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节

第一百节

回到北京。天主即打电话到马局长、张局长家去。他们说:“你这一去,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来?人家廉成思回青海去调,都回来五天了。明早上你过办公室来。把档案带来。”第二天天主过去,在薛司长办公室看了档案。马局长就带了天主去上班了。先在全局认识了一遍人,说:“这是我们招公务员招来的小孙,云南来的。”后认识完。即由办公室主任安排了天主的办公室、桌凳。给了钥匙。日后每天才忙办户口落户等,边工作边办。一月后渐渐都弄好了。

局里的工作忙完。天主又急忙看书。他已惩于他的老师、同学,他的学生之失,就是不读书无知而已。又他自己寄望于富民、富华等的,不就是要他们性格坚强,热爱读书么!如果自己发现了他们的弊端,而自己再犯,那就更糟糕了。他只想读书而已。下了班,即忙打了饭吃,就坐上公共车,或是跑步,到那些书店去看书,或是在北京图书馆等处办了借书证。夜里难过,睡不着觉,就在月下走,想“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我是秉此巨大的月而游了。”天主又叹:“‘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是常怀了万古的忧愁!”

领了工资。天主寄了五十元给李劢高老师,五十元给庞绍周老师,五十元给秦光朝老师,五十元给区文光老师。剩下两百元,寄给富华一百元,寄给家里一百元。他只好向单位借钱用了。又挨饿了几顿饭,才盼到下月的工资了。

天主对父亲写来要他留心婚事的信,也置之不理。他已看够看透了,有什么价值呢!刘备何等英雄,演出了三顾茅庐。刘禅又何等狗熊,又出个典故乐不思蜀。这是刘备无奈何!他天主也无奈何!天主的心已渐冷了。再兼此番回去,深受李老师、区老师言语的刺激,天主已感立德、立功、立言,乃是立德为天下要务。立功立言逊之多矣。人之立功,怎么可比天地造化之大功?而人立德,则可比于天地至公之大德?有感而发。这一夜天主从办公室出来,见天上一轮圆月,因咏:

欲将人生写成功,师范最是月色光。

八荒千里无私色,清辉万古云茫茫。

天主悲哀的回忆往事。想起晏明星,直到梁楠,他对她们的热爱,最终全是靠时光的流逝来洗刷这回忆。种种的热恋终归于消灭。马局长、薛司长关注天主的婚事,天主只好坦言:“还没有成家,当家的滋味早已尝够了。”他们忙说:“快别这样说,你才二十零头的人呢!我们都不敢说当家当怕了。”尤其天主平日,不禁的豁然长叹。那一日是湖北两位同志到京,天主去接,一路“唉呀”难受,二人面红,天主才明白自己叹息了,只能摇头。

天主的工作是令人满意的。领导的评价也好。他终日忙着写。不及整理旧作。有几位出版社的同志叫天主快把《孙子操》整理好了,他们马上出版。天主笑笑。不能答言。他最怕的就是整理旧作之类的无用功了。

家里不断地来信,富华毕业了。学校不包分工。回米粮坝县了。孙平元在景洪,打死人家一只鸡被敲诈了二百元。陈福达在勐腊,被抓了。陈福英写信来,说:“是你个亲二舅,你能救的话,救他一救。不能救,也无办法。那是他自讨的。”

刚好这一日厅里抽人到西藏出差。马局长知天主的难处。说:“那就你去吧!出了差,也就将到春节了。你家未在这里,一年了,也有探亲假,再加你有五天的公休。这段时间你去办。春节一过,就得回来,不得超过探亲的假期。新年有赴美国、日本的机会,局里也决定让给你。让你去见识见识,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明年可能派你去内蒙古挂职扶贫。你回去这一段时间,也稍作作准备。”

飞机直飞拉萨。天主首次坐飞机。升入云中,一看,天主不由自愧。做一附于土地生活到永远的人,那有何意思呢!飞机越过太行山,入山西上空,下面就是广袤的三晋大地。过黄河,入陕北高原。天主想南面是八百里秦川,北面是万里长城、河套平原、内蒙古,然后飞机掠过宁夏南境,入甘肃,就上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再过黄河,越喀拉昆仑山脉,过金沙江,过唐古拉山脉,进入西藏。天主一直心绪激动。这是一次意义非常的祖国之旅,历史之旅,文化之旅。他深深地爱着这片中央大陆上最倾斜不平的土地,爱这里五千年峥嵘光辉的历史,爱这仍在以独特的魅力与西方相抗衡的华夏文明。过太行山,天主就在心里吟起了《在太行山上》,过秦晋相界的黄河,天主就吟起《保卫黄河》,刚过甘肃,将临青海,他又咏起:“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在中华大地上,他最渴望飞行的线路,就是这一条了。他意趣未尽,心绪还在热烈,作诗:

中华祖先千年间,一寸灵血一寸山。

生因恋沉把锄犁,死为爱酷将弓弯!

