一个小小的礼物。
马克·安东尼的最后早晨
面对罗马人的十二个兵团
我是埃及唯一的战士
就像我曾是它唯一的逃兵
如今
守夜人和将士们已把我遗弃
爱情像绝望地黑鸟
徘徊在头顶
从一个人的战斗
可以看见十万人的拼杀
以失败者的名义
我要求光荣的死亡
在我身后
亚历山大港的无数头颅
紧随骏马
我的嚎叫在千面铁盾上粉碎
性命已成手中唯一的棋子
死亡却喘息着向我耳语
"对于我你期待得太多。"
在我的心目中,失败者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七、廷生的信
宁萱:
我们的信件都被彼此的心灵阅读着,我们的容颜都被彼此的眼睛想象着。这就是一种幸福。
如果说艾米莉·狄金森的书信和日记永远只属于自己,那么我们的日记和信件都同时属于对方。
能够被对方分享的爱,才是真爱,才会如同井水一样源源不断;而被一个人独享的爱,则像沙漏中的沙子,得不到补充,越漏越少,最后消失。
我愿意接受你的爱,用我的心灵,用我的身体,用我的小屋,用我所有的一切。我们用一个碗吃饭,用一把伞遮雨,用一床被子取暖。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让对方知道的小秘密。我们两人就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一个最温暖、最甜蜜、最幸福的世界,一个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世界。
有了你的爱,我将不再恐惧、不再忧愁、不再怨恨、也不在孤独。有了你的爱,就如同有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百花园;有了你的爱,就如同有了一顶缀满珍珠的冠冕。
宁萱,你感觉到没有,这些天来,我的性格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因为有了爱,我谦卑着,感激着,我的心灵变得柔软了,我的目光变得温暖了,我的文字也像圆润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圣经》中说: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在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约翰一书4:18》)
与你相爱,我不再担忧付出爱而得不到回报,我不再惧怕心灵因为不设防而受到伤害。那些将来有可能降临到我身上的打击,我也有勇气来承受。每一次的打击,将令我更加坚强,将令我们的爱更加巩固。我愿意在爱里脱胎换骨,得到"完全"。
我的新书《想飞的翅膀》已经正式出版,听说印刷得非常漂亮。明天我就去取样书。取到之后,我立刻用特快专递寄给你。虽然内容你全部都已经读过,但当它们汇编、印刷、装订成一本真正的书的时候,我相信你会有迥然不同的感觉。
你取的这个名字,朋友们都说非常好,比我以前的几本书都要好。他们哪里知道,在我的背后有了一个"女智多星"?
《埃及艳后》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却难得你作了如此精彩的解说和演绎。跟你一样,我也喜欢安东尼而厌恶屋大维。我喜欢你诗歌中的句子"以失败者的名义,我要求光荣的死亡"——在一场遵循卑劣的规则的战斗之中,失败者们才是值得我们尊重的人。
其实,安东尼就是楚霸王。就爱情来说,中国与罗马是一样的,东方人与西方人也是一样的。
安东尼和楚霸王的死,意味着人类幼年时代的结束,人类开始进入世故、圆滑、狡诈的成年期。而刘邦和屋大维就是人类成年期中胜利者、统治者的代表。也就是说,只有像他们那样的卑鄙无耻者,才能获得世俗意义上惊天动地的成功。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流氓肯定会战胜贵族。
从此以后,游戏规则改变了。
《埃及艳后》是一部太老的片子,我给你谈谈一部新潮的片子吧。
昨天,我去一个朋友家里看年轻导演娄烨的新片《苏州河》。他们的电影几乎全都被审查机构"枪毙"了,却颇得国际电影节的青睐。然而,我不明白审片的老爷们为什么要枪毙这部电影,这纯粹是一部爱情片,,没有任何对现实的撞击和嘲讽。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吗?难道他们都是一群心理变态的太监?
