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影朦胧
1
江浪潮州鱼粥店。小川警官请聂风吃饭,点的鱼腩粥。
深圳不愧是座移民城市。小小一条南园横街,就云集了八方饮食。诸如“北京饺子馆”、“老四川”、“朝记客家菜馆分店”、“乡里人湘菜馆”、“赣菜馆”、“江浪潮州鱼粥店”、“老新疆穆斯林餐厅”……等等,一家挨着一家。其中老北京水饺最实惠,正宗的北方韭菜肉饺,味颇佳,且便宜。一大盘大馅水饺,外加一碟拍黄瓜,总共十元即足矣。
而江浪潮州鱼粥店的粥,其实就是泡饭,粥汤里的米饭都是一粒粒的。几片鱼腩漂在碗中,夹一片咬在嘴里脆吱吱的,想来潮州人的牙一定挺厉害。不过粥汤的味道倒是很鲜。
这里环境颇有特色,门面和墙壁装饰大面积以红色为主,黑色和棕色板快搭配。木桌椅、木吊灯,厚实的陶钵餐具,配黑木筷。显出一种热烈自然的风格。
两人一边喝着鱼腩粥,一边聊着。
聂风告诉小川:“老总给我的期限快到了。”
吴总编准的十天时间,已经过了八天。
“不能再多留几天呀?”
“恐怕不行。”
小川把跟洪亦明的见面的情况,一一告诉了聂风。
“这个洪总有点闪烁其词,崔队也搞不明白,他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小川向聂风讨教。
“他说了‘也许这对你们破案会有点帮助……’吗?”聂风问。
“是的。”
“很明显,他是想告诉警方,确实存在凶手!”
“哦,有可能。”
“而且,他也许还感觉到了,这个凶手已经逼近了自己……”
“聂哥的意思,他感到了有危险?”
“对。他甚至知道这个凶手的来历,但却不敢向警方完全公开……”聂风琢磨。
“就是说,他感到心虚?”
“唔,这只是推测。”聂风问道:“那张纸带来了?”
“带来了,你看。”
小川警官小心地拿出那张纸样。看似普通的一张A4打印纸,夹在透明塑料袋中。
“验过指纹了吗?”聂风问。
“纸上只有胡国豪一个人的指纹。”小川说。
“这说明炮制者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
聂风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内容。
那红色“山”字符号究竟是何意,让人很费解。聂风想起阿英说过的印象——符号下面带着弧形,确实有点像个“元宝”。但顶端又不太像。
“姚莉说这个字像‘红塔山’。”小川指点说。
“‘红塔山’?这个称呼有点意思……”
聂风从口袋里取出几张胡国豪的尸体照片,与A4纸上的符号比照,发觉纸上的“山”字与尸体乳头下方几条划痕的形状有点像。
——这是不是同一个符号呢?
——如果是,它表示什么特定的含义?
破解这个密码,很可能是全案破案的关键!
符号下面的数字为:“42602791”。的确像胡国豪秘书阿英看见的,是初一号大黑体字,颇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
“聂哥是怎么知道最后三位数是‘791’的?”小川问他。
“先前见过这张纸的,不只胡国豪一个人。”聂风说。
“还有人见过?”
“唔,是胡国豪的秘书冯雪英。”
“刑警队现在还没搞懂数字的含义。”
小川有些无奈。
“一个八位数!”聂风念叨。
“最有可能的是电话号码。”
“不错。”
“但是我们查了,全国都没得这个‘42602791’号码。”
聂风皱眉思忖:“42602791”,究竟是电话号码,还是其他什么数字呢?
电话号码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打开手机,试着拨一下这个号码。话筒里传来话务员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有误。”
他略一思索,再拨020-42602791,话筒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小川说明:“我们到电讯局查询过,广东没有城市电话号码以4字开头的。而电话八位数的城市全国只有六个:北京、广州、深圳、上海、成都、重庆。”
“刑警队查得挺仔细哦!”
聂风说完,连续拨了六地的电话,均没有以“4”字开头的电话号码。几个城市的回答,几乎连声音语调都完全一样。线索中断。
一个八位数的疑团!
会不会是八位密码?或是身份证前面的几位数字或尾数?
聂风联想阿英那天谈的情况,胡国豪死前几天见到纸的反应为何会那样异常?
自从那天从阿英那儿知道这张A4纸的存在,聂风就相信胡国豪的死不是简单的“游泳意外”。
直觉告诉他:也许这是一份“死亡通知书”?!
“聂哥,你是怎么看的?”
聂风将碗里的粥汤一口喝尽,抹抹嘴分析道:
“根据犯罪心理学,罪犯作案的方式,往往反映出他的心理轨迹。这种传递死亡信息的做法,目的是要造成被害人的一种心理恐惧,也即是恐吓——这往往是复仇的人所为,它能够使复仇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快感。因为他必须让对方死得明白,复仇才有意义。”
“聂哥觉得,这可能是一起有计划的谋杀案?”
“现在还不能肯定,但是存在这种可能。”
这时,聂风的手机响起来。
打开接听,是小保姆来的电话。
“哦,聂大哥呀!你现在在哪儿哟?”电话里的声音一惊一诧的。
“我正和朋友在外面吃饭,什么事?说。”
“那个吴总编刚才打电话到家里,问你回来没有?”
“他还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叫你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
“好。我知道啦。”聂风关机。
“这老报头,把我盯得挺紧的。”聂风嘟哝了一句。
“给你的期限,还有两天呀。”
“我得抓紧这最后两天,再去现场嗅嗅!”
聂风咧着嘴说。
小川笑起来。好记者真是一只猎狗哦!