儿女捍之岂不武,寇头常祭贺兰山。

黄河三万六千年,怒涛每每裂长天。

只渴望飞机永远飞行不要歇下时,已到拉萨了。

在拉萨、日喀则、那曲、林芝几处办完公务。大家就回北京。自治区有车到芒康县,天主随行。第一日到林芝,第二日到了芒康。大家帮天主买了到云南迪庆州府中甸的车票。天主辞行,次日到了中甸。在中甸买上赴昆明的客车,两天后到了昆明。

天主到凉亭村来,才知陈志贵、陈志伟均已跑来了。陈志贵来到昆明,因勐腊那里要抓他,不敢回去。来打工又苦不到吃的,陈福华等几位做叔叔的可怜他,见他铺盖毡子都卖完吃掉了。就收留他,给他饭吃。这几人要回家过年了,存得几百元钱,都去取了出来,就要回家。邵家数人侦知,约了陈志贵。陈志贵开了门,邵家的进去撬了箱子,把一千多元钱偷走了。陈家几叔侄回来,邵家的就跑光,单捉了陈志贵。就要去派出所报案。陈福超出来发话:“都是一家人,你们去报案,陈志贵要被判两三年的刑,且一千多元钱也追不回来。这样自己的钱丢了,自己的人也挨了,从哪头划得来?如果我大哥、陈志贵家爸爸在这里,那无我的事,你们横报直报只管去报就是了。但现在不在这里,就得管了!这样解决:陈志贵,带你几个叔叔去,叫你舅舅他们把一千八百元还来就无事了!”于是都赞成,就由陈福华跟陈志贵去要。二人走着。陈志贵瞅陈福华不防,两拳打了,抢在火车前面冲过铁道去。陈福华被火车拦住。等火车过去,还哪里去找陈志贵的影。大家估计,陈志贵西双版纳不敢回,回法喇村,陈家也要向他要钱。在昆明也不敢露面。不知流浪到何方去了。陈福超大骂:“这个小杂种,老子抓住他非把他打死不可。”陈家几叔侄火绿,发个电报去给陈福全,说陈志贵死了,来处理后事,好向陈福全要钱。天主来听了,只能摇头而不可思议。

陈志伟来了,一见天主,忙说:“老表,糟了!我爸爸肯定被人家打死了!我妈、我、干莲、干超、干波都挨打。公安的说还要抓我爷爷,抓我大爹,要把我们的房子一把火烧了,把我们全赶回来!只有请你去,才救得出我爸爸来了。”除了这几句,别的情况一概说不出。天主看他比自己还高了,一无知识,心中难过,说:“不要说了,我去就是了。”

天主买了到勐满的车,就去了。循着三年前的道路,又到了版纳。而天主的记忆早已模糊。到了勐满,已是下午。遍地找不到车。刚好有两个老挝国人,开了拖拉机来进货,装好了火柴、洗衣粉、酒诸物,就走。天主坐上拖拉机,又循那条道路走,心中涌起了悲愁。到那河边,那文山人家还在,那老妈妈也在。但已早不认得天主了。听天主问,说:“那陈福达么,打了人,被抓去,要判刑了。”天主沿那河边走上去,一看小河边,仍是三年前一样。而他家修的那房子,早就不在了。天主上去,见外婆、外公家的房子仍在一个茅棚下,有外婆说话的声音,就叫:“外婆!”丁家芬忙看,说:“是富贵来了。”就出来,然已路都走不动了。另有一人问。丁家芬说:“是我外孙来了。”那人说:“是不是说中央那个。”丁家芬说:“是。”天主一见,眼眶红了。上去扶了外婆。就走过去。丁家芬说:“天天就盼你来。你外公天天说,要是他眼睛好的,就是去北京也要去找你了。”走过去,廖安秀在坡上,忙跑来。就叫陈志超:“快去叫你三爸来。”天主一问,距此有四公里远。天主进屋。陈明贺站起来,说:“富贵来了吗!”天主一见,泪即倾下。见外公已瘦极。眼又看不见了。陈明贺就摸天主:“好了,好了!可惜外公看不见你了。”眼眶不断地动,泪就流下来。陈福全也来了。吩咐小的:“不要说你老表来了。”丁家芬、廖安秀也急忙交代。

天主才问其故,丁家芬说:“这村子的人谁还见得你二舅,巴不得把他害死。”陈福全说:“富贵,除了我家这爷儿父子,我们是不敢与任何人说话了。包括你二舅的亲姑爷王明聪那小杂种,都与别的纽成一股绳,整你二舅!”然后就谈起来,“原因很简单:你二舅去大黑山喝酒回来。见路下边有条牛,认得是谢吉安家的。就拉了牛回来。叫人去叫谢家来拉牛。牛是王昌敏向谢吉安家借来犁地的。大黑山社长廖邦福、王昌敏、谢吉安等正想整你二舅,苦于无方可生。这下就不来拉牛,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说你二舅偷了牛,见吃不下了,才去说的。派出所的早被廖邦福那一伙天天喂活了。就来拉了你二舅去派出所,罚他五百元的款,还要写保证以后不犯,否则就从这里赶走。你二舅不服。但半夜三更,谁能说明不是他偷的!而且全部人出来作证,都说他偷了!被罚了五百元,你二舅出来了。那天在家里喝些闷酒,我们谁都不在家,据说他就去找王昌敏、廖邦福算帐!听说是那几个人正在喝酒。他一去,又被拉了喝。送他一坛酒,他抱回大黑山这丫口来,才想起要去找了问他偷牛这回事的,又折回去。怎么打怎么闹我们一概不知。到下午才听说在那边打起来,县公安局、县法院、县检察院、县林场的全来了。你二舅母、大舅跑去看,又听说要连我、你外公、陈志贵、陈志伟全部抓。我们赶紧跑了躲。天天躲在这原始老林里!哪里敢出来!这几天才稍稍敢回家来了。再是派出所那些问了法喇搬来这些人,说你的确在中央,才很不来拿了。但是口头上还在说要来拿的。”