《苏州河》是一部类似于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的爱情片。只是更加单纯,更加青春,也更加唯美。
有人指责娄烨不大气,只有"小型号的悲观与浪漫"。然而,我喜欢的恰恰正是这种大师们不屑一顾的"小浪漫"。张艺谋和陈凯歌不会有这种浪漫,他们想象着历史、国家、民族这样一些虚幻的"大词",而且自己也被一种商业化包裹着的道德教化的庄严感迷惑并感动着。但在年轻的娄烨身上,我们每个人都能发现自己的青春,真实而微妙、细致而夸张。
我去过苏州河,两年以前。这条河在许多老上海的文化人的笔下出现过。现在,它与这美丽的名字尖锐地对立着——它是上海最脏、最臭的一条河。娄烨选择了苏州河,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这是一部"河殇",也一部"人殇"和"情殇"。
娄烨在电影中用诗歌般的语言描述说:"我经常一个人拍苏州河,沿河流而下,由西向东,穿过上海。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还有所有的垃圾都堆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许多人还生活在这里,靠这条河流生活,许多人在这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在这条河上看得时间久了,它会让你看到一切。看到劳动的人们,看到友谊,看到父亲和孩子,看到孤独。"他的摄影机就是他的眼睛的延伸,他的摄影机不再是一部机器,而是他有血有肉的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影片中一点也没有出现上海的影子和上海的气息。导演不想让观众们一看到画面立刻就联想起上海来。关于旧上海的风花雪月,现在已经泛滥成灾。为什么非得要跟"上海"拉扯上关系呢?
影片中只有废弃的房屋、歪歪的道路和斑驳的水泥桥,以及两岸微微摇动的狗尾巴草和汪汪乱叫的狗。这一切正是我所喜欢并且熟悉的。我的童年也是在一条小河边度过的,那条小河蕴藏着我所有童年的记忆。
影片的故事情节,像是日本小说《情书》,又让我想起《长恨歌》和《长生殿》。男人永远是背叛者的角色,而女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立刻变成了不甘心的幽灵。男人在忏悔之中寻觅那失去的爱,而女人则在绝望之中让泪水流淌成河流。
爱情是在追忆之中剥茧抽丝般得以呈现出来的。
影片分为两个世界,一个是记忆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追忆之中的女主角是牡丹,现实中的女主角是美美,她们由同一个演员周迅扮演。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你可以认为是,也可以认为不是。
追忆中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牡丹的老爸是经营走私伏特加的老板,雇用年轻男孩马达骑摩托送女儿回家。送着送着,两人产生了感情。后来,两个黑道人物威逼马达绑架牡丹,向其父敲诈巨额金钱。牡丹知道真相以后,伤心之极,从桥上跳下了苏州河。
现实中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马达从监狱中出来,到处疯狂地寻找牡丹。他不相信牡丹已经死了。苏州河沿岸的许多人都说,经常在河边看到一条美人鱼。于是,马达相信:那条美人鱼一定就是他心爱的牡丹。
马达发现了美美——一个酷似牡丹的女孩,一个在歌舞厅里演出美人鱼的女孩。他坚信美美就是牡丹,他不断地纠缠美美。最后,马达终于在一家店铺里找到了牡丹——那里有那个特别的牌子的伏特加。随后,两人双双跳进了苏州河。
我喜欢娄烨康拉德式的叙述风格。康拉德讲述的是大海的飓风和骇浪,而娄烨则讲述着一条小河的悲欢与离合。小河比不上大海,娄烨也不是康拉德。不过,没有关系,我最感兴趣的不是大师的堂皇,而是还没有成为大师的年轻人身上的激情与浪漫。当大师真正修炼成了大师,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此时此刻,娄烨还只是一个跟我们同代的年轻人。他的很多感受正是我们自己切实的感受。
影片以这样的台词开始:——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吗?——
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
这是影片的古典内核。就像叶子的经脉一样,透过它,我们发现了故事的灵魂。这一母体足以让艺术家们渲染出一千部、一万部作品出来,而且没有一部是重复的。
看来,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不朽的,爱情也是不朽的。
《圣经》中说:
爱情,众水不能息灭,
大水也不能淹没,
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
就全被藐视。(《圣经·雅歌8:7》)
宁萱,你看过这部电影吗?也许,与我相比,你会感到更加的亲切。因为,苏州河接近你的家乡。
体验爱,是我们活着最重要的原因。
洛扎诺夫说:"所有的爱都是美好的,并且只有它才是美好的。因为世间人身上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爱。爱与谎言势不两立:第一次我撒了谎意味着:我已不爱,我爱得很浅。爱泯灭则真理泯灭。因此,在世间寻求真理就等于不断地真诚地爱。"宁萱,我们将获得爱,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像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
你有这样的信心吗?