2
大小梅沙是镶嵌在大鹏湾的两颗瑰宝,就像两枚月牙形的翡翠。小梅沙是小月牙,大梅沙是大月牙。大梅沙的海滨比小梅沙更长,也更宽。
聂风光着脚丫,手提着旅游鞋走在大梅沙的沙滩上。感觉这里是另一番天地。
两千米长的黄金海滩上全是游泳的人。碧海黄沙,人潮涌动。那景象颇有点壮观。身处其间,听椰风呼呼,海浪轰鸣,和着游人的欢笑嬉闹,便成了一曲万众滔海的交响乐章。
大梅沙海滨公园一直作为公众海滩,实行“免费开放,自由出入”。由于进海滩是免费的,大批游人蜂拥而来,甚至达到超极限量。但是游客太多也带来旅游安全、治安、环保等诸多问题。当地梅沙村的居民对海滩人满为患颇有微词。
聂风到这里的沙滩走了一趟,才明白为什么难寻目击者。6月24日那天是周末,据说到大梅沙海滩来游泳的竟有四万多人!沙滩上密密麻麻,浅海里也是人头攒动。一个游客告诉他说:“别说游泳了,连远处的海面都得找个人缝才看得见,人头密得就像‘下饺子’!”
怪不得一个人走进这里,会顷刻间被汹涌的人潮所淹没。
聂风穿过人流热浪,脱身出来。在一个圆柱形浣洗柱前冲过脚,穿上旅游鞋。
海滨公园的大门也是开放式的,没有人收费把关。门口有许多卖游泳器具和小吃的商店。出大门,一百多米处就是豪景大酒店。聂风信步走去到里面转了一圈。
这是一座有东南亚风情的度假酒店,座落在海滨西岸,面向大梅沙海滩,集旅游、度假、商务为一体。酒店设有三百间商务房和高级海景套房,房间装修以深褐色柚木为主体,描金装饰点缀,高雅别致,颇具泰国情调。
在大堂海景餐厅,聂风要了一份鱼头煲。三十八元,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向一个服务员打听白小姐,说是“请假了”。
另一位叫阿玉的服务员正好在,个子不高,红扑扑的脸。聂风向她询问了一下6月24日傍晚,胡国豪和洪亦明在餐厅吃饭的细节。阿玉说的情况和向警方提供的基本一致,没有什么新内容。胡国豪是7点左右先离开餐厅的,洪亦明在原处坐了十分钟后也走了。餐费是白小姐替胡国豪挂的帐。
聂风大啖着香稣的鱼头,只见阿玉和几个服务小姐站在远处窃窃私语,朝着他笑。
一会儿,阿玉走过来,鼓起勇气问他:
“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聂风。”
“她们都说你特别像古天乐……”
原来那帮小女孩把他当成香港的靓仔影星了。“古天乐”何许人也:香港无线艺员、演员歌星,年龄三十岁、体重六十四公斤,体貌特征——皮肤黧黑,儿时愿望——当警察,喜欢服饰——轻便舒服,主演电影——《甜言蜜语》、《爆裂刑警》,出歌碟——《男朋友》……
“哦,是吗?我长得有这么黑呀!”
聂风摸摸面颊,忍俊不止。
直到走出豪景大酒店,那几个追星女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跟随着他。
大酒店门口停着一排出租车。街道对面就是巴士站台,有几个游客在台下等候车来。往东行就是小梅沙方向。
聂风顺着一条水泥路漫步。步行了约一百多米,有家海珠大酒店。酒店旁毗邻几栋白色公寓高楼。高楼的背后,有两排一幢挨着一幢的新建小楼。两楼一底、瓷砖贴墙、矮围墙,典型的广东民居风格。楼房的造型也是大同小异,当地人喜欢用黄棕色瓷片作线条装饰,有点土气。聂风更喜欢川西民居白墙青瓦的清爽风格。不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情,土气也是一种乡土气。
小楼房里居住的,都是富裕的大梅沙村民。旅游胜地的近海楼台,富了很多本地土生土长的乡亲。小楼群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树干要几人才能合抱。榕树下摆着一个石面圆桌,八个小圆石凳。聂风留步,在小石凳上坐下小憩了一会儿。抬头看榕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彩色布条,有的上面还写着文字,大约是祈福用的。
有一辆大巴和中巴在站台搭客后,相继路过。
聂风乘上后来的一辆带冷气的大巴,去小梅沙。从站台的路牌看,从大梅沙站搭车到小梅沙,有103、360、364等好几路车。大巴司机说,360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有车。
车沿着崎头岭盘山而行,绕过一个山角,逶迤而下。从窗外可俯见小梅沙墩洲角的碣石。不一会儿小梅沙车站就到了。
聂风抬腕看表,大巴从大梅沙站到这里仅用了五分钟。
胡国豪从豪景大酒店出来如果是到小梅沙,散步都可以轻松地走到!