廖安秀说:“富贵,打得太肉麻了。我们去时你二舅全身是血。你想他一人,喝酒的是廖邦福、吴传义、王昌敏、谢吉安四个。我们猜想打起来肯定是四个打他一个人。后来公安的来了,又打。他不会说话了,那些人说他装死,用水泼醒,又用皮鞋踢。后来就带走了。现在已二十五天了。我们就盼你来了。只要他出来,我们逃东逃西各自逃别处去了。现在害了老的小的,全在这里流眼抹泪的。这还有什么活头!”

陈福全说:“富贵,我才来就后悔了。我与你外公说过多少次!我说哪一天我们定要被陈福达害死!如今应了!天天喝酒,走到哪里都是个酒瓶提着!吹他很!一天要喝三斤酒!我们提醒他,恨他的人多得很,都在打他的主意。他倒说:‘谁敢打我的主意,我陈家已四代人在此了,陈志伟、陈志贵这些人喊出来,打得遍大黑山!而且廖邦福这些人与我好得很,比亲弟奶兄还亲!’我们说关系是好了!人家的主意打到哪一步你还蒙头不知!后来是我不敢说了!一说就要挨吼。亲弟兄也是这样,反正自己家境也没人家好,钱也没人家多,说句话也自然硬气不起来!你二舅母、陈志伟这些,被他打得鸡飞狗跳,哪敢在家!你外公外婆,被他像吼儿女一样,哪天不被吼了哭几十场!我是家也卖光了,房子连一堵墙、一片瓦都没有了。不然我是早就要搬离这是非之地了。现在钱没一分,粮没一粒,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陈明贺说:“你二舅是喝那点酒把脑筋喝坏了。一点都不会考虑问题了,说话没高没矮,做事不分黑白!想起一桩事来,就哈哈大笑;再想起一桩事来,就眼泪婆娑的。全家人已不把他当人看,就当个疯子看了!前几年说话,还分高落矮的,现在说话,哪里还像人说的!他说人家张牛儿:‘你这牛还喂他些水,你那爸爸怎么一口水都不得喝?’张牛儿一句话不说,难道不恨他?见人家吴明高,他又说:‘你养些儿子怎么不教?尽成了贼!拿来给我教!’吴明高家爷几个,难道又不恨他?全村人都把他当疯子看了。他还高兴得很,回来吹今天他又教训了哪个一顿,明天他又教训了谁。我说:‘陈福达,可能你死掉还不使我们这样淘气,不然是要被你害死了!’王明聪是他个姑爷,也恨他。王家是亲家,也成了仇人!他叫王明聪:‘你王家那根种就不行,一代两代翻不起身,十代也翻不起来的!你今天就给我改了姓陈!’富贵你想:成什么话了!再者火绿了,拉到王明聪也就开手打!我和你外婆都说:‘是人家王家的人!怎么教育,王明聪的父母还不会教育?要你动手?’他不听!他吃亏,就是吃在他姑爷头上的。这里有句话,转眼就告诉吴传义、王昌敏、廖邦福了。我说瞎了眼了,我这么多孙男孙女,在的在中央去了,日脓的也还有碗饭吃,不比谁差!只有陈志莲嫁了个冤孽!这下她爹、她妈、她爷爷、她奶奶,整个我陈家四代几十口人,全死在她手里!”