给你写的信,是我一生中最有激情的文字。德国思想家韦伯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刻板而严肃的人,他看上去宛如一个苦行僧。但是,他的情书依然汹涌着一种他无法克制的激情。
韦伯在给爱人玛丽安妮的信中写道:"我知道你会怎样决定。激情的风暴来势汹汹,我们的周围天昏地暗——我的豁达的伙伴,跟我一起从避风港里出来,到大海里去!在那里,人们将摆脱过去,在灵魂的搏击中成长起来。不过,要注意,当大海拍击时,海员的头脑和内心一定要清楚。……你要是跟我一道走,就不要回答我。我再见到你,就默默地握住手,不在你面前垂下眼睛,你也不要垂下眼睛。我现在只对你说:我感激你给我的生命带来的财富,我的心在你身上。好,再说一遍:跟我一道走,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对爱人的期望很高,甚至显得有点"专制"。然而,在爱人面前,他变成了一个青春年少的大学新生,而不再是一个成就卓著的学者。我喜欢韦伯的这类文字,远远超过了喜欢他的学术论文。
爱使人年轻,爱使人单纯,爱使人天真。
宁萱,我们的面前也有大海,有波涛。
我们一起出海吧。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八、宁萱的信
廷生:
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是不是该收到你的信了?每个收到你的来信的日子,都是我的节日。
你给我讲述了电影《苏州河》的故事,我倒想给你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一个梦想遭遇现实摧残的痛苦的故事,一个爱情像花朵一样凋谢、生命像蜡烛一样熄灭的故事。
也许,它比电影故事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曾经有人问博物学家雷约翰:"蝴蝶有什么用处?"
雷约翰说:"蝴蝶可以装饰世界、悦人耳目、使乡村生辉,就像无数金黄的环佩点缀着田野。"他又说:"蝴蝶的美无可言喻,谁看了能不承认造物的天工而赞叹不已呢?"
由丑陋的蛹变成美丽的蝴蝶,这个过程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不能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力量。这个过程隐喻着上帝的儿子基督耶稣来到人间,为人类而死,死而复活。这个过程启示人类,在极端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在巨石的压力下也不要向恶表示屈服。
人类因为有梦想,而将有限的生命延展成永恒。
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硝烟弥漫。原来在北方的三大教育重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被迫迁移到大后方的云南。三所学校合并成立新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保存教育的命脉,也就保存了文化的命脉。因此,西南联合大学成了战时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
那时候,我爷爷也是千里步行的学生中的一员。爷爷出生在扬州一个没落的绅士家庭,是个性格宁静温和的书生。他学的是生物学,刚刚上了一年的学,战火就燃到了校园里。于是,他们背着书籍,手牵着手,徒步走向后方。
一路上,爷爷与同学们看到学校里看不到的一切:死亡、饥荒、洪水……他还在爬山涉水的空隙里,看到了各地山野间美丽的蝴蝶。
空袭之后,蝴蝶在乡间的断壁残垣间飞舞着。爷爷看呆了。
到了昆明,刚刚安顿下来,爷爷无可挽救地爱上了昆明郊外的蝴蝶。因为爱上了蝴蝶,他将蝴蝶作为自己终身的研究方向——他要破译蝴蝶的奥秘,他要认识美的真谛。我没有去过云南。但是,我从一些资料里读到,那里有着中国种类最繁多的蝴蝶资源。
爷爷学的是生物,却依然痴情于文学。他故意隔着蝴蝶的翅膀观赏文学的美。这一要命的性格因子,也流动在我的血液里——文学同时给予了我说不完也数不清的快乐和痛苦。