小梅沙停车点。街边两排餐饮店,挂着川菜、湘菜和快餐的招牌。还有许多售泳衣、泳裤、救生圈的小卖商店,五花八门。小梅沙旅游中心正门对面,顺着一条略微倾斜的坡路,是一片停车场。停车场后面有许多度假村建筑,鳞次栉比。几间装修新潮的发廊,门口旋转着红白彩条灯。
聂风再次造访小梅沙,未必是遵照刑侦“往返现场百次”的原则。
他总是隐约感到,在小梅沙有什么东西或信息遗漏了。这是一种直觉。聂风觉得,以一个记者的眼光看,小梅沙说不定还存在尚未发现的线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小梅沙海滩的确太美了!那黄沙碧浪、椰树风情,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吸引着他。
沿着商品街往前走不远,就是名传遐迩的小梅沙宾馆。
小梅沙宾馆是小梅沙的标志性建筑,由两栋相对的阶梯形白楼组成,造型独特,错落有致。一进入小梅沙海滨游览区,远远望去,就能看见它的楼影。这座建筑就像两面白色风帆,让人产生美丽的遐想。宾馆拥有一百五十多间各类客房,豪华舒适,配套设施齐全。
聂风在小梅沙宾馆里外溜达一圈。宾馆除了有专门的停车坪外,四处也停满各式各样的轿车。入住的客人应该很饱和。
他先在宾馆大堂里转了转,浅绿色大理石地面、深棕色贴木镜面立柱,显得典雅大气。不过这里房价也是上档次的。在总服务台随便打听了一下,普通标间480元/平日,660元/周末假日;海景标间560元/平日,740元/周末假日。
从大门进来,总服务台立在进门的右侧,台后的一幅椰海巨照很醒目。东侧是一个酒吧、小卖部和珠宝店。聂风无意间发现小梅沙宾馆大堂的布局很特别,服务功能齐全,回廊立柱多。不是一目了然,有点曲径通幽的格局,是个闹中取静的绝佳场所。并且有几个通道可以进出大堂。
聂风沿一条通道往右,经过美容桑拿部,通后门的网球场。网球场铁网外面散停着一排汽车。另一条通道经过珠宝店,从茶座回廊的旁边绕过,推开一扇磨沙玻璃门,外面是露天的淡水游泳池。珠宝店和各地宾馆的类似,打着二折特惠的招牌。门前摆着两座张牙舞爪的巨型根雕,一鹰一虎。
大堂最里边有个回廊围绕的空间,是个西式茶座。棕色藤椅,黑花岗岩桌面,绿地毯。落地窗玻璃上刻着海鱼、水草图纹。
聂风在角落的一张藤椅上小坐了一会儿。
一个穿浅绿色短裙的女服务员走过来。
“先生喝什么饮料?”
聂风犹豫了一下,说:“来杯柠檬茶吧。”
心想:至少又是二十元的消费。兜里的资金已经所剩不多了。
待柠檬茶冲好,喝了一口。味道还行。
“前几天海边淹死人了吧?”聂风试探地问。
“唔。”绿短裙不置可否,态度暧昧。也许是经理打过招呼。
“死者是一个大房地产的老总。”聂风挑明。
“你知道呀!”
“报上都登了,我上个星期刚刚采访过他。”
“喔!”绿短裙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出事前一天晚上,小梅沙宾馆有没有人看见过这个老总?”
“没有。前两天也有人来问过这事。”
“是什么样的人?”
“两个警官,一男一女。”
“男的胖嘟嘟的,女的有点秀气?”
“就是。”
聂风心想,是小川和姚莉两位警官来调查过了。他环顾大堂四周,镜面廊柱林立,有种身处玻璃森林的感觉。茶座小吧台被一个廊柱遮住,总服务台乍隐乍现。透过背后的窗玻璃,外面是假山草坪,花木扶疏。稍远穿过一架白色廊柱,可以看见一个小游泳池。
从小梅沙宾馆出来。他很留心宾馆的周边环境。前门大厅、侧门的网球场、后面的小游泳池——四面椰树掩映,绿荫葱茏。宾馆的后围有一道矮堤环绕,堤有近一人高。堤外就是金沙滩和碧波荡漾的大海。穿过一条小路,是小梅沙旅游中心的另外一个进口。问检票的工作员,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度假村正门的检票口也是通宵有人。
聂风进得检票口。走过椰树林荫道,到堤下沿着海滩往东走。
这里已在泳区范围外,属于海滩自然区。聂风仔细转了转,居然看见几只鹭鸶在头顶上飞过!高扬的颈项、细长的双腿,飞起来时,尖尖的喙伸向前方。看上去总觉得有点滑稽。记得小时侯姐姐带他到成都南郊公园里玩时,看见过鹭鸶。在高大的柏树上停了几十只像仙鹤似的白鸟,姐姐说那就是美丽的白鹭。还教他念了句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后来环境污染,公园里很难再看到白鹭了。
没听说过在大鹏湾会有这种白色珍禽。聂风读过一篇旅游文章,好像在海南红树林里才有吧。想不到在应该看的海鸥翱翔的地方,居然看见了栖树而生的鹭鸶。可见人们的常识往往存在盲点,有许多事是超乎想象的。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鹭鸶是吃鱼的,这就和海有联系了,凡是有鱼的地方,就可能有鹭鸶。
海滩的尽头是一个回水凼。海浪涌过来,一浪高过一浪。聂风往回走时,发觉堤外有一片植物园。天棚下露出各种颜色的亚热带树木和花卉。他好奇地双手扶着堤沿,往上一撑,胸膛靠在矮墙上。探出头看发现是一个的苗圃,别有一块洞天。苗圃的边缘,毗邻小梅沙宾馆的草坪。
聂风的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谜一般神秘的小梅沙。海浪在沙滩上留下时远时近的白色泡沫。
聂风再思索,6月24日的日程;胡国豪、洪亦明、钟涛三人的轨迹。三人同时出现在大、小梅沙这片天地,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而另一位周正兴,恰好又在同一海岸线最南端的南澳……
他又折回到沙滩的西段。在烧烤场转了转。千人烧烤场,傍晚时分已是座无虚席。七、八亲朋好友,围坐一炉,谈笑风生。赤红的碳火映照着一张张笑脸,烤肉烧鱼的香气四溢。聂风在烧烤场旁伫立了片刻。不知为什么感觉与上次不同。上次看那一座座炉台,像是彩色的游戏方阵。这次看起来,更像是诸葛亮的八阵图。
他产生了一个疑窦:为什么钟涛和校友们不在大梅沙聚会,而要选在小梅沙呢?大梅沙也有烧烤等项目,价目差不多,而且场面和气氛更加热闹。
入夜。聂风花八十元租了一顶黄绿双色帐篷(与住招待所费用相当)。独自躺在帐篷里,眺望夜空下漆黑的海水,远处灯火阑珊。听着海浪拍岸的涛声,聂风心潮难平。
半夜时下起小雨来。接着是阵雨,时而像瓢泼一般。两年前聂风随新闻报业考察团去过泰国考察,实际上是集体观光。聂风当时在一家晚报作记者,带队的就是《西部阳光》矮胖豁达的吴总编。记得在芭堤雅游海泳那次,天上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几个年轻的同行一直浸在海水中,只伸出一个脑袋接受洗礼,有点惊心动魄而快哉。聂风写的一篇游记《芭堤雅惊心动魄夜》,后来还得了奖。观光回国不久后,吴总编就把聂风挖过来了。这次也有点这个感觉。也有闪电,雷鸣。聂风租的屋顶形状帐篷(抗风好的圆顶帐篷已经租完),经不住雨打,篷内浸水,风雨飘摇,只好坚守。
即使这样,大浪里照样有人在戏水。
胡国豪不会是因为充当这种弄潮儿而丧生的吧!
