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漂泊

八、漂泊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七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在重庆医院的单人急诊室里躺了一夜,胳膊上拉了一条输液管。也不知输的是什么,也许是消炎药也许只是普通的葡萄糖。脖子上包了绷带,我却毫无痛感,据说伤口不深,几天就能好。

我对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担心,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快快离开重庆,快快地见到哲。

但看这情形一下子还走不了。警察一早就来医院探视,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就是昨夜建议先送我到医院的人,长相慈祥,下巴上有一些没刮干净的胡子,在我父亲的年纪。他们提着一些水果与点心来给我,让我颇为意外。而早上护士说起我这次医药费由警局负责时,我也是十分地意外。

这位姓杨的老警察说,那个不法司机昨夜全都交待了。他是个东北来的在逃通缉犯,身上背了抢劫、偷盗、强奸与杀人的好几桩重案,刚刚流窜到重庆,就偷了辆车跑些非法的出租车生意。我是他在这里实施抢劫的第一个案例,却意外地失手了。

那个年纪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时时拧着眉头表情十分严肃。他告诉我警局领导十分重视这个案例,决定要用我树立个“临危不惧、勇抓歹徒”的新时代女性的典型。相关的媒体已提出要采访我的请求,他觉得我应该从哪几个方面来回答媒体,等等。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几次对我张嘴欲说的样子视而不见。最后他说:“不过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一趟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

老杨一直在边上观察我,这会儿他询问我是不是急着赶路,——昨夜我就简单地讲过我的旅行情况。我点点头,“我想离开重庆,越快越好。”

老杨显然是名经验十分丰富的老警察。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拍拍我的肩,“魏小姐,其实不用太着急嘛。”他说,“也就是再呆个两三天,一方面把脖子上的伤彻底养好了;另一方面,既然你从来没来过这里,那就趁这次机会在重庆好好地逛逛。同时呢也协助我们的工作,对社会作些伸张正义、弘扬正气的宣传。我们的媒体上就需要出现像你这样勇敢无畏、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典型!”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不”。

警察们临走前祝福我速速康复,又约了第二天一早在警局做笔录,到时他们会有车来接。

从哲离家到现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一刻安稳过,或者思绪纷飞或者意外突现。特别是经过昨夜之险后,我真的累了。很快地,我在病床上陷入深沉的昏睡,连中饭也错过了。

下午醒来时,我感觉精神好多了,想出去找个网吧收发电子邮件。负责看护我的年轻护士一开始不肯放我走,说警察嘱咐过,今天应该就呆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但我跟她死缠硬磨,说刚才警察还说过,我应该四处走走了解这个城市。最后她答应了。

露风禅一直蹲伏在我的床边。它看上去精神还好,护士还好心地在它面前的一个盆里放了些吃的东西。看到我从床上下来,换上衣服鞋子要出门的样子,它高兴极了。看来连狗也不喜欢医院。而我从小就害怕医院,医院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微笑的,医院里的气味永远是那股刺鼻的让人想到死亡的来苏水味。而父亲因为经常咳嗽老往医院跑,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同情。

看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脸略微还有些淤青,电石火光间我猛地看到昨夜那人用我的钱夹左右开弓地扇我的脸,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如果当时我没有用扳手击倒他,那么……他可是个犯过抢劫强奸杀人罪的兽!——我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走到街上,阳光灿烂,空气里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

不远处就有一个网吧,我走进去。里面没几个人,老板看到我脖子上的绷带与身边一条戴着防咬圈的狗,露出惊异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引着我走到一台空电脑前坐下。

我打开自己的邮箱,倒是有不少邮件,但没有一封来自我最想念的哲。我回了些该回的邮件,最后决定给哲写封长信。

在开首写下“亲爱的”,大脑却随即变得一片空白。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该说的不都在以前的邮件与手机短信里说过了吗?还是应该告诉他昨夜的事?告诉他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今有wei姑娘千里追男友为了把他追回来我一路风尘仆仆甚至差点丢了命?