爷爷与那帮号称"九叶诗人"的同学们过从甚密。在躲警报的间隙里,诗人们在郊外的山坡上朗诵新写的诗歌。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爷爷,却全神贯注地捕捉蝴蝶制作标本。他那样专注,以至有一次掉进了猎人设置的陷阱里,把大腿摔成骨折,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爷爷热爱蝴蝶在同学中出了名,他成为西南联大学生中的一个"掌故"。据说,冯至的那首十四行诗是专门为研究"美妙的小昆虫"的爷爷而写的: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地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爷爷是个唯美主义的人,他不喜欢功利而血腥的政治。他要探究生命的奥秘,美的奥秘。他没有当成诗人,却成了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学家。他在以另一种也许更接近诗歌的形式在"写诗"。
他在千姿百态的蝴蝶之中发现诗歌,发现美,发现生命的尊贵与神的伟大。
与西南联大一墙之隔的师范学校里,有一个美丽的女生,她注意到了为蝴蝶而废寝忘食的爷爷。她的目光怜惜地看着那个青年瘦弱的身影,在山岭间时隐时现。
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外曾祖父是思想开明的绅士,不顾家族中其他人的反对,坚决将女儿送到学校念书。于是,奶奶成了当地第一个念完大学的女孩。
奶奶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不欣赏那些矫情的诗人,认为他们的长发和烟斗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她的眼光越过一大堆名士和才子,却发现了爷爷这个沉默寡言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的青年。她发现了他白皙的面孔后面善良的心。
有一天,奶奶将一只蝴蝶的标本送给爷爷,他们认识了,相爱了,结合了。一切都自然而然,整个过程不到一年。外曾祖父没有干涉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宽容地接受了贫穷的爷爷作为他的女婿,并且主持了他们简朴的婚礼。
他们的爱情没有惊心动魄的曲折,也没有死去活来的动荡。
然而,悲剧的因子在那时就已经种下。奶奶心里明白,她对爷爷的爱超过了一切,蝴蝶不过是她接近爷爷的方式而已;而"糊涂"的爷爷一生都没有闹明白:他究竟是更爱蝴蝶,还是更爱奶奶,抑或一样地爱。
四十年代初,爷爷和奶奶远渡重洋,到美国求学。他投到美国最有名的一位蝴蝶研究专家门下,显微镜下那个独特的世界让他心醉神迷。为了搜集各种不同的蝴蝶标本,他与导师开着敞蓬汽车几乎走遍了美国。奶奶一路跟随,细致地照顾着他们的饮食。爷爷是在生活上是个糊涂虫,而他的美国导师却对奶奶的厨艺赞不绝口——哪个老外不喜欢吃中国菜呢?
爷爷的心都扑到了蝴蝶上,他收集了一大箱子蝴蝶标本,发表了好几篇让国际学界瞩目的论文。
爷爷对蝴蝶的热爱,连导师也自叹不如。
导师说,爷爷是他一生中最优秀的学生。
五十年代初,像大部分爱国知识分子一样,爷爷和奶奶不假思索就决定回国。他们要为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效力,他们倾听到了巨人强有力的脉搏。
爷爷一直如同闲云野鹤。他无论如何也闹不懂那些复杂的政治派别之间的区别,正如别人闹不懂他为什么会全身心地喜欢蝴蝶一样。但是,他相信祖国需要他的蝴蝶研究,更何况他要回到曾经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的云南,那里有许多珍稀的蝴蝶品种,地球上其他地方都找不到。
他的爱情属于那里,他的事业属于那里,他的生命也属于那里。
美国导师送走了这个他最优秀的学生。在爷爷和奶奶上船时,导师忧伤地说:"蝴蝶飞不过这么宽阔的大洋。"没有想到,他竟然一语成谶。
爷爷和奶奶一回国,便来到云南。他们安下家来,奶奶到一所学校教书,爷爷则开始了他庞大的蝴蝶标本的搜集和研究计划。他狭小的工作室里挂满了色彩斑斓的蝴蝶标本。
每个月,爷爷都会到野外去捕捉蝴蝶,然后把它们制作成精美的标本。他要让瞬间的美凝固成永恒。他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他在许多问题上都提出独到的见解,在生物学界引起不小的轰动。
后来,就诞生了爸爸,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一些争执和摩擦。爷爷心灵的天平依然偏向蝴蝶,尽管在家庭这一边,增添了儿子的分量。
奶奶时不时地有了抱怨,她开始质问自己: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究竟爱不爱自己?