午夜之后,到一、两点,雨仍不停。因为钱带少了,不够租客房,又无伞,只好在雨打的帐篷里充英雄好汉。穿一条湿透的游泳裤,赤膊躺在铺在塑料布上的黑色T恤衫上,还有一条沙滩裤也作垫用,T恤和沙滩裤都浸湿了,一顶米色棒球帽挂在帐篷外的铁杆上。没有盖的,全身也是湿漉漉,汗渍渍的,还带着海水的腥味。就这样,在帐篷里打坐,从前缝望着雨中的海水,听着涛声和雨打帐篷的声音,感觉有点像当年C大在部队搞军训一类的考验。
挺到凌晨三点过,实在太冻,又困,居然赤膊全身躺在湿衫上蓦然进入梦乡。双臂抱着,身上只剩六十元押金(还在帐篷出租处),既无法租屋,也不够买毛巾被或浴巾一类。后来索性将帐篷退了。趿着拖鞋,只穿着游泳裤,背上披着全湿的黑色T恤衫,头戴水帽,在海怡茶园里坐到天破晓。许多游客都在茶园里躲雨,三、五一群的,也有个别汉子像聂风这样的“落汤鸡”英雄。
这些落汤鸡们随意地聊着天。
也许这午夜的雷雨是天意。聂风向茶园服务员打听,海滩在夜里有什么奇事没有。无意之中他获悉了一个重要线索。一个躲雨的湖北游客说起,上个周末他陪几个出差的朋友来玩时,也是租的帐篷。大约半夜以后,他起来撒尿,听到情人小径方向有“唧唧”的鸟叫声。声音此呼彼应,好像有什么动静。他也没在意,钻进帐篷倒头又睡了。
服务员说:“情人小径有棵榕树,上面筑有好多鸟窝。”
聂风两眼一亮:鹭鸶!
“上个周末!是不是24号那天夜里?”他问。
“是的。”那胖子游客说,“第二天早晨,码头上好像淹死了人,警车都开来了。”
待天亮时,聂风穿上润干的T恤,换上沙滩裤。专门去勘察了一下情人小径,结果发现了上次没有留意到的重要线索。
3
傍晚。米兰咖啡馆。
这家颇有格调的咖啡馆,座落在深圳闹市一家麦当劳的背后。虽然是僻静的巷子口,知道的人却不少。也许因为喜欢这种古朴、宁静的情调,钟涛常来这里小坐。木纹显露的长条桌,小圆背木椅。喝上一杯香浓的咖啡,能让人暂时忘却都市的喧嚣和烦恼。
深棕色木门木窗,黄色方块旧地砖。在橙色灯光的辉映下,整个咖啡馆显得古色古香。咖啡馆面积不大,一眼就望到头了。整面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多是香港过去的一些人文景观,诸如昔日的皇后大道、港湾泊船、老式电车等等,散发着一种怀旧的气息。在另一面墙,开着一道深棕色小木门,旁边装饰着意式壁炉。
服务小姐穿着简单的绿圆领T恤,显得轻松随意。
倚墙有三排包厢式座位,是留给客人的单独空间。
此刻,钟涛和丁岚相对而坐。钟涛穿橄榄色圆领T恤、牛仔裤,表情轻松。丁岚一身闲适打扮。桌上点着一盏精巧的工艺小油灯,黄铜座、石榴花形彩色玻罩。
咖啡送上来。钟涛点的是两杯科纳咖啡,产地夏威夷。盛咖啡的白瓷杯很讲究,一是预先温热过,二是壁厚,端在手里沉甸甸的。杯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这里的咖啡不错,奶要少兑点。”钟涛把小奶盅递给丁岚。
“我喜欢喝雀巢速溶咖啡。”丁岚说。
“速溶咖啡是小儿科,不上品位。”钟涛笑。
钟涛端着杯子抿了一口,味、香、浓都属上乘。难得的好咖啡!
“这种科纳咖啡中等醇度,口味新鲜,仔细品位有一种香气,带点葡萄酒香……”
他向丁岚介绍。
丁岚抿了一口。
“唔,是有点香,我觉得像水果味。”
“这就是科纳咖啡的风味罗。”
丁岚脸上浮现出遐想。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蓝江种咖啡豆的情景吗?”