廖安秀说:“富贵,我们是毫无办法!人家养儿育女,父母靠得着!像你爸爸、你妈妈养你,值得了!我平时说比别的养一百个儿子还强,你大舅母还说别的一千儿子不孝,又哪里如得我姐姐他们养你一个!只有我养的,嫁个专门赌、专门偷,不会分青红皂白的!你二舅也气!我也气!再者陈志莲也不成人,只会跟着王家滚!要说害死你二舅的,还有谁?就是陈志莲跟王明聪!廖邦福、王昌敏听说你在中央,不敢整你二舅!哄王明聪:‘把老丈人整垮了,他那包工头就拿给你干。’王明聪就死心踏地跟着滚,一心要把你二舅这包工头霸去当。但你二舅倒了,还有他当的!王明聪去说:‘我那老表绝不会帮我老丈人的!那年他家搬来这里,肉被我老丈母吃了,我那大姑妈和我几个老表在家里气得哭!我老丈人又剥削他家。他家恨到顶,才回去的!所以那时我老丈人要把陈志莲整给我二老表孙富民,孙家硬是不干!就是我老丈人死了,我老表、我大姑爹都不会理的了!如说惹着我爷爷,惹着陈志贵、陈志成家,我老表会出面的!惹着我老丈人家,一点事没有!’所以廖邦福这些人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了,才下这种毒手的!陈志莲也是个憨得要命的!廖邦福家媳妇拿话试她:‘你老表到中央去了,你们以后倒有好日子过了,以后你爸爸、你妈、你哥哥兄弟都怕要被你老表派飞机来接到北京去!’富贵你想,廖邦福家媳妇懂什么拿飞机接?这些主意都肯定是廖邦福、王昌信打的!说明这些杂种心头是怕的!哪知陈志莲说:‘连我爸爸、我妈都说:我爷爷、奶奶倒肯定要被接去北京了。因为我大姑妈、我老表跟我爷爷、奶奶好得很!说我大爹、我三爸家,北京去不成,昆明也少不脱的。只有我爸爸、我妈,心头还怕我老表以后不知要怎样收拾他们,收拾我家几兄妹。只有我爷爷、奶奶劝我爸爸、我妈,说我姑妈、我老表都不是那种人。但我爸爸、我妈还是怕得很。说现在我爷爷、奶奶在世,不会怎么样!但看我爷爷、奶奶身体是弱得很了,保不定今年或明年就去世的。我爷爷、奶奶死了,就糟了!说虽表面上看我老表不是那种人,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前年是气毒了回去的,把他家都败干净了!仇是结深了!’她回来还这样讲,马上被你二舅一顿打,说:‘你这脏母猪!这种话讲得!老子以后落廖邦福这些人的手了,就是你这烂母猪害死的!’我也气极了,骂:‘你再怎么不会说我老表与我家关系好得很,你也要说我姑妈、我老表是会想事的人!是个亲兄弟、亲舅舅,只要有难了,哪里有见死不救的!’所以说,你二舅脑筋真的失效吗?不失效。他也知道廖邦福这些人要害他,而且打主意的时间长了。但被人家几句好话几口酒,就又认为无事了,是好朋友了!可怜会打什么主意的人!心直得无法!人家几句好话,就可以把衣服裤子全脱给人家穿了!凡事又不会防备,硬是到死不明落了谁的手!说起来是惨得很!舅母说这些,反正也是开心见肠地跟你讲了!莫说有半句话隐瞒,一个字也没隐瞒的,反正全家老小,就天天望你了。说盼星星盼月亮,哪里有这样盼得厉害!反正以前是我们做得不是!但我和你二舅是无知识的人。你爬得那么高了,也不要跟我们这些憨包计较了!要望你原谅一下,救救你二舅的命!救他出来,我们就是去讨口,也情愿别处去讨了!”

丁家芬哭说:“富贵,你舅母说这些都是真心话!跟我和你外公还没这么说过!反正就是盼望你来了!你一定不要记前仇,救出你二舅来,我和你外公以后死了,在阴域也要感谢你的。不图别的,就图世人评说你妈和你是心胸宽阔的人!一出了事,天天见你不来,所有的人都说果然仇结深了,不来了!一天成几百种的议论,听都听不赢。听别的人说,当时说要抓你外公、你大舅,就是试试看连你外公都要被抓了,看你来不来!说这些主意都是派出所打出来的!开头还说你二舅是关在派出所,只要头上挂个电话来,就把你二舅放了。说是关了几天,省上、地区、县上都不见有电话来,你也不来,就送在县上去,要判刑了!这下你来了,就好了!看那些人见你来了,会不会放你二舅出来。只要放出来,我和你外公得个心落,也就死了算了!免得瞎的瞎,跛的跛,活着害人。再者名声也不好。在法喇村,不知人们早传得怎么样了!”

陈福全说:“怎么不传!法喇村里历来如此,活的还要被说成死的,黑的还要说成白的。虽说这是我们的事,到头关系的还是富贵的名声!全村子巴望富贵爬高的有几个?虽说我们来了一两年,隔法喇村几千里了,不亲眼看见,也是想得到的:一个也没有!都是些害红眼病的人!那时富贵才在小学当个第一名,吴明洪就说:‘难道孙家辈辈人要当官?’那是我亲自听见的!富贵考在荞麦山去读,罗昌兵就说:‘妈的孙家这祖坟是怎么的了!脓鼻子也考取中学了!老子们养的清清爽爽的,就是考不起!’莫说富贵考大学,当记者,又到如今爬上天了。谁不嫉妒?莫说还在法喇村的,谢吉学这种一字不识的憨包,搬在西双版纳来七八年的了,听说富贵当记者,又去中央了,一天到黑睡在大黑山那个丫口上,懒精无神的,说:‘老天!要出你就家家都出嘛!不出,你一个都不要出!’嫉妒成这个样子!在法喇村几千人口当中,谁不说谢吉学是最蠢最憨的一类了,对中央一词,懂到这种程度!难过成这种样!比谢吉学聪明一万倍的,在法喇村有的是!更不知要气成何种情形!你们看看,凡是米粮坝搬来这里的几千人,哪个听到不难过!个个都说家乡风水还是好,要搬回去!现在法喇、勐满的人,都肯定要说:‘这下他二舅被抓了,看他孙富贵怎么办?’谁都是睁这只眼看着的!我说这一大通,也不是打主意要逼富贵一定要把陈福达整出来!你们天天盼富贵来,我心头是矛盾的。陈福达憨到这种地步,拉牛一个人拉,去人家打架一个人打!一个帮他作证的都没有!要怎么害他,人家早编得方方圆圆的了。富贵来也得讲道理呀!但自己的人蠢了,这道理怎么讲!明显是拉陈福达来宰了,他也讲不清的了!富贵在北京的,更帮他讲不清!这样富贵来人又救不出,不单被人看白掉,更要落人耻笑。富贵被人耻笑,损失比陈福达被判两年刑还要大!陈福达那种憨包,说到底亏是自找来吃的。干脆这样说:他那种蠢人,被判两年刑,也损失不在哪里去!但富贵就不同了。全中国十几亿人,到中央的有几个!尤其是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家庭里爬上去的,不是老天照看,不是祖上有德,不是祖坟埋着,莫说一个富贵,一千万个富贵也休想的。我们从米粮坝搬来这里,要经几十个县,哪里听说了!所以我的看法:富贵尽力地救,救不出来也无办法!我们也不会责怪的!凭你二舅那种为人,你能这样来一趟,也就够意思了,也对得住你二舅了。违法的不要做,保住你这地位才是重要的!要是为你二舅的事害了你,损失就是不可估量的了。我们也就对不住姐姐和大姐夫的!那么就是陈福达死一千次,也对不住姐姐了。”