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十分钟后,我放弃了。退出邮箱,结了账带着狗走出网吧。

我一点也不想回医院去,就在街上闲逛。跟宜昌一样,重庆也在长江边上,长江边上的地方都有股特别的鱼腥味,让你联想到水、生命、激情、危险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对水既害怕又迷恋,喜欢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但在水中又无法呼吸。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吧。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中山三路上,而不远处希尔顿酒店赫然在目。

一开始酒店的服务生怎么都不让我带我的狗进去。我身上穿着的都是名牌,但可惜是那种一点也不张扬看着不像名牌的款式,薄薄的Comme

des

Garcons上装故意弄得皱不拉叽还剪几个洞拉几道毛边,Cartier手袋标志也不是很明显。一方面那的确是我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出行“不招摇”的安全准则。只是此刻我脖子上的绷带与狗脖子上的防咬圈让人起疑,何况此酒店明确地有“不准带宠物入住”的规定。

“第一,我并不是要入住,只是想在泳池边喝上一杯;第二,我与我的狗有极需放松的理由。”最后我说,准备着他们再拒绝的话就立马走人。

一个挂着“大堂经理”胸牌的男人走过来,突然问我跟我的狗是不是今天早报上报道的昨夜勇斗一在逃通缉犯的主角?我一怔,随即脸红了。——大约整个城市都难找第二个带着狗的脖子上有伤的外地女子了。我们是如此明显。

我手足无措,正要扭头就走,经理却唤住我,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泳池售票处也有泳衣出售,我挑了件黑色的,穿戴完毕,与狗一起出现在一汪蓝色动人的水波边。

周围漂亮、优雅、干净。一切都是轻声地在进行,见到的人脸上都挂着礼貌的微笑,久违的文明!

径直地走下泳池,双手扶在不锈钢扶手上,在水中的台阶上缓缓坐下,水的浮力立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感。我长长地舒了气,突然觉得安全了,我又重新在异地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找回来了在上海优裕安逸生活的浮光掠影间的一个片断,哪怕只是暂时的、短短的一个片断,也是好的。

恍惚间,我像一个婴儿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温暖的,被宠爱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没有无休止的旅途奔波,再没有空气郁闷的长途巴士里的浑身酸痛,更不再有陌生地方陌生的脸孔后藏着的不可预测的玄机。短短几天的经历几乎让我对所有的陌生人充满了疑惑,你似乎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他们嘴里出来的话又有几成的可信度。

我闭上眼,让水温柔地抚摩全身,同时又小心地仰起脖子不让水碰到。

露风禅临水而坐,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了一会儿,伸爪到水里轻轻一点,随即迅速地收回爪子,似乎被自己激起的那一点小涟漪惊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它作了个决定,伸舌头到水里一卷,似乎是渴了吧。我连忙制止了它,水里的漂白粉对它没有好处。而它也十分地机灵,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偷偷地,极快速地,仿佛知道这都是不合酒店规定的举动。

这时手机响起,我连忙走回池边的躺椅,看看号码,阿sa打来的。我裹上毛巾坐在躺椅上给她打回去,很快听到一个颇有精神的声音。“hello上海公主!”她招呼道,“很高兴你还活着!”

我咳嗽了一下:“是啊,幸亏我还活着。”暗自确定她不会相信昨夜的事。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店里的李阿姨只说你往西边旅行去了,可我想不会那么简单吧。你是不是跟哲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哲突然离开我了。”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好像这事已发生在一百年前了。

“我猜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不然你怎么会好好地突然跑到西边去了?西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除了你男朋友的老家在那儿。”

“你能猜到哲会像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我反问,为不得不重新面对我一直在回避的话题而感到痛苦。