“记得,‘红红的咖啡豆,绿绿的橡胶林’,听起来好浪漫……”
钟涛没有表情,话里带着调侃。
音乐响起。是一支英文歌曲,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奔放中透着一种沧桑感。
吧台内,一个年轻的调酒师正在调酒。小师傅穿件圆领黑色印花T恤,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十个高脚椅,一溜排在吧台前。两个穿花衬衫的长发男青年,坐在高脚椅上喝着嘉士伯啤酒。壁炉前挂着一个白色大屏幕。每逢足球大赛,这里是铁杆球迷聚集的战场。
一曲结束。听见有吹口琴的声音。
是SZJ电台的节目:“听众朋友,现在我们为你播送的是口琴独奏曲《杏花雨》……”
这是一首校园歌曲,开始有一节打击乐过门,节奏轻快,接下来是琴声,如泣如诉。
钟涛凝思,怅然若失。
丁岚也听得入神。
小石榴罩灯的灯花摇曳,耳畔响着悠扬的口琴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天国传来。
“你还记得吗?那时……”丁岚还没说完,钟涛用手势制止了她。
他的表情像是专注地在听琴声。
沉默片刻,他喃喃道:
“往事如梦!”
“我真怀念那段岁月……虽然像昙花一样短暂,但是好快活。”
丁岚感慨万千地望着钟涛。
“那时候我们才十七岁!”钟涛说。
“杏儿才十五……”丁岚有些感伤道。
伴着琴声,钟涛眼前浮现出杏花雨的场面。
——蓝雀岭山坡。一片杏树林。二十八年前春天的时候,一簇簇粉红色杏花压满枝头,点染着整个山坡。
傍晚。钟涛他们十来个成都知青来在山坡,相聚唱歌。他们都是云南建设兵团第××团四营二连的,来自成都的同一所中学。女孩儿中有杏儿、夏雨虹、丁岚,男知青里最活跃是钟涛和丁强。大家围成圆圈,高声唱着一支流行的歌。
夏雨虹扎着长辫子,圆圆的脸,大眼睛。她是全连最漂亮的女孩,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是钟涛青梅竹马的恋人。
钟涛挨在她的旁边。他皮肤黢黑,外号“黑娃”。憨厚而滑稽的笑脸。唱得有点左。
丁强、丁岚两兄妹打闹着。丁岚胖乎乎的脸蛋、细眉眼,模样不算漂亮。丁强长得精瘦,因刚直不阿、性情好斗,外号“强子”,是黑娃的铁哥们。
吹着口琴伴奏的,是钟涛的妹妹杏儿。口琴是当时知青中最流行、也是最时髦的乐器。
大家先是唱思念成都家乡的歌,那是一首根据三十年代《秋水依旧》改词的歌,悠扬中带着一丝惆怅。杏儿双手横握粉红色口琴,侧着头,忘情地吹着,目光闪烁地望着山坡上的杏花林。她穿一件小花格衬衫,扎着两个短辫,天真无邪的神态显得妩媚动人。
往日的欢乐,
化着了眼前的孤单。
梦魂何处去?
望眼泪涟涟。
妈妈呀!
几时才能回故乡的家园?
那滔滔的锦江水啊,
那壮丽的人民南路,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
那舒缓悠扬的口琴声,使人想起成都望江公园的阁楼、人民南路上的车水马龙、浣花溪的潺潺流水、锦绣田野上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
他们大都是十七岁的年龄。全是应届初中毕业生!还有的实际只读了两年,也宣布为初中毕业生。这一群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刚刚来到云南边陲的蓝江才两个多月。妹妹钟杏当时读初中一年级,实足年龄只有十五岁,也跟着钟涛来了。到了几千里远的云南边疆,梦想中的“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却是另一种景象。每天吃没有油腥的清水萝卜、煮白菜。营地要自己动手建在荒山坡上。白天劳动,垒土坯,砍竹子,累得筋疲力尽。傍晚小憩,难免想起家乡和父母亲。
有人眼里滚动着泪光。
接着,随着杏儿口琴的节奏,大伙儿又唱起一支鼓劲的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离开成都时的情景。忘不了震天的锣鼓声、哗哗的红旗、呼天喊地的送别场面。忘不了的母亲脸上涟涟的泪。
蓝雀岭山坡。夕阳的余晖把大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晚霞映照在杏花上,像一片灿烂的红云。身后的杏树林是强子前几天意外发现的,在一个山坳的坡上。这一片异乡的杏花,给他们带来一丝意外的惊奇和暖意。
“没想到在边远的云南,还能看到杏花啊!”
“好美啊!”
强子被杏儿的琴声迷住了,愣愣地瞅着她。杏儿蓦然间发现强子在看她,故意停住了,大声说:“嗨,用牛眼睛盯着我干嘛?”
强子别过头,小声说:“我没看。”
“你撒谎!得罚你唱首歌。”她耸耸鼻子,又摇着小辫吹起来。
“叫强子唱一个好不好?”
夏雨虹替杏儿扎劲。
“好啊!”
众人吆喝。
强子扭捏不过,被夏雨虹一激,他咳了一声,大声唱起来:
知妹吹琴,
知哥唱歌,
知哥知妹穷欢乐。
一个窝来两只雀雀,
知哥也要扇盒盒。
“扇盒盒”是四川话谈恋爱的意思。
大家欢呼,起哄。
女的、男的,互相拉歌。
那是一群热血男儿,怀着绣红地球,改造世界的梦想,单纯,幼稚,狂热。
后来黑娃带头唱起了他们刚学会不久的《知青之歌》。这首歌是一个姓任的南京知青创作的,在知青中很有名,像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天南地北,又衍生出不同的版本。
十来个男女知青大声地合唱起来。那歌声时而昂扬、雄壮,时而低沉、忧伤:
……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搁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们的命运。
啊,心上的人哪告别了你,奔向远方,
爱情的花朵就永远不能开放,不能开放!
