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

动静

冬日长晴,山城雾多。早晚全个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湿雾里。大清早雾气笼罩了一切,人家和长河,难于分辨,那时节只能从三种声音推测出这个地方的位置——对河汽车站的汽车发动机吼声,城外高地几个军营的喇叭声,市区长街上卖糕饼的小梆小锣声。

稍迟一会,隔河山峰露出了头,庄严而妩媚,积翠堆蓝,如新经浣洗过一般。雾气正被朝阳逼迫,逐渐敛缩侵润的范围。城中湿雾也慢慢的散开,城中较高处的房屋,在微阳中渐次出现时,各披上一层珍珠灰光泽,颜色奇异,很象梦魇中宫殿。从高处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个令人希奇的印象。原来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桔柚,与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包围在整片白雪中,只有教堂三个尖尖的屋顶,和几所庙宇,及公家建筑物,两座临河城门楼,地位比较高,现出一点轮廓。其时上述三种声音已经停止了,湿雾迷蒙中却有尖锐的鹰声啼唤,不知来自空中,还是出发于教堂附近老皂角树上。住宅区空地较多,杂树成林。桔柚早已下树,间或有二三养树果子遗留在浓翠间,分外明黄照眼。雾气退尽时,桔柚林中活泼好斗善鸣的画眉鸟,歌声越来越利落。天气虽清寒逼人,倒仿佛已有点春天意味。

绕城是一条长河,河身夹在两列长山中,水清而流速,鱼大如人。到城中雾气敛尽时,河面尚完全被这种湿雾所占领,顺随河身曲折,如一条宽阔的白色丝带,向东蜿蜒而去。其时虽看不见水面船只和木筏,但从蒙雾中却可听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声和橹桡激水声。

河上湿雾完全消失,大河边巨大黑色岩石上,沙滩上,有扇尾形,和红颈脖,戴丝绒高冠,各种小小水鸟跳跃鸣叫时,大约已将近九点钟,本城人照习惯在吃早饭了。

记载上常称长沙地方“卑湿阴雨,令人郁闷,且不永年”。屈原的疯狂,贾谊的早死,证实了这种地方气候的恶劣。

五溪蛮所在地的沅水流域,传说中的瘴蛊,俨若随时随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视为畏途。除非万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时也不甚乐意来到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别长,两月来山城中终日可见太阳。冬日长晴,土地枯燥,乡下人因之推测明年麦麻烟草收成必不大好。可是鸟雀多由深山丛林中向城市里飞,就城区附近菜园麻园疏松土地上觅食小虫蚁讨生活。生活既不困难,天气又异常和暖,不饥不寒,因此这些雀鸟无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桔柚树梢头歌呼,俨然自得其乐,同时也用它娱乐山城中的住民。虽然山城中大多数人对于冬晴的意义,却只有一件事,柴炭落价。

地方离战区炮火尚远在二千里外,地势上又是个比较偏僻的区域,因此还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静。这种静境不特保持在阳光空气里,并且还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声音行动里。

战事虽逐渐向内地推移,有转入云梦洞庭湖泽地带可能。

对河汽车站停放的车辆种类数量日见增多,车站附近无数新做成临时性的小小白木房子,经常即住满了外来人。城区长街尤多这种装束特殊的过路人。城门边每天都可发现当地党部,行政官署,县商会,以及一切社会团体机关,轮流贴换大小不一的红绿标语。本省兵役法业已实行,壮丁训练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广到执行各种业务的少壮男子。社训或妇训,更影响到和尚尼姑,以及在这小山城中经营最古职业某种妇女日常生活习惯,这些人也必须参加各种集会和社会服务。白日中,长街上已有青年学生和受训民众结队游行。城中且发现了伤兵,设立了伤兵医院,由党部主持的为伤兵医院募捐,及慰劳伤兵举行的游艺会,都有过了。

报纸上常描写到汉奸间谍,在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过,而且被军警捉来,经过审讯证实后,就照习惯把他捆缚起来押到河边枪决示众了。举凡一切热闹,一切和战事有关系的人事变动,都陆续出现,对当地发生了影响。可是超越这一切人事活动,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静,在这小山城中似乎还好好保持下来。

每天黄昏来时,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如一匹轻纱。先是摊成一薄片,浮在水面,渐如被一双看不见的奇异魔手,抓紧又放松,反复了多次后,雾色便渐渐浓厚起来,而且逐渐上升,停顿在这城区屋瓦间,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