陈明贺说:“是这样。富贵这次爬上去,哪个不夸赞!我回法喇,吴光兆来跟我说:‘大哥啊!别人爬是要一步一步地上。从村上爬到乡上,从乡上爬到县上,县上又爬到地区。孙天主这种爬法,像一缕青烟,一下子就升上天去了。连看的人还不得多看一眼!’外孙有本事,连我也得沾光。回法喇村,这家请了吃饭,那家请了吃饭。都说:‘大哥,你要赶紧搬回法喇村来!由这帮侄儿子养你都行!’目的为个啥?就因为富贵爬高了!我们一回去,吴家那些就不敢欺陈家人了。陈家全族也就翻身,扬眉吐气了,所以哪个不乐得养我!当然这是个笑话,我也不要他们养的!回到昆明,又是侄儿子侄孙子请过来请过去吃饭,都叫搬回去!连我心都热了!要不是回来眼睛就瞎了,我也早搬回去了,也不会出这大祸了!想想睁着眼睛搬来,瞎着眼睛回去,再兼爷几个那时在村里有吃有穿的,如今穷得讨口的回去,连立脚之地都没有,又要落人笑话!到底是给富贵丢脸!也就不打主意回去了!六十几了,也该死了!死了也就在这里算了!”

谈了这一下午,天主也听明白了。后陈福宽、冷树芳全家来了。大家吃饭。廖安秀煮了肉。吃好,陈福宽说:“富贵也来了,这事就这样处理:事情反正是你二舅自己一个人兜来的。能救出他来,他也不吃亏,大家脸面也好。救不出来,也无办法。这件事反正是越想越火绿。平时我们说了多少,不起作用!给他说父母都老了,他也有孙子了。老的老,小的小,几十口人,还连个交搁去处都没有,凡做事不能让老的担忧,让小的悬心,硬是不听!富贵,你看你外公、外婆弱成这种样了。要是一口气不来,那怎么办!法喇人要说陈家几弟兄一点能力都没有,搬家把他爹妈都搬死了!你再看你二舅这两个孙子,大的不到一岁半,小的才几个月。你外公、外婆,直到你大舅、我都在说他!那牛你吼一声,它认得你吼它了!你二舅,吼一万声他也不知道的。像这样又不会体谅老人的心,又不会体谅小的未来的,说句愤气的话,真叫比畜牲还不如!我是怕祸及于己,最后一家人挨了一个不剩,才搬远点的!不和他们在这里,搬到五十四公里去。打的主意就是即使他们吃亏了,我到万不得已,还可以来领你外公、外婆去养着!”

天主说:“二舅的事,我尽力而为。但是以后呢,你们在这里终不是长久之计!头次遇着外公,我就说了。你们看怎么办!现在情况复杂了,四娘也成家了,小娘也成家,一大家人,我也为你们打不出主意来了!”

无人说话。久后丁家芬说:“富贵,你的意思也就是要我们回老家!但到这地步了,回去还要脸不要?不消人家说,自己就惨死了!干脆不回去了,在这里能怎么混,就怎么混了!我们也老了,该怎么死也死得了。你家现在情况也好了,我们也不牵挂了。只是你二娘家,那几个小的全是瞎的!”就哭了!