“不,我不是指这个。”阿sa语无伦次起来,“不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透露出要死心塌地跟定他一辈子的意思啊。”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她说的不对吗?过去几年里跟她或跟其他人聊天时,我没有一次是坚定地说过要与哲永远在一起,就连朋友们有时半开玩笑地问起几时跟哲结婚时,我也避而不谈。我原本是想这是属于我与哲的私事,不想跟外人即使是朋友们聊。或许,这与我自小就养成的习惯有关。母亲从来就很注意跟邻居们保持适当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别人家的事我们不会去打听,我们家的事也不必要让无关的人知道。所以我被父母教育成一个从小就懂分寸的孩子。

现在回想一下,我这次对哲求婚的拒绝又何尝不是与父母在十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有关?先是父亲意外身亡,紧接着一年后母亲抛下在上海的一切远嫁他方。曾经那样美满的令人羡慕的家庭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曾经那样恩爱的从没吵过一次架的夫妻也经不起生死分离,转眼说再嫁就再嫁了,更不要说母亲嫁的还是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年纪大她很多的外国老头。

这些都让我对幸福的持久性产生了怀疑。

何况现代人对待婚姻的态度比我父母那一代人还要紊乱与开放,媒体上充斥着各种婚外情的故事与节节上升的离婚率。阿sa的丈夫就是先有了婚外情再跟她离婚的,——再想想他跟别的女人偷情的时候,家里可是刚添了个可爱的男孩啊!

我爱哲,上天啊我是如此地深爱着他!可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勇气,迈出那意义非凡的一步。而这次冲动地踏上找寻他的长长旅途,也许就是这重要一步的开始吧。

阿sa静静地听我讲述哲离开前后的原由,完了之后,她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好像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你能找到他。而且……不久你就会嫁给他。”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笑什么?”阿sa自己也笑起来。

“我笑你最近被天大的喜事冲昏了头,信心爆棚,对什么事都不由得乐观起来,——哎在这里给你补上一声‘恭喜’啊,恭喜你得了大奖赛的第一名,恭喜你的梦想终于成真!”

“谢谢!”阿sa说,“这一路走来,幸亏有像你这样的朋友的大力支持。如果这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已经回到上海了。”她的语气里透着真诚,“另外路上千万要小心哦,有多少人像你这样去老大远的陌生地方还带着条狗?记着给手机充电!”

我向她道谢,然后挂了电话。朋友的关心令我感激,只是像昨夜那样的事,我暂时还不想跟他们说。这条路还是要我自己走下去的,——正像父亲那夜在车上说过的那样。路上的艰辛困苦也只有去勇敢地承受与直面,而不是逃避或抱怨,那没有用。

想起父亲,不由得被一阵暖流弥漫全身。而刚才阿sa还担心带条狗上路的不方便呢,若她知道我去世了十多年的父亲的灵魂已附到这条狗的身上,那她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孩子般的窃喜。世界多少还算是公平的,痛失的东西还是有机会再回来。我的信念也越来越坚定,包括对哲的信念。

我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后又偷偷地倒在手里喂了露风禅一些,然后我重新回到泳池里。全身除了脖子都浸在水里,偶尔划动一下手臂,以感觉水流轻滑地吻着皮肤的愉悦感。对水的迷恋感也正来自于此:安全的环境,不太深的水,清晰地感觉着自己神话般的倒影,和像水母一样流过脚趾间的暗流。

一直到皮肤开始脱水的时候,我才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出泳池,带着狗走向出口。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排排点亮的路灯给整个城市增添了一丝白天没有的华丽感与戏剧感。我还是不想回医院,一瞬间为自己居然住在医院而感到惊奇。我的脸也许还有些淤青,我的脖子也许还有些发炎,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

查看手机,上面居然有优优从上海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很简单,只说“哲已知你的行程。祝福!”

我翻来覆去重复地看着这条不足十个字的短信,几乎像是把一个一个字都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又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嗅,还用手掌温柔地一遍遍摸着显示这几个字的手机屏幕。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条从哲最好朋友处发来的短信是目前我收到的仅有的跟我与哲亲密相关的讯息。

而短信的最后两个字“祝福”,则让我像久行在沙漠里的人突然闻到了从绿洲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我想优优那样的聪明人,只写了这九个字自有他的理由,可以既让我得到必要的信息而不至于太辛苦,同时也可以让哲继续留在神秘的幕布后,因为这出戏还没到最后揭开悬念的时候。

但是,凭我的直觉与对哲的足够了解,我坚信,这条短信出自哲的授意!