轻柔而滚动,缓缓流动,然而方位却始终不见有何变化。颜色由乳白转成浅灰,终于和带紫的暮色混成一气,不可分别。

黄昏已来,河面照例极静,但见隔河远山野火正在燃烧,一片红光,忽然展宽拉长,忽然又完全熄灭,毫无所见。其实这种野火日夜不熄,业已燃烧了多日,只因距离太远,荒山太多,白日里注意到它时,不过一点白烟罢了。

就在这个小山城数千户人家里,还有一个人家,俨然与外而各事隔绝。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极端清静中享受这山城中一切。

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个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狭长如一条带子。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

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三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个桔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

桔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

屋主人住在这个小楼上,躺在走廊摇椅里,向阳取暖,休养身心,已有了两个月。或对整个晒在冬阳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静听清晨湿雾中的老鹰和画眉鸟鸣叫。从外表看来,竟俨然是个生命之火业已衰竭的隐士,无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这里来避寒纳福。

屋前石坎下有条小路,向西转入市区,向东不远就可到达一个当地教会中学和毗邻学校的医院。过路学生多向上仰视,见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从容光景,年轻人常不免心怀小小不平,以为“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房子,住下一个官僚”,除此以外,别无所知。自从战事一起始,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已成为整个县城活动的源泉,开会游行,举凡一切救亡运动,无不需要他们参加。这些年轻人也自以为生存在大时代里,生活改变,已成为战争一分子。都觉得爱憎情绪日益强烈,与旧习惯不能妥协。都读了许多小册子,以为从小册子取得了一切有关战争应有的宝贵知识。自己业已觉悟,所以要领导群众,教育群众,重造历史。

有一天,两个初中学生代表到当地党部去开会,回学校时,正见到屋主人在门前看人调马。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材虽十分壮美,脸色却白白的,显得血色不足,两只手搁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爷。正嘱咐那养马人,每天应给马两个鸡蛋吃。年轻学生走过身时,其中之一就说,“看呀,一个荒淫无耻的代表。”另一个笑笑,不曾作声。

那一个于是又向同伴说,“这种人对国家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废物!完全是个废物!”那年青男子虽听得分明,还以为是在说他那匹马,就笑着说:“不是废物,你不要以为它样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学生气愤愤的说:“走两百里路,逃到我们这里来,把什么东西都吃贵了!”

“你说它吃鸡蛋吗?它有功国家的。”

那学生不乐意这种谈话,轻轻的骂了一声“废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转身去告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却料不到这学生正是骂他,他还心想,“两个小朋友年纪青,血气盛,可爱得很。”

房屋既毗邻教会产业,与医院相去不远,医院中一个外科医生,两月前即成了这个人家来往最勤的客人。到后来,当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为筹备演戏慰劳伤兵,向医生借看护白衣,问及借军衣手枪,无意中由这个外科医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来这房子里边正住下了一个年青人所倾心崇拜的受伤军官。因十月里在东战场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方回到这个后方来休养治疗。

医生也是一个年青人,热诚而喜事,不免在叙述中,给那军官在年青学生中,造成一个异常动人的画像。

医生说,“你们成天看报,不是都知道沪杭路上有一个兴登堡防线吗?他就是在那道防线打仗的一个军官。他是个团长,有一千五百人归他指挥。一共三师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铁道线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钢骨水泥作成的国防工事里,挖好了机关枪眼儿,冷冷静静的打。敌人六十架飞机从早到晚轮流来轰炸,一直炸了八天。试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轰,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过一样。一个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枚炮弹落到附近三百公尺里土地上!想想看,这仗怎么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里,晚上出击夜袭,饭也不好好的吃过一顿。到后来,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级军官伤亡快尽了,只剩下一百二十个人,掩护友军撤退后,才突围冲出。他腰腿受了重伤,回到后方来调养。年纪还只大你们几岁,骑马打枪,样样在行,极有意思的!这是你们做人的榜样!”