陈福全说:“富贵,你说还打得出什么主意来!爷四个房屋卖光,回法喇去在哪里安身?再说一说回家,这下是各有各的家了!该回哪里的家?你三娘陈福九家情况也不好,我们既然回,他家也只得回!但胡安政从小是孤儿,在三合老家一样没有!也不可能跟我们回法喇呀!你四娘陈福梅嫁给镇雄人,镇雄老家也卖光了的!再说人家也是肉骨,和我们一样,不可能单你四姨爹四娘扔下父母兄弟跟我们走!我们也领不去!再说我们既要回,又忍心把你四娘扔在这地方?你小娘嫁给镇源人,家境更是比我们哪家都糟!连吃颗粮还要靠你外公外婆。你说又怎么办?这下我家陈志兰嫁了,又嫁的是墨江人。你二舅家陈志莲,嫁的是王明聪。所以我天天晚上在床上打主意,打了一千个还不止,一个都不行!只得叫苦呀!叫老天怎把我陈家败得这样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这下更好,你二舅进监狱,陈志贵、陈志伟逃得不知去向。之所以还没有败干净,就是还靠你的名声支撑着,别的人不敢动。要是没你这么一个外甥,这次你二舅出事,我跟你外公、你二舅都死定了!反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就像那宰好洗好的鸭子煮在锅里,眼睁睁看着水涨了煮熟、煮融掉的,一点法都没有。”就只苦笑。

马友芬也说:“富贵,还有什么办法!回家这两文路费,倒怎么说也凑得够。但就是你大舅说这些难处,我想也不难。到时候反正只有各顾各的了。自己都顾不了了,还顾得了谁?要回法喇的,都只管走!要回镇源的,回镇雄的,也只管去。只是回家,这脸往哪里搁?还不消到法喇,只消到昆明,就要被人笑死了!”

陈福全打断她,说:“你这些妇人打主意,就是头脑简单!我们一回法喇,陈福梅、陈福秀、陈志兰、陈志莲谁不跟着回?但家家都有小的了!要叫她们夫妻分离、父子长别?再说我们又放心她们跟人家去?都是连张结婚证都没有的。三五千元,把人卖了,你才来要人打官司?天底下的姑娘就只你陈家有了?再花几千元,哪里买不到?”

陈明贺说:“就是陈福全说这话对了。反正是无办法了。富贵,我和你外婆天天也在这样想。不晓得我陈家,哪辈子作的孽,到我这些孙子尽走上绝路,这下还有什么脸回去?”

天主越听越麻烦。要想埋怨他们做事不明事体,此时也晚了,只心里叫苦。感觉无知就是悲哀。说:“还论什么有脸无脸的?脸面要了做什么?韩信忍胯下之辱,司马迁含宫刑之耻,勾践负屈膝之重。这些你们不懂的话,前几年我是一个教师,被学生打了赶出来,家也搬烂了,人也搬穷了,同样要过!他耻笑他的,我活我的。只管我行我素!你们无论怎样耻辱,能耻到我那种程度,能辱到我那种境界?你们有什么耻辱的?不就是穷了点?穷怕什么!在这里你们穷都是小事,这些表弟表妹全不读书,这才是大事!我看着痛心!你们仅知二舅被抓是耻辱,却不知这些表弟表妹无知无识,才是真正的耻辱!你们只知二舅如今惨,其实表弟们更惨!都搬回家去,不为别的,就为供小的读书,也要回去的。回去房屋等各方面,我给你们想办法。”

一时大家归心如炽,高兴起来,都说该回去了。廖安秀慌了。天主说:“二舅母不消着急。我尽量帮忙。即使帮不上,二舅一两年就出狱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后就谈好,明天天主先到派出所问问。这时陈明贺说:“休息了,半夜过了。大家倒想谈到天亮,但富贵白天没休息,明天还要办事。明晚上再谈。”陈明贺就叫天主和他睡。天主跟了他去。陈福全慌忙跑来,拉天主,示眼色,说:“厕所在那边。”天主明白,跟了他过一边庄稼地里,马友芬也赶来,陈福全才忙问:“富贵,我收到一个电报,发报人姓名也没有,单说陈志贵被车撞死了。叫去昆明处理后事。我瞒着你外公、外婆,刚才不敢问你的。你知不知道。”天主于是把陈志贵在昆明偷陈家的钱,打了陈福华逃走的事说了。陈福全气得顿足,说:“这小杂种,死了倒好。”又向天主说:“富贵,我家这一家人是糟透顶了,还不知道哪一天末日来临呢!”马友芬催天主:“快去了,怕你外公怀疑。你不要告诉他们。我们都是瞒着他们的。”

晚上天主跟外公睡了。但哪能不谈。陈明贺说:“你二舅倒不消说,是他自愿来的。你大舅和三舅家,这时我只敢对你说:是被我害死了,是我写信催他们搬来的。我死了无所谓,就是这点恨不尽。陈福达被抓,你二舅母是不敢写信给你。也怕你不会来管的。你外婆跟我都说:‘是同胞骨肉,他怎么不来?’你也要宽宏大量的,爬这么高了,再跟你二舅计较,就无聊了。”天主忙说:“外公,决不会的。”陈明贺说:“我的本意,也是要你来把你二舅救出来。无论走哪里,走了算了!在这里多少亲友是看我和你外婆的面子,说我们老了,才不忍心整你二舅的。再一个是降着你。才到这如今才出事,不然早出事了!反正在这里也站不住脚了。”

丁家芬几次骂:“你少讲点好不好?让富贵睡一下。天都要亮了。”天主忙说自己不困,于是睡下。不久就听到陈明贺的鼾声。天主睡不着,听外婆也是醒的。不久感觉外公在床上发抖。一时惊醒了,说:“妈也!这种噩梦。”丁家芬听了,骂:“你又在嚷了,你让富贵多睡一阵好不好。”陈明贺说:“从没有做着这种噩梦!我梦见地震了,拖鸡梁子、横梁子、黑梁子全垮下来,我、你、孙江成、富贵、富民、富华、陈福全、陈福达、陈志贵全压在山下。陈福英被吓疯了,孙平玉也哭昏掉,马友芬、廖安秀、陈志伟这里,全跑出法喇村,逃难去了。”丁家芬说:“你又在嚼屎了!你快睡了,不然把富贵闹醒了!”