一阵风吹过杏树林。夏雨虹转过头,痴痴地望着。
夕阳下,粉红的花瓣随风飘落,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啊,杏花雨!”
有人喊起来。
“杏花雨!杏花雨!”
少年钟涛傻傻地瞅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杏花雨,那确实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在知青之家的山坳上,一片美丽的杏花瓣,被狂风卷过,飘零漫天,落英缤纷……最终坠落入泥。那情景美而凄厉,令人永生难忘。
这一群少女少男在杏花雨中嬉戏打闹起来。
忽然,有人哭了起来。
桌上的小石榴罩灯。灯花摇曳。
钟涛动情地轻轻哼着《知青之歌》。眼前迭现出夏雨虹痴痴的面影。
丁岚出神地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青春年华,理想憧憬,美丽的梦,染红全球的豪言壮语……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耳畔的口琴声嘎然而止。
钟涛的脸庞像尊青铜雕塑。
时光仿佛凝固了。
片刻,丁岚的思绪回到现实。
“知道这咖啡馆叫‘米兰’的意思吗?”她问钟涛。
“哎,意大利风格吧。”钟涛叹息。
米兰是意大利着名时尚之都。
“不是,是一个叫米兰的香港女孩开的。”
“哦,没想到。”
“后来,人走了。咖啡馆却留下来了……”
钟涛问起几个校友,丁岚说都挺忙的。
“齐晓辉那家伙前天还问,大家什么时候再聚哦?”
“再说吧。”钟涛说。
“你要注意……”
丁岚语气中透着对钟涛的担忧。
“我还有一件事办完,就了结罗。”
那蓝色的火焰总在眼前闪烁……那撕心裂肺的喊声!
“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钟涛盯着丁岚,一字一句地说。
丁岚点点头。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我们谈点别的吧。”钟涛打断她的话。
“有没有夏雨虹的消息?”丁岚问起钟涛。
钟涛摇头。
丁岚说:“我听一位出国回来的同学说,在美国宾州大学艺术节上曾看见过她,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钟涛留意地听着,没有吭声。
“后来听说,她回过成都探亲,还问起过你。”
钟涛眼里似乎燃起一股希望之光。
“我们是有缘无分!”他感叹了一句。
“你姨妈还好吗?”丁岚问。
钟涛若有所思地说:“是该回家一趟了。”
4
红茶馆。离地豪大厦只有半条街,比较近便。
午休时间,聂风特地约冯雪英在这里见面。他想在离深返川前,尽可能再了解一些有关钟助理的情况。
聂风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对钟涛产生这样强烈的兴趣,也许从一个记者的角度看,在钟涛的身上笼罩着某种神秘感和传奇色彩;而从案情的分析角度看,钟涛又是一个处在警方视界边缘的人物。聂风想搞清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角色……
从小梅沙回来后,聂风觉得有必要面见一下两个人。一个是阿英(钟涛的同事),另一个是丁岚(钟涛的校友)。
阿英穿件亚麻色短袖衫、宽条纹长裤,披肩发,瓜子脸。一眼看去就是有气质的白领。
入座后,聂风要了杯茉莉花茶。阿英点的荔枝红茶。
寒暄过后,阿英优点好奇地问:
“聂记者还在采访呀?”
“就这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有收获吗?”
“时间太仓促了,”聂风有些无奈道,“胡国豪之死的后续报道,恐怕要待真相大白之后了……”
“我听说案情扑朔迷离,侦查陷入了困境。”
阿英对警方的破案进展似乎有些不满。
“听谁说的?”
“公司的人都在传,还说作案的人有可能是个女人。”
真是越传越离奇。
“钟助理最近忙吧?”聂风有意问起钟涛。
“他现在不作助理,升副总了。”阿英话中带刺。
“我听说了,这样对地豪也许有好处。”
“也许吧。”
“你知道钟涛是什么时候加盟地豪的?”