是哲从优优处得知我已带着那条他送给我的狗,紧随他的脚步从上海赶往川西他老家后,对我有所担忧,才叫好友在中途给我发一个短信透露一些信息吧?

我想是这样。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如珍珠般一颗一颗地落在手机上。露风禅在旁边一直专注地看着我,它对我哭的样子早已不陌生了吧?已不记得在过去的一周里哭过多少次了。

哲,一定是你听到了昨夜我在车上遇险时因为绝望而轻轻地对你的呼唤吧。我想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那你现在又在哪里?跟我一样还在路上颠簸?或者已经到你父母的家了?一路上开车可顺利?请一定也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正当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时,手机响了,这次是医院打来的,我接了。听到负责给我输液的那个小护士着急的声音,说我必须马上回去,医生已经批评了她私自让我出去的行为。“求求你大小姐,赶快回来哦!”她加重语气。

一下子又跌回到现实里。

我只好说好的,会马上回去的。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八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一早警车来把我接到警局,按程序一一地做,拍照,填表,单独笔录,最后跟嫌犯对质。做最后那一项时我很紧张,但那个和蔼的警察老杨安抚了我,最后硬着头皮对质了一遍,那一夜噩梦般的经历也不得不随之重温一遍。那把当时被我用做防身武器的铁扳手被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我不敢去看;而头上包着纱布的犯人我也不愿看,这样一个身材短小如侏儒的人的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残暴啊。

——而我却战胜了他!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在自己体内蕴藏着的那一股从未发现过的力量,而这一事件或许就像冰山一角揭示了一个潜在的全新的我。

我振作精神,一一回答问题。狗就坐在我旁边,因为它也在此案中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但当嫌犯提到在我拿扳手击打他头部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说“打他的头部”,我立刻否认了。

“我没有听到。”我说。

“究竟有没有第三者,一个男人,在现场?”警察问我。

“没有。”我想我说的是实话,父亲的灵魂并不能说成是“一个男人”。

警察又用同样的话问嫌犯,他还算诚实,说的确是没有那样一个男人。不过他说他被我打了一下后就晕过去了,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整个过程进行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最后他们通知我几个月后将在嫌犯曾犯下几桩重罪的东北某地开庭审判,需要我到时作为证人参加。

“好的。”我简单地说。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警察们虽然对我和蔼近人,但警局就如同医院,能不去就不要去。

我以为一切都完事了,想不到离开警局前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在答应不拍照与不透露我的真实姓名后,我带着我的狗走进会场。

记者们似乎很喜欢我与我的狗,一个从上海来的年轻女人,加上一条戴着淡绿色塑料防咬圈的狗,媒体还能找到什么比这更甜蜜的故事主人呢?他们的提问也友善,大致问些当时的情形,还有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之类。最后一个长相机灵的女记者问道:“听说你从上海路过重庆是有重大原因的,你是要去找一个与你命运紧密相联的人?”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接着又红起来。这事我只跟老杨在今天笔录开始前悄悄地说过,原本与此案件也无关,只是出于对老杨的亲近感,在他问我去川西做什么时,我也就随口说了。

“私事,无可奉告。”我说。然后求救似的看看老杨,他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

老杨与那个年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陪我去吃午饭,在路上老杨向我道歉,说原本以为我会借助媒体的力量来寻找我要找的人,但其实我最后拒绝回答是对的。“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他拍拍我的肩,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也许他也有个像我这样大的女儿?我这样想着,但没开口问他。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下午我就出院了,临走前配了些内服的抗生素与外敷的消炎药膏还有绷带。尽管老杨他们极力让我住在警方招待所,吃住全免费,我还是坚持着与狗住到当地另一家允许宠物入住的五星级酒店。