天主听了,大觉是个不祥之兆。心里难受。不出声地装睡着。感觉外公、外婆都再没睡着,不久天明,大家也就起来了。

陈福全是再不敢去勐满的。由陈福宽借自行车与天主去。路上,陈福宽说:“富贵,你不要生气。这信是你外公、你外婆叫写给你,请你来的。其实我和你大舅想的是一样的。人家什么框框套套都编好了,只等往你二舅身上套就行了。只是说盼你来,看人情关系上怎么样!反正一切都是看人说话的。人情也会大过王法。这样看怎么样了!你二舅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我怕的还不在于他不出来,怕的是出来一股子性,报复廖邦福等,更惹下包天大祸。”路上踌躇再三,叫天主在公路上歇下来。说干脆去他那里吃了早饭再说。天主说:“反正来了,必得去看看。”这样到了街上,吃了早点。陈福宽带天主到派出所前,老远站住,说:“就在那里。我不敢过去。我在吃早点那里等你。”天主进去,问所长,都说不在。只好等。大约近一个钟头,那所长才来了。天主上去说:“我是陈福达的外甥,姓孙。”所长面上有些恐慌。进了办公室,给天主泡了茶,又一年轻的副所长进来,就与天主介绍情况:“你这二舅是这种情况:整个大黑山、小河边上百户人家,无人不恨他。欺男霸女,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一两年来揭发他的,已是几百起了!这一桩偷牛,强行进入他人住宅的罪不算。前面还有一桩大案呢:你那表弟陈志贵强奸戴家姑娘,你外公、你大舅、你二舅,还有你表弟陈志伟去戴家把姑娘抢来陈家,达两月之久。戴家已告到县里。陈志贵已批捕了,现在在逃。陈志伟、你外公等人,也即将批捕。我们一点也不瞒你:这就是批准对陈志贵的逮捕证。”说完打开抽屉,就拿出来给天主看。“这是昨天刚到的,我们准备今天去小河边呢!你来了更好!你也先有个底。至于你二舅侵入他人住宅这一案,发案当时县林场就向县公安局、县检察院、县法院报过,几家同时赶到现场。现是由检察院起诉的。我们想帮你的忙,都帮不上了。实在是你几个舅舅老表为非作歹,激起民愤了。现在大黑山、小河边的总包工头廖邦福就在外面,可以喊进来问。”就叫了廖进来。

天主才见廖是与他同时进这派出所来的。也来了一个多钟头了。廖面目模糊,眼神冰冷。一看面貌就知自己这几个舅舅都不是他的对手。廖止住内心的慌乱,对天主说:“你二舅一家,在这大黑山、小河边的罪恶,数都数不清。他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连你家还要整。强奸、抢人、偷盗、打架、无所不为。”还要讲。天主止住,道:“你去了。”廖慌忙而出。

天主就问二人:“这些事怎么挽回才好!要望二位指教!日后定会感激的。”那所长说:“要你去找县上了。我们想帮你也帮不了。”就说:“你慢坐着,我有点事,先走了。”天主明白,点头。这副所长看来比天主年轻,说:“反正你我年龄差不多,也算得弟兄,交个朋友吧!这些事情都怪你二舅为人不是。又不是为些什么大不了的利益,把整个那周围的人全得罪了!据说王昌敏、吴传义那些人,跟你们都是亲戚,都要收拾他,就说明得罪人不浅了。偷牛这事,双方都无证人。但经推敲,可以说断定你二舅偷牛是不成立的。但侵入他人住宅这一件,说他侵入呢,他的确进来打闹了。说他没侵入呢,因为先前大家一同喝酒的。这只能凭其余几个喝酒人的证词了。但最终还是怪你二舅,别人对自己有阴谋了,早该防着,还要自己找上门去跟人家喝酒,可以说就是自己去送死。所说强奸、抢人一案,是你表弟陈志贵与那女的非法同居,没有法律保障。女方不愿在你表弟这里了,跑回去。但农民就是认为,双方家长同意之后,同居就是结婚了,所以就去把那姑娘抢回来。从法律上来说,这是违法犯罪的。但在他们农民来说,仿佛这是合法的。所以廖邦福这些人主导着戴家用法律手段来干,你表弟就不简单的是同居,就是强奸了。你舅舅等也就抢人了。一句话,就是你这外公、舅舅、表弟全是文盲、法盲,落人陷阱还不知道。这事你去检察院说说,反正事也不大。请他们酌情考虑。要说同居就是强奸,这些从乌蒙各县搬来的农民,全是非法同居、黑人黑户的,没一家是合法的。同时他们想合法也合法不起来,因为户口在原籍。要合法就得回去办结婚证。也可以根据农民的这一现状和特点,考虑一下。再一个就是你这些亲戚,在这小河边是立不住脚了。根本不是廖邦福这些人的对手。你干脆帮他们找个好的生财之道,带去谋生算了。在这穷山沟里,住的草棚,点的煤油灯,莫说得看点报纸、电视,就是小孩读书,也不可能。你看全都是失学的。只要他们走了,廖邦福这些人也是聪明人,犯不着这时候还要跟你结毒!况且也没多大的利害冲突,不过就是想把你二舅那个包工头吞并过来自己当而已!这下你二舅都走了,他目的也达到。我们说他两句,事情就这么完了。所以你应该忙为他们找出路,在这山沟里混,又没户口,又没土地,混一百年也不到头的。”