“去年夏天。”
阿英说起当时地豪招聘总裁助理的情况。聂风才获知钟涛当时来地豪应聘,以及如何被胡国豪器重的原因。
钟涛本来在深圳一家证卷公司做事,高级操盘手,在南方股市上颇有点名气。阿英说他是去年8月到地豪置业来应聘的。当时多少有些突然,因为他是搞证卷的,并没有经营房地产的经历。地豪当时招聘的职位是总裁助理兼行政总监,条件要求严格,待遇很好,年薪三十万元。所以吸引了很多人来应聘,竞争很激烈。钟涛那天来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他穿一件黑色翻领T恤,蓄着小络腮胡,有点不修边幅。其他人来都是西服革履,衣冠楚楚的。阿英觉得他有点面熟,后来想起在证卷公司听过他的股票讲座。
胡总那天是直接接见钟涛的,没有经过总裁办。也许他事先与胡总联系好了的。
当时胡总见过面的,有好几位刚从国外回来发展的MBA,还有一家房地产集团的营运总监,条件都很优越。但胡总与钟涛见面后,当即就拍板聘用钟涛,颇为青睐。公司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胡老板会选一个没有做过房地产的人来作自己的助手。
后来才知道,胡总看中的也许正是钟涛在证卷金融方面的能力。据说钟涛上任不到两个月,就给地豪置业解决了一个多亿的融资。
“噢。”聂风点头。
聂风又问了一些钟涛的其他情况。
“也许他会重返证卷业,”阿英说,“听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操盘手,证卷公司当初就不愿意放人的。”
“也就是说,他当初到地豪应聘可能有特别的原因?”聂风试探道。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阿英喝着红茶。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当时胡总开的条件是年薪三十万,还有2%的股份,这确实有吸引力……但细想一下,一个顶尖的操盘手,年收入恐怕并不比这个数低。”
聂风暗想,阿英的分析确有道理。
那么是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钟涛跳槽到地豪呢?这个阿英就不可能知道了……据阿英说,钟涛到地豪后做人谨慎勤勉,做事成绩卓着,不仅深受胡国豪总裁信任,也获得公司上下的一致好评,连周正兴副总也对他另眼相看。
听说公司里有不少白领佳丽青睐钟涛,但他都没有回应。四十多岁的男人本是一坛浓香的醇酒、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但是没有人品尝过那酒的味道,也没有人知道这部小说里的内容……他没有婚姻、家庭,没有爱人,从来也不接触女人。这一点是很特别的。
聂风觉察到阿英在谈到钟涛的为人时,情绪有微妙的变化。像是觉得他的怪僻不可理喻,或是流露出一种女性的赞赏,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
后来,话题转到胡国豪的追悼会。
聂风提到那个怪异的花圈。
“你分析一下,那个花圈可能是谁送的?”
“很可能是一个女人。”
阿英说得颇肯定。
“你怎么断定的?”聂风吃惊。
“我在现场看见了一个陌生女人……”
“是吗?”
女人的直觉真是不可小觑!
据阿英说,在向胡国豪遗体告别时,有个穿花衬衣的女人出现在后门口。这个女人以前没有见过,大家的目光当时都集中在遗体方向,没有人留意她。看见的人,也许以为她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但阿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当时正好快到11点钟,看见她两次抬起手腕看表……
“花圈送进来时,所有的人都很惊诧,当时现场一片骚动。只有她看花圈的眼神有点特别,透出一种关注和赞赏,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登台表演一样……”
“这女人什么模样?”
“没有看清楚,她站得比较远,前后只待了几分钟。”
聂风暗想:花圈炮制者在现场出现——这也符合逻辑,或许她宁愿冒着风险,也希望亲眼看到现场的戏剧性轰动效果,才有痛快淋漓之感。
“能估计她年龄有多大吗?”聂风再问。
“中年女性。”
这似乎和礼仪公司提供的情况相吻合。
聂风同她分手出来,有一种兴奋感。阿英的发现应是又一重要线索,它表明了“定花圈的女客户”不是朱美凤,也不是阿英。而应该有第三个女人。
不过有一点是聂风没有料到的。阿英并没有告诉他,后来从办公室拍的现场照片中,意外发现了那女人的一个镜头。并且通过一家调查公司查到了她是谁。这是后话了。
和丁岚的会面,是在《女性》杂志编辑部里。
这家杂志在全国发行几十万册,编辑部办公的地方却相当拥挤。挂靠在出版社下面的杂志社大凡都是这样的,在外面名声很大,在内部却永远是不起眼的小字辈。不过由于社里实行报酬与创收挂钩,编辑部人员的效益倒是不菲。
丁岚的办公室不到十平方米,一张写字台、一个文件柜、外加两把椅子,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她的桌子上摞满了稿子、邮件和信封一类杂件。墙上贴着女性杂志各期封面的招贴画,屋角堆着几大包待寄发的最新一期杂志。
聂风走进来时,感觉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不好意思,这里有点挤。”
丁岚请聂风坐在椅子上,热情地给他沏茶。看上去她四十三、四岁,穿件随意的V领雪纺衫,举止言谈充满着活力。作为杂志栏目的主编,丁岚算是女性领域的一个领军人物。《女性》杂志的许多撰稿人,包括一些名家,都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同她讨论最终选题的。
“我们应该算是同行罗。”聂风客气道。
“我挺喜欢看《西部阳光》的,有点‘国家地理杂志’的风格。”
对《西部阳光》,丁岚颇有好评。
“我们就是希望办成中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那不容易。”
《国家地理杂志》是美国的一家自然人文刊物,素以稿件的精彩独特而闻名全球。美国畅销小说《廊桥遗梦》里的男主角罗伯特?金凯,就是为《国家地理杂志》打工的摄影记者。
“我听钟涛说,你也是四川C大毕业的。”
“唔,我是C大新闻系88级的,你和钟助理都是我的学长。”聂风恭敬地说。
“不敢当。”丁岚微笑。
聂风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丁岚的泼辣,干练和爽快,给他留下的印象颇好。
“深圳让你最难忘的地方是哪里?”丁岚问聂风。
在通常情况下,丁岚问来深圳出差旅游的朋友这个问题时,对方大多会回答“地王大厦”或“世界之窗”。聂风的回答却完全不同。
“小梅沙海滨。”他说。
“是吗?”
丁岚大感意外。
聂风谈起对小梅沙的印象。他说自己去过海南三亚和广西的北海,那都是很着名的海滨。北海的沙滩是白色的,叫银滩。而小梅沙的海滩是淡淡的金色,这很少见。“碧海黄沙”堪称是小梅沙的一绝。接着聂风又从码头石桥谈到情人小径,从情人小径谈到烧烤场——那里的小橡胶林、八阵炉灶等等。
他很自然地问起了6月24日晚上七人校友会的情况。丁岚并不介意,对他的提问有问必答。
“听说那天你们在烧烤场聚会,大家玩得很开心。”
“是的,让人难忘的一个夜晚。”
“为什么没有选在大梅沙的烧烤场呢?那边地方更宽呀。”聂风问。
“大梅沙闹哄哄的,没有小梅沙的气氛好。”
丁岚说的也许是实话。
“七位学长,五男二女,在小梅沙海滨划拳猜令到通宵达旦,此情此景的确豪爽。”聂风说笑道,“听说那天夜里学长们一共喝了三箱啤酒,喝得人仰马翻……”
“你怎么知道的?”