好事医生的述说,自然煽起了年青学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后,这个人家的清静被打破了。先是四个学生随同医生来作私人慰问,随后便五个七个来听故事。好一阵日子,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学生进出,或在廊子上谈天,或在小院中散步。来到这里的多怀了一种崇敬之念和好奇心,乐于认识这个民族英雄。或听他说说前线作战事情,或提出些和战争有关的问题,请他答复。或取出一个小小本子,逼他签名。或邀约他出席当地团体集会,听他讲演。

过不久,连那两个最激进的学生代表,也带着愧悔之情来拜访了。凡来过的年青学生,都似乎若有所得,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静,看看便已失去了。

医生来检查这个军官的身体时,每见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马棚边和学生谈话,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马,无所不说,医生总在旁微笑,意思象是对那些年青人说,“怎么样,不错吧。

你们现在可好了,不至于彷徨了吧。这一来你们得到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事情。战争可不是儿戏!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学这个人。好好的尽一个战时公民的责任,准备做一个民族英雄。日子长咧!我们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轻学生走去后,医生来给这个军官注射药针,看了看脸色,听了听脉搏,就说,“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说了却望着他好笑,神气正如先时一样,意思象要说,“怎么样,不错吧。这是国家的元气,你的后盾!你还得来尽点义务,好好的教育他们,鼓励他们,改造他们,国家有办法的!”

军官似乎完全懂得他意思,只是报以微笑。很显然,年青军官对于这些中学生,是感到完全满意信托的。

医生要军官说说对于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军官就说,小朋友都很可爱。生气勃勃,又有志气,有血性,全是当地优秀分子,将来建国的人材!我听他们说,实在不想再读书了要从军去。我劝他们要从军先去受正式军校训练,却都不乐意,倒想将来参加游击战。照读书人说法,这只是浪漫情绪的扩张。可能做诗人,却不能作一个很好下级军官。这种年龄一定是这么打算。他们都以为我了解他们,同情他们。我真正应当抱歉,虽同情他们,实在不大了解他们。他们对于战争,同我们做军人的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诗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实。一切得慢慢来,从各种教育帮助上提到实践上去。“

医生说,“可是他们都很崇拜你!”

军官只是笑,对医生说的完全表示同意,却保留了一点不说,“这崇拜是无意义的,至少这崇拜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目下的问题,单是崇拜还不成!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个学生和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认识,当然不会一致。

从不离开学校的青年学生,很容易把“战争”二字看成一个极其抽象的名词。这名词包含了一点幻想的悲壮与美丽同荣誉或恐怖,百事综合组成一章动人伟大的诗歌。至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呢,战争不过一种“事实”而已。完全是一种十分困难而又极其简单的事实。面对这种事实时,只是“生”和“死”,别无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钢铁崩裂中,极端的沉静,忍耐,纵难战胜,尚可持久。至于慌乱,紧张,以及过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动,只是白白牺牲罢了。战争既是一种单纯的事实,便毫无浪漫情绪活动余地。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服从命令,保卫土地。无退却命令,炮火虽猛,必依然守定防线不动。死亡临头,沉默死去,腐烂完事。受伤来不及救济,自己又无力爬回后方,也还是躺在湿湿的泥土凹坑中,让血液从伤口流尽,沉默死去。若幸而脱出,或受伤退下,伤愈后别无他事可作,还要再作准备,继续上前,直到战争结束或自己生命被战争所结束时为止。在生和死的边际上,虽有无数动人的壮烈惨痛场面,可是一切文学名词完全失去其意义,英雄主义更不能生根。凡使后方年轻人感动的记载,在前方就决不会有谁感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为国家前途,忍受。为战胜敌人,忍受。

因此一来,到这些年轻学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后,对于这个半年来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讨生活的军人,自然重新发现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家伙,谈什么都不大懂。便是战争,所懂的也好象是另外一套,并不与年轻学生想象中的战争相同。尤其是对于青年学生很热心想参加游击战,却不愿受正规军事训练,认为是浪漫情绪的表现,不切事实,缺少对战争应有的共同认识,损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于是一群年青学生,在意识中恢复了读书人对军人的传统观念,以为这个军人虽有教养,有实际经验,还是一个“老粗”。而且政治头脑不发达,对战争认识还不够深刻。那两个更热心的学生代表,先还不知道军官是个过来人,想在谈话中给这位军人一点特殊教育,接谈结果竟适得其反,才发现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军官都比他们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发生了一种反感,以为这是一个转变了的军人,生活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气息,无可救药。本来预备跟这军官来学的几种军事课程,也无兴趣继续上课了。山城虽小,本地无日无集会,年青学生都甚忙。于是大家就抛下了这个“民族英雄”,转作其他有意义的活动宣传去了。

住处回复了过去半月前那一种静。

医生来时,见楼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许多椅子,墙上还悬了一片三尺见方的黑板,茶几上还有一盒粉笔。知道是屋主人之一,军官的哥哥,特意为年青学生上军事学预备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这种预备是徒劳了。军官独自坐在走廊前摇椅上,翻阅一本小小军用地图。好象很闲静,又似乎难于忍受这种闲静。

医生说,“团长,你气色好多了。你应当走动走动。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骑骑马也无害。你那马许久不骑,上了膘,怕不会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动一下!”