小小的摩擦,在任何家庭中都是正常的现象。小小的摩擦,不会倾覆家庭的大厦,反倒会擦亮爱情的眸子。
然而,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所有老百姓都没有想到,灾难正在悄悄地降临。他们躲也躲不掉。
谁猜得到伟大领袖的心思呢?即使他身边的战友们也被蒙在鼓里。更何况除了蝴蝶之外在日常生活中简直就是白痴一个的爷爷?
中国的老百姓除了安居乐业之外,别无所求。像爷爷这样的知识分子,更是他们当中最谦卑、最温和、最单纯的一群人。但是,爷爷们的命运像孩子纸折的小船,哪里能躲得开风暴的摧残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以真、善、美为敌的时代,一个以血腥和暴力为时尚的时代,会宽容一个呆在角落里研究蝴蝶的异端分子吗?
邪恶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心。邪恶将消灭一切与美有关的人和事物。在那个时刻,邪恶正在如同洪水般的泛滥着。每一次政治运动,洪水的水位都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恐惧攫取了人们的心灵,他们看不到一线光明。
只有上天知道事情的本质,《圣经》上说:
恶人茂盛如草,
一切作孽之人发旺的时候,
正是他们要灭亡,
直到永远。(《诗篇92:7》)
可是,凡人们哪里看得透这重重的烟云?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坚持到邪恶灭亡的那一天,他们在邪恶的折磨和威胁下倒下了。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抗争,比如上吊的傅雷夫妇、服毒的翦伯赞夫妇、投湖的老舍……我的诗人兼生物学家的爷爷,选择的是跟作家老舍一模一样的方式,来告别这个邪恶的世界。
在回国以后的十几年里,爷爷躲过了若干次政治风暴。从反胡风运动到声势更宏大的反右运动,爷爷的许多大学同学都被巨大的历史漩涡胁卷而去,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诗人们,如今大多家破人亡。爷爷的幸存并不是因为他的世故和聪明,而是因为他的木讷与单纯。
他一直沉默着,一头躲进了他自己的蝴蝶世界。他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方蕴藏着无数大自然的密码的天地。在这个天地中,他如鱼得水。平时木讷的他,在摆弄蝴蝶标本的时候,才焕发出奕奕的神采来。
爷爷从来不在大小会议上发言,他对雪片一样的文件一无所知。同事和领导对这名"蝴蝶痴"也习惯了,没有强迫他发言和表态。他们几乎忘却了他的存在。
爷爷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究竟在蝴蝶们身上发现了什么奥秘?