离开上海后的几天旅行,远比我想象的要辛苦,而前方依旧路途漫漫,我只想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与精力去川西最终找到我的男朋友。五星级酒店不仅能保证齐全的服务,还在于我需要一个有安全感的私人空间,在离开重庆前不想再被打扰。

入住的时候,我递给酒店总台我的身份证连同一份填好的表格,一瞥间看到了在钱夹的夹层里我与哲的那张合影。哲跟我一样,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喜欢找五星酒店入住。我抽出照片,问总台小姐有没有看到过上面的男人。她仔细地看了看,摇头说没有。我谢了她,小心地将照片放回钱夹。

看来,最能找到他的地方应该就是他老家丹巴了。

酒店工作人员替我订了第二天中午去川西丹巴县的汽车票,车程九个小时左右,但这一班车没有卧铺,只有一路坐过去。我不在乎,想着终于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心里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在酒店的总务中心又查了一遍电子邮件,没有哲的身影。我出了会神,大脑空空的,陷入不喜也不悲的境界。好久我回过神来,决定给哲的父母家打个电话。

拿出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写有他父母家电话号码与地址的纸条,按上面的数字拨出去,我听到了几声清晰的拨号音。我拍着胸口试图安抚那颗狂跳的心,这是我第一次给他父母家打电话,以前因为与他父母并不太融洽,加上他们的方言我一点也不懂,不要说给他们打电话,就连想都不太想他们的。

长长的等待。没有人接。

我挂了电话,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某种意义上,我也许更愿意直接敲开哲父母家的门去面对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话。

决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给露风禅患有皮肤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涂了新药膏上去,最后将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为它的皮炎大有好转,二是因为这防咬圈实在招摇。不过大部分媒体的新闻会在明天出来,而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

带着狗来到这家酒店的泳池。换上昨天买的黑色泳衣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看着自己那一部分在水里被光线折射而扭曲的身体,发呆。

我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手机一直开着,但没有人打进来。

正想着要不要再给哲发短信,尽管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已给他发过上百条了,露风禅突然来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亲!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这儿唯一的人,便把身体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亲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的女儿,”他的声音充满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与歹徒在车里抗争的事,还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当疑犯提起那夜似乎听到过有男人的声音时我的反应。

“爸爸,”我轻轻地用脸蹭着狗的脑袋,眼睛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回来,真好!”

“感谢上天。”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十多年前,上天为什么要夺走你的命?!”我的声音听上去愤愤不平,在过去的年年日日里,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记过父亲横死于马路边的那一摊模糊血泊?

父亲突然发出抽泣的声音,我一惊,也不由得小声哭起来。

父女俩相对而泣。一时里我恍惚了,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人间还是天堂亦或是地狱的边缘?露风禅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我一边哭着,一边用手去擦狗的泪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平静下来。

“爸爸,我还是想要找到那个车祸肇事者。”我说,“你能帮我吗?”

“让我们先忘掉这个人吧。”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我激奋起来,“为什么?!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对不对?”

“还是换一个话题吧。”父亲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有那个人留下来的纸条!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险箱里,那也许就是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的证据。”情急之下我把那张留在父亲墓前的纸条说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依旧平静地说,“但不要说那个司机是凶手,他不是故意来撞我的,当时他撞了以后跑掉也只是因为害怕。”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替那个人说话?我不理解,毕竟是那个人夺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愤愤然地说。

“魏,我的女儿,我们真的不要再说那件事与那个人了,好不好?此时此刻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我们终究又在一起了。”父亲开朗地说。

我调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绪,但在一瞬间后,陷入了对父亲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地想着你,还有……”父亲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母亲。”

“——她?”我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父亲想来应该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个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后那些发生的事?”我试探着。

“我都知道了。”他说,“你是不是还不能原谅你母亲?其实,她在奥地利并不快乐。”

我怔怔地盯着狗看了一会儿,仿佛它就是我父亲。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母亲并不反感。

“你母亲很快会给你打电话。”父亲断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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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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