军官说,“当真好象全好了。现在就只走动时腿上有点发麻,别的不觉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撑架出去,因为近于招遥我还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谁!”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欢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爱的学生吗?”

“就是那些人,他们不是要跟你上课吗?我听他们说,你肯教他们,都很高兴,这比平时军训有实用意义得多!”

“可是他们一定为别的事情忙,上了两课,就不来了。这玩意儿实在也是很干燥的。比学什么还死板,又不具体。”

军官提起了这件事情时,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图指定某一点给医生看,“这里情形越来越糟了,不久会要受攻击的。这里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边去。他们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还有两个月休假吗?”

“让别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两个月,已闷慌了。虽只两个月,好象有了两年,这样住下去,同老太爷似的,哪能习惯?前面老朋友多着,都在炮火里,我留在这里,心中发慌!”

师部来了急电,限这个少壮上校军官五天内率领那两连伤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师管区四营壮丁,作为本团补充。

过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对这件事话说得很少,年纪极轻的新妇,一个教会中学毕业生,身材小小的,脸白白的,穿着素朴,待客人去尽后,方走过大房来,站在门边轻声说,“听说来了电报,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说可以休养三个月,现在腿还不好,走路时木木的?等脚好一点走,方便得多。”

“他们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这样住下来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时候动身?坐船去,坐汽车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带。”

“明天就要走吗?我娘还在路上。”新妇眼睛已湿,勉强抑止着感情,“医生说你还不宜上火线!”

“医生刚走!我全好了,不会出毛玻等等我同你说。”

新妇眼泪莹莹的无话可说,就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长兄嫂亦不说什么,只默默的为清理要带走的应用东西。

到末了,两夫妇从楼梯后一个小房中搬出了两个箱子来,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盖掀开,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弹,算是给这个重上前线军人的礼物。哥哥笑着说,“你到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谁,怕招遥你到常德去接收壮丁,身边总得有点东东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将叫来,武装起来,才象个样子!”嫂嫂也微笑着,“你大哥以为你要的是这些东西,所以路菜也不预备。好笑。”

军官也无可奈何的笑着,虽口上说着“大哥,还是把你这些老式宝贝收起来,将来带游击队用吧。”还依然跑到木箱边来检查这些轻便武器。

第二天,七个随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庞大棉背心,从收容所来见团长。有五个兵士是手足负过伤的。平时这军官以这些弁兵是为国家服务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刚从前线负伤归来休养,从不到家中来服务。现在听说不久又要出发了,因此来请示。七个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训话。七个人都是小身个子,面目朴实而单纯。军官在换好了军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开拔各事,见几个同患难的小伙子,都因负伤瘦了许多,心中实在很感动。

“你们都好了吗?”

几个兵士齐声说,“报告团长,都好了。”

其中一个又怯怯的说,“团长,你也好了吗?”军官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不作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指定一个羞怯怯的乡下人样子兵士说,“赵连璧,你膀子全好了吗?不能去就莫忙去。我们先到常德集中,一个月后再来还赶得及。”又向另外几个样子较活泼的兵士说,“你们三个月的饷不是都领到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叫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输光了。你们七个人写个报告来,一人向军需处多支十块钱。就要走路,身体刚好,不能胡闹,知不知道?”

几个小子都要笑却不敢笑,低声答应“是”。

其时厨子正提菜篮回家,军官吩咐那厨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饭,煮一块腊肉,打两斤酒,要他们在这里吃饭。”回头又向几个兵士说,“上楼去把那些枪搬下来,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们用二十发的还不大习惯,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们带到江西去参加反攻。”说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将起来,“一颗子弹都不许掉落,将来还要带回来还大先生,带学生一道作游击队还有用!”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象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哪有这耐心?前面正要人,我料得到!”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思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的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面粉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小干部军官呢?”