爷爷跟奶奶都很少说话。而奶奶开始习惯了他石头般的沉默。
但是,就是爷爷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一个用生物学来写诗的诗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照样没有放过他。
厄运一夜之间就降临了。
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因为爷爷到美国留过学,他就被戴上"美国特务"的帽子。他成了"人民的敌人"。在那个时代,这个帽子是致命的。爷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天傍晚,大学里的红卫兵闯进了爷爷的家,闯进了他的工作室。这些昨天还在课堂上津津有味地倾听爷爷讲解蝴蝶知识的孩子,居然摇身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凶神恶煞。
他们说爷爷上山采集标本是搞"特务活动",他们说爷爷当年在美国的导师是"中央情报局特务"。他们强迫爷爷下跪,他们威逼爷爷交待。可怜的爷爷能够交待什么呢?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温和热情的美国导师与邪恶的"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他告诉气势汹汹的红卫兵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出卖祖国、出卖良心的事情。
红卫兵们有的继续追问爷爷在美国的生活,有的开始在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他们发现了爷爷挂在四壁的蝴蝶标本。这是爷爷一生的财富,他经常自豪地说:"在个人搜集的蝴蝶标本方面,我在中国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他还说,这些标本不属于他私人所有,他死了之后,要把所有的标本送进博物馆,要让更多的人参观、欣赏和研究。
那一天,蝴蝶标本的厄运降临了。爷爷的厄运也降临了。
美伦美奂的蝴蝶,没有唤起红卫兵们最后一丝人性的光辉,反而引发了他们内心深处波涛一般汹涌着的邪恶。他们看到了蝴蝶标本,他们的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神情。
他们动手了,他们用宽宽的皮带鞭打那些弱不禁风的蝴蝶标本。他们一边鞭打,一边发出野兽般的狂笑。他们涨红了脸,仿佛在实施一件伟大的工作。毁坏是快乐的,这是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
蝴蝶标本破碎了,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中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碎片,五颜六色的碎片,最后一次在空气中飞舞着。
爷爷的心也破碎了,每一块碎片都浸着他的心血,每一块碎片都对应着他的某一段生命。
一向默不吭声的爷爷哭了,他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他拼命地保护他心爱的蝴蝶,他用自己羸弱的身体抵挡那暴风雨般的鞭打。
孩子们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相反,他们的鞭打更加狠毒了。他们觉得鞭打他们的教授,鞭打一个活人,比鞭打一批死去的蝴蝶更有意思。他们被邪恶所支配,而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干一件正义凛然的事情。他们在一种有毒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现在他们成了魔鬼的工具。
孩子们打够了,接着又开始捣毁爷爷的藏书和文稿。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所谓的"特务证据",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爷爷的头上流淌出汩汩的鲜血。他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他没有躲闪,没有呻吟。他挣扎着,竭力将最珍贵的那些标本压在身体下面。
奶奶和爸爸哭喊着,却被另一些红卫兵小将紧紧地抓住,不让他们接近。
爷爷最后昏倒在地上。
打手们享受够了、折腾够了,这才扬长而去。
爷爷用一生的实践搜集的蝴蝶标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粗暴地捣毁了。这些残忍的年轻人,我不仇恨他们,我可怜他们。他们以毁灭美、毁灭科学、毁灭人的尊严为快乐,他们的幸福最后也会被自己亲手毁灭。他们将罪行作为荣耀,将伤害作为功劳,殊不知惩罚的剑很快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爷爷几天不吃不喝。奶奶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身边破碎的蝴蝶的翅膀。那最后一批被他拼命保存下来的蝴蝶标本,已经渗透了他的鲜血。
几天之后,爷爷似乎恢复了神志。他开始正常地吃饭、睡觉,开始整理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蝴蝶标本、书籍和论文。他不让奶奶帮忙。
奶奶以为爷爷挺了过去,高兴地给他做好吃的。后来,爸爸回忆说,那些天里,尽管外面暴风骤雨,家里却充满了从所未有的温馨。爷爷经常被红卫兵抓去批斗,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天晚上都能回家来。爷爷不再躲进几乎空空如也的工作室,而是在客厅里与奶奶和爸爸聊天。更多的时候,爷爷与还在上小学的爸爸低声地谈话。在那些时刻,父子俩像朋友,又像兄弟。
后来,爸爸告诉我说,这段时间,是他与爷爷谈话最多的时候。通过谈话,他开始理解爷爷和爷爷的事业。他开始对古怪的父亲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意识到,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然而,那只是一场更加残酷的灾难前夕的平静。奶奶和爸爸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爷爷内心激烈的搏斗。
爸爸说,那天之后,爷爷其实就去意已定。爷爷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爷爷心爱的蝴蝶已经随风而逝,他再也不可能积攒起这笔财富了。他爱奶奶,可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痛苦,而再给奶奶增添痛苦。