丁岚也忍不住笑了。
“钟涛告诉我的。”
“那天他和齐晓辉两人猜拳,喝得最多。”
“好像钟涛喝不过对手,还吐了。”
“他酒量其实一般,硬充大头鬼!”
听得出丁岚的责备里含着一种关切。
“钟涛是不是提前离开烧烤场,回房休息了?”
“不是。只离开了二十来分钟,回度假屋换衣服,是我陪他的。”丁岚说明。
这和警方掌握的情况一致。
“我对钟涛挺钦佩的,”聂风说,“有校友说他是南方证卷行业的一颗新星。”
“这话不假,他是个金融人才。”
“那他为什么会跳槽的地豪呢?”聂风忽然问道。
“这个嘛,”丁岚迟疑了一下,“也许是天意……”
“天意?”
聂风觉得这话好像在那里听到过。
“地豪开的条件确实很优惠,”丁岚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失言,解释道,“听说当时有很多优秀的人争这个‘总裁助理’。”
“最后还是钟涛拔得了头筹!”
“对,他是靠的实力。”
“听说地豪的总裁胡国豪对钟涛有知遇之恩?”
“胡国豪?”
只一刹那间,丁岚眼里像是掠过闪电。
“那个花心老总……”她用不屑的口气说。
“花心老总?”这话像是耳熟。
丁岚从案头一堆报纸里,抽出一张报道递给聂风看。这是一家前天的都市报,在第二版的一角登载了追悼会上的那段插曲,还配了一张蓝花圈的特写照片。聂风没有料到,神秘花圈的事已经见着报纸。
地产大亨胡国豪追悼会突现异兆
“死得其所”离奇花圈从天而降
花心老总身前风流,死后留下团团迷雾
“雄心、野心、花心”:心中有鬼?
“从我们《女性》的立场看,‘死得其所’太客气他啦,对于那种亵渎女性的丑恶男人,不管他是什么高官显贵、商贾大亨,最好的下场应该是‘天诛地灭’!”
这话让聂风一震。
不知丁岚是代表《女性》杂志说话,还是在站在女性的立场发表激烈言辞。
聂风的直觉,丁岚的话里似乎有什么隐情。但究竟有什么隐秘,又说不准……。
根据小川警官通报的材料,几个C大校友提供的情况基本上一致。那是一次愉快的海滨聚会,也是例会。而丁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心计,人又豁达。还是《西部阳光》的热心读者。
但是聂风无意中觉察,丁岚对钟涛似乎一往深情。他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聂风了解过钟涛的经历,是四川C大外贸系77级的。丁岚比钟涛低两年级。两人并不在一个系里就读,但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应该还存在其他的关联……
发觉这段缘由,引起了聂风的沉思。
待聂风离开编辑部后,丁岚似乎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位小学弟来拜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他问那些话都有什么含义吗?……
丁岚拿起话筒,拨通了钟涛的号码。
回到招待所。聂风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查找C大网站。在校友录一栏的外贸系国际金融专业77级,查到钟涛的名字。那一年很特别,是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许多知青因此有了公平竞争的机会,而考上大学,改变了一生。根据钟涛的入学级别和年龄,应当属于这种情况。
聂风再查胡国豪的经历。
他在“搜王”引擎键入“胡国豪”,敲Enter键。
搜索结果显示:同名同姓的有一个药业公司董事、一个大学生物工程教授,还有一个广东某县城的老革命。其他的新闻大都是胡国豪意外死亡的消息。在一篇关于地豪总裁胡国豪的“人物介绍”中,发现结尾处附有胡的简历。
胡国豪先生,着名房地产实业家。
1942年生于河南。
1960年十八岁时参加革命,立过功,受过奖。
1981年起在广西、海南开创房地产业。在激烈的竞争中取得骄人成绩,并在海南房地产泡沫中奇迹般地得以生存发展。
1992年来岭南发展,与人共同创办地豪置业,八年间成功地开发了地豪大厦、雅园广场、新城花园等一系列房地产项目。
1998年开始受到国内外媒体的关注。曾接受美国《财富》杂志、英国BBC新闻、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以及国内多家报纸的采访。
2000年1月获得《中国.经理人》杂志评选的“最佳房地产经理人”称号。
聂风意外发现,胡国豪七十年代的经历是一段空白。
这是为什么呢……
聂风正在纳闷,手机的震铃打断了他的思索。
又是小保姆打来的,说是姥姥的生日要到了,聂母问他好久回去。
“就这一、两天。”聂风想起,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案子破了吗?”小保姆好奇地问。
“你知道什么案子?”聂风吃惊。
“你别瞒我啦,”小保姆得意地提高了嗓门,“这一期的《西部阳光》我看见了。有聂大哥的文章……”
在那篇专访的最后,总编加了一段“附言”,说是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后四天,胡国豪意外抛尸于深圳小梅沙海滩,本刊将于近期刊载此案的特别跟踪报道,云云。
“小丫头,没想到你还有点侦探的天才。”
“是吗!”小保姆受宠若惊。
“替我保密,回来我带给你大梅沙的贝壳。”
“你别又说话不算话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