“更方便。老同伙多着,听说我要去,都很高兴同我去。

不要看我们这种破烂部队,到前面去,有两手!第一点就是谁都不怕。任你多少飞机多少大炮,总之不怕。这就够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他们正在中学里读书,太年轻了,事实上这些小朋友还是他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们说要求自主。他们说要在本县做游击队,这是将来的事情,时候还早咧。现在战事正在争夺南昌,我去年驻扎过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习。这时节我要去很有用处。情形不好,我就留下来在他们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象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些,也还有用些。”

“你是不是对这些人有点失望吧?”因为医生从军官的微笑里,语气里,发现了一丝轻蔑。

军官连忙肯定的说,“并不失望。正相反,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中国征兵制度一时难实现,学校军训又太不认真,读书人大多数还只是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个年青人在后方三五个星期中都变成一个真正好战士。好在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问题复杂,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线上拚命要人,社会服务也要人,便是学校读书,集会示威,推动后方,无事不要人。大家能够在同一目的下,各尽其职,就很好了。”

说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医生过去说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不免有点感慨系之。正因为接近了他们,他跟年青人明白许多事情。战事一时当然难结束,下级军官补充十分需人,一部分人以为学生军训已有了好几年,国家还保留学生不曾用,应当从学生想办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过区域的大后方,青年学生种种的活动,证明了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战争虽改变一切,终不能把内地还未经过炮火教育的年青人完全改造过来!到现在,在炮火所及的区域,年青人已明白战争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这就值得乐观。至于象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学生,也会慢慢的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这自然需要些时间,勉强不来,可有的是机会!“

医生说,“这几年我们社会‘宣传’两个字太有势力,因此许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实,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册子,就自以为是文化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这也无妨碍。他们对国事很热心,就够了。对战事还近于无知,这需要时间!”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正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作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么办就要团附带去好了。这战争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国家不预备抗战,作军人的忍受羞辱,不作声。国家预备打了,作军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牺牲,还是不用作声。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事实,不是荣誉!”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明白许多年青人并不明白的问题。

军官的哥哥,那个矮小瘦弱的小老头,带了个小小纸包,由外面回来,孩子似的兴奋,一面解除纸包一面笑着说,“这地方,亏我找了好久,才得到这点东西!”医生看看,原来是一盒彩色粉笔。

医生说,“大先生,他们不来团长这里上课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们现在事情多,不久又要办慰劳会,送过路××军了。过些日子一定会来的。我花园里靶子也预备好了,还要借我枪打靶的。我说枪借你们无妨,子弹得自己想办法,我的子弹是要留给打小鬼的。”

医生向军官说,“大先生真热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大先生却解嘲似的说,“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

军官把话引到另一回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线上退回来时,同本团两百受伤同志,躺在向南昌开行的火车上,淋了两整天雨,吃喝都得不到。车到达一个小站上,警报来了,亏得站上服务人员和些铁路工人,七手八脚,把车上人拖拖抬抬到路旁田地里。一会儿,一列车和车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轨修好,又可照常通车了,伤兵列车开行时,那学生出身的车站长,挺着瘦长的身子,在细雨里摇旗子,好象一切照常。那种冷静尽职的神态,俨然在向敌人说,“要炸你尽管炸,中国人还是不怕。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这件事情时,军官皱了皱眉头,如同想挪去那点痛苦印象。

军官象是自言自语,答复自己那种问题,“看大处好,看大处,中国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笔收了,却扛了一个作靶子用的木板来,请军官过目,看中不中用。

说起的问题很多,这个医生好象为军官有点抱不平,表示愤懑。可是这年青军人,却站在一个完全军人立场上,把这件事解释得很好。总象很乐观,对一切都十分乐观。且以为个人事情未免太小了,不足计较,军人第一件事是服从,明知有些困难,却必需下决心准备去努力克服这些困难。说话时他永远微笑着,总仿佛对战争极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丧气。

几个青年学生,为当地民众防空问题,跑来请教,才知道这个军官五天内就得回到前方去的消息。几人回学校时,就召集代表开会,商量如何举行欢送大会,献旗,在当地报纸上写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别进行。

师部第二次来电,对开拔时日却改五日为三日,算来第二天就得出发。团副官当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决定次日下午三点集合开头,将船直放常德。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军官已离开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几只小船,和大船稍远,一字式排在河码头边。