他决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蝴蝶,寻找爱与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爷爷竭尽全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庭,他有着一份负疚之心。
突然有一天,一次批斗会之后,爷爷再也没有回家。
夜晚,奶奶疯狂地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然而,在那样的年月里,谁会关心一个"美国特务"的生死呢?大学里掌权的造反派们,只关心他们日新月异的派系斗争,区区一个被打倒的教授的生命,他们哪里会在意呢?没有人理会奶奶的呼号。
几天以后,消息传来,在翠湖边上,漂起了爷爷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蝴蝶的标本。
当奶奶去现场辨认尸体的时候,发现那个蝴蝶标本正是自己当年送给爷爷的礼物。正是靠着这个蝴蝶标本,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从物种来说,这不是一个珍稀蝴蝶的标本,但它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奶奶哭得昏死了过去。她面对着爱人的尸体,依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欢蝴蝶多一点,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如果是喜欢自己多一点,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走上了绝路,抛下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呢?如果是喜欢蝴蝶多一点,为什么他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会带着那个特别的标本、那个象征着爱情与青春的标本?
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半个世纪以来,对文化、艺术、科学、知识的蔑视、冷漠乃至敌视的态度,成为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学里发明了剃阴阳头、挂黑牌子、以皮带抽打,而那些施虐者仅仅是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中学生。过去,有人用单纯和无知来开脱他们的罪行。事实上,单纯、无知往往与谦卑、温和联系着,单纯与无知并非打人的"依据"。那些迫害者们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来从肉体上、精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们并不单纯,也并不无知。
问题的实质在于,在整个社会的精神结构中,恨取代了爱、斗争取代了和平。那些现代人类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在我们这里却极端匮乏。
在我看来,爷爷的自杀,与王国维的自杀有着相似的意义——尽管王国维是一代文化宗师,而爷爷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物教授。他们都是为尊严和信念而死的。
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改善我们的"空气质量"做一些努力呢?
宁萱,我愿意听你接着讲你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讲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的爷爷刚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比你的爷爷还要不幸。
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他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不认识一个字,他像千百万农民一样,生老病死,都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土地上。他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省城,据奶奶说,就是县城他也仅仅去过有限的几次。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贫如洗的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他像一滴太阳下的水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是遗腹子,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的长相。而大伯和姑姑年纪都还小,他们也逐渐记不清爷爷的长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个世纪的奶奶呢?半个世纪的时光逝去之后,她对丈夫、对那个三十岁的年轻的丈夫,还能有怎样的记忆?清晰还是模糊?温热还是淡漠?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写在书本上的"历史"跟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那些"伟大"的战争,对他们来说,除了恐惧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政权湮没了,又兴起了。他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们照样承担着沉重的赋税——自从城市诞生的那一刻起,城市就像吸血虫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农村的血、农民的血。农民从来都没有闹明白:上天赋予他们的土地,为什么却要向人间的帝王缴纳巨额的赋税?
而今,我们都蜕变成了城市里的人,我们究竟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应该感到耻辱?