一些军用品都堆放河滩上,还在陆续搬上船。军佐们各因职务不同,迟早不一也陆续上了船。这些年青军人多自己扛着简单行李,扛着一件竹篾制成的筐笼,或是一个煤油桶制成的箱子。更简陋一点的,就仅仅一个小包袱。有个司书模样的青年,出城时,被熟人见及,问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吗?”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说,“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关去,送他进鬼门关。”这些人若是老军务,到得河边,一看船上小小旗帜,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几号。若是初来部队的,必显得有点彷徨,不知自己应上哪只船。

因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乱了一阵。渐渐的,先前堆积在码头上舱板上的杂物,枪枝,子弹,手榴弹,和被盖行李,火食箱与药品箱,酸菜坛子和成束烟草,可入舱的都已经下了舱。那两连伤愈兵士,都穿了崭新棉袄,早已排队到了河边,在河滩上等待,准备上船。看看一切归一了,也分别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只等待团长命令,就可开头。

那军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头上,穿了一身黄呢军服,一件黄呢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动。间或又同另一只船上或河滩边一个军官,作很简短谈话。一个陌生军佐,在河滩边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个部属发问,“同志,你是第几连的?是师部留守处的?”到那军佐把地位说出时,就指点那人应上某一只船。并回敬岸上人一个军礼,随即依然沉默下来,好象在计划一些问题,又好象只是漠然的等待。一个军人对于当前战争的观念,必然在荣誉、勇敢、胜利等等名词下,产生一种刺激,重上战场,且不可免为家中亲友幼弱感到一点依恋之情。这个军人却俨然超越这些名词和事实,注意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现象。虽显明为过去、当前以及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心中感到点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却极力抑制住这种痛苦不安。

对河汽车已到了站,只见许多逃亡者带着行李正在渡河,河边人多忙乱着。

一会儿,医生带了一箱药品,忙匆匆的跑来了。两人站在船头谈了一阵,医生有事就下了船,到河滩上一面走一面回头挥动他那顶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身笑着,揉揉膝部,大声嚷着,“团长,到地写信来,写信来!”高大身影就消失在临河吊脚楼撑柱间不见了。

其时两个青年学生代表,正从县党部开完会,在河滩边散步,商量后天欢送大会的节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头上站定的那一个军官,正是住在山上黄房子里的那人,赶忙跑过船边去,很兴奋的叫着:“团长,团长,我们今天正开会,商量欢送你和负伤将士重上前线,议决好些办法!这会定后天举行,在大东门外体育场举行!”

军官见是两个学生,“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就要开船了。”

他看了看表,“省里来电命令我们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钟就开船了。请你费神替我向大家道谢,说我来不及辞行。难为了你们,对不起!”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吗?”

“就是现在。请转告同学,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会写信来告诉你们的。”

两个学生给愣住了,不知离开好还是赶回校里去报告同学好。两人在河边商量了一阵,还是走了。一人预备回学校去报告,另一人本拟去党部报告,到了大街,看看时间已来不及了,走回头走到城门边杂货铺里买了两封千子头小鞭炮,带到河边,眼见大船已拔了锚,船上人抽了篙桨在手,要开船了。军官站在尾梢上,用望远镜向城中瞭望,城中山上那黄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余几只小船都在移动跳板。几个后出城的小军官,在吊脚楼边大声嚷着,“等一等,等一等,慢点走!”气喘喘跑到了河边,攀援上了船。学生十分着急,想找个火种燃点鞭炮,却找不着。

“团长,团长。他们要来送你的!慢一点,慢一点!”

大船业已离岸转头了,尾梢上那面国旗在冷风中飘动不已。军官放下望远镜时方看到岸上那一个,便说,“好兄弟,好兄弟,不敢当!你回去吧,不敢当!……”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来了,说话声音便听不分明了。*

学生感动而兴奋,把两手拿着鞭炮,高高举起,一人在那空旷河滩上,一面跑一面尖声喊,“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

忽然发现前面一点修船处有一堆火,忙奔跑过去把鞭炮点燃,再沿河追去。鞭炮毕毕剥剥响了一阵。又零落响了几声,便完事了。船上兵士们也齐声呐喊了几声。

橹歌起了,几只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转了头,在橹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税关边去了。年青学生独自在河滩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静。竖立在河边大码头的大幅抗战宣传画,正有三个船夫,在画下一面吸旱烟,一面欣赏画意。

吊脚楼边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鸡。狗身后又有个包布套头的妇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边几个担水的,还是照样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进城……那学生心里想,“这不成!这不成!”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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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庐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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