一个旧政权的即将灭亡,一个新政权的即将建立,像一阵风吹过水面一样,波纹过后,一切依旧。该种田的还得种田,该养牛的还得养牛。老百姓不知道究竟谁在紫禁城里坐天下,只关心这一年是不是风调雨顺。
一九四七年,历史书上描述它是血与火的年份,一个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年份。
我翻开编年史,上面记载着这样一系列的"大事":
一月一日,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宪法》。
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二·二八"起义爆发。
五月,各大城市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
六月三十日,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揭开了共产党军队战略进攻的序幕。
七月二十二日,美国魏德迈"访华考察团"来华。
十月十日,中共中央颁布《中国土地法大纲》。
十二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公布《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罪条例》。
从这些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国民党已经是止不住的颓势,而共产党正在勃勃兴起。
中国的新纪元即将开始,幸福生活指日可待。诗人们写作的全部是快乐的诗篇,他们简直要把肚子笑炸了。但是,对于爷爷奶奶和他们的茅草屋来说,这一年却意味死亡与哀痛,这一年是暗无天日的一年。
那些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统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暂时还看不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国家"、"民族"的记忆是虚幻的,只有个人的记忆是真实的。
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天,卡夫卡在日记中却毫无记载。他依然在描述自己琐细的日常生活,洗澡,吃饭,睡觉。战争的硝烟还在远处,政治家们许诺的胜利以及胜利以后的幸福在更远处。
宁萱,请允许我把眼光从编年史中转移开来,转移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家中。
那一年的春天,爷爷正在田里耕作,突然肚子一阵剧痛,黄豆般的汗珠涌了出来。邻居们把他抬进屋里,还挺着大肚子的奶奶慌成一团。
爷爷痛苦地呻吟着。邻居们建议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去。可是,医院对农民来说简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他们哪里有钱到医院去看病呢?
平时有点小病小痛,通常都是硬挺过去;如果病情加重了,便请在乡间游走的郎中随便抓两副中药吃。能够治好,算是幸运;如果病情继续恶化,那也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
在农村里,生命如同稻草一样卑贱。每一年,都有无数的生命像小草一样在田地里折断。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千百年来,农民都是这样挣扎着活过来的。
奶奶拿出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爷爷送给她的定亲的礼物,一个小小的银手镯。她央求邻居们用滑杆抬着爷爷到医院去。乡亲们看着奶奶可怜,便让她在家里等待着,几个精壮的男子抬着爷爷上路了。奶奶用打着补丁的衣袖给躺在滑杆上的爷爷擦了一把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就弃她而去了。
从村子到县城的医院,有几十里的路。乡亲们轮流抬着爷爷奔跑着。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要先交手术费。
乡亲们说,大家身上都没有钱,先拿奶奶的手镯垫着,以后一定补上。医生说,这是制度,哪里有不收钱就动手术的?这样传开去,人人都像你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到医院来,医院怎么办得下去?
乡亲们流着泪哀求了半天,医生依然不肯通融。而爷爷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抛开病人,拂袖而去。乡亲们只好披星戴月地抬着爷爷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咽了气。咽气的时候,他怒睁着双眼。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呢?没有人知道。
爷爷刚刚三十出头,他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啊——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他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奶奶送爷爷出去的时候,还能够听见他的呼吸,还能够摸到他的体温。仅仅过了半天的时间,送回家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乡亲们也陪着抹眼泪——一个活生生的精壮男人,怎么一时半晌就没有了呢?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便劝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千万要保重身体。
奶奶这才收敛了眼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咬着牙,变卖家具给爷爷办完了丧事。
刚办完丧事,孩子就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宁萱,为什么我们要在信中讲述这些悲惨的故事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的青春渗透进死亡的气息呢?
因为我们的身上流淌着长辈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的性格里蕴含着他们的基因,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生命的延伸。
当我回顾他们的悲惨命运时,不禁要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什么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苦难?为什么他们享有的幸福这样少?
这也让我回过头来思考一个一直在折磨我的老问题:我为什么写作?我写作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我的爷爷,在艰辛的劳动中苦苦挣扎的爷爷,死去了;你的爷爷,在与蝴蝶翅膀的拥抱中微笑的爷爷,也死去了。他们的肉体湮没了,他们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
我要讲述他们的故事,最真实、最平凡的故事。我要讲述在他们在尘世逆旅中爆发出来的生命的尊严,我要讲述他们在黑暗的死亡面前最后一次绝望的挣扎。他们,每一个不会载入史册的人;他们,每一个随风而逝的灵魂。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他们在我的背后,他们才是我写作的支撑和源泉。我为他们而写作,也为我自己而写作。
亲爱的宁萱,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有朝一日,我们必与他们相聚,笑谈人世的风雨,分享丰盛的生命。
有朝一日,我们将不再有惧怕、疾病、苦痛和死亡。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