天主一听正跟自己想的一样,急忙道谢。说:“请你也跟所长说说。”那副所长笑说:“他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好说,缘故你也会明白。”天主一笑,又谢了,辞出来。来找陈福宽。陈福宽说:“你进去时,廖邦福也进去了。我正着急,你又认不得人。”天主说:“知道了。”因回来。陈福宽又叫去他那里,天主说:“怕外公他们还等着的。先回去,晚上来你这里。”因一径骑车到小河边来。说了。陈志莲生个女儿刚满月,齐客了。王家杀了猪,来请陈明贺、陈福宽、陈福全、天主等去吃饭。大家就去,一见那王明聪,果然尖嘴猴腮,人物猥琐。而陈志莲光彩鲜丽,胜之十倍。天主想这种婚姻居然都配出来了。吃起饭来,王明聪父亲说:“我们米粮坝县,只听说出过陆厅长,还是只在昆明,还没听说去北京。那种穷地方,居然还出人。要不出,干脆一个都不毬出,大家都差不多才好。”陈明贺、陈福全这些人,岂听不出这话之意!但正惧他家与廖邦福已同流,哪敢答言。天主觉还有何亲情道德可言!冷笑道:“都像你这样想,你王家也早翻身,不是这等样,我二舅也早被亲家、姑爷制死了!姑娘姑爷都靠不住了。上天不出我来保护我二舅,还出谁?”王家父子惭愧满面,又逃不开,忍怒含愤,忙倒酒、拈肉来给天主。天主不客气,大吃大饮一番。把那肉碗端起,只管把肉倒往陈福全、陈明贺、陈福宽碗里。王家忙又舀上来。天主吃好了,说:“我要警告某些良心不正的人。不过度,大家无事,做过度了,我饶得过谁?谁都会生儿育女,都可以体谅其中艰辛。若还要反噬父母尊长,人容过,天也不容的。”王家父子一离席,忙逃了躲了。

随后回来,陈福全说:“富贵啊!你二舅这罪不是自拣来受的,谁还会加给他!你看王家这些畜牲,是他娘的什么臭亲戚!跟你是亲表兄弟妹,说的话比牛马的叫声还不如!他偏偏要瞎眼,把姑娘许这种人家!早死还免得晚淘气。”陈明贺说:“一家子都是帮猪啊!日他妈会安什么好心!都是这种烂肚子心肠!不说‘出了老表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好,’竟说‘一个都不出毬才好’,我最可怜我这孙女,漂漂亮亮的一个人,落到这种粪坑里了。莫望活几十年了,单被这臭味都要臭死。”陈福宽说:“这会还说什么!谁稀奇得很?陈志莲是有肚识的,还会看上那种小野杂种!当初许婚我就不同意!但一家子都喊好,谁听我的意见了!”

大家愤然回来,坐在凳上呼呼生气。天主郁然不乐。大家谈些法喇村的事。至晚,天主心情压抑,出来散散气。但见满天星斗,屋里已透出灯光来。天暗了,他正站着,思考如今自已该怎么帮助外公这一家人。猛听背后数米处一声凄厉哀怨的女人的哭声,仿可欺金裂石。天主听不类人声,全身战栗,心已凉了。然想比肖邦的《丧礼进行曲》之类,深刻多了。忙整劲蓄力,想要听两声,考验自己心灵的坚强程度。这时又听第二声啼哭,已附于他的背心,凄厉更胜百倍。天主神骇魄散,汗如泉涌,四肢百骸顿觉皆冷。他刚想呵斥,喉里已挤不出力。一阵寒如冰霜的异风刷过,他就倒了下去。

里面听到天主闷沉一声哼,又听什么东西倒了。忙照亮灯出来。找见天主。急忙拉回家。天主鼻里出血,脸跌青了。大家忙为他止血,洗脸。问怎么了。天主说:“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众人说:“你听见什么了?”天主说:“我听见后面有人唱歌。调头找人,就被绊倒了。”陈明贺说:”听见唱歌就好!你以后还会爬高的!”陈福全说:“还爬在哪里去!这么高了!以后稳住就是高了!”丁家芬焦急地问天主:“富贵,你还听见什么没有?”天主说:“没有。”她说:“我们忘了告诉你,你晚上出门,要带个伴。喊他们跟你一起出去。你二舅被抓之前听见有女人哭。我也前几天才听见哭。惨得无比的。”天主强笑说:“外婆不用担心。我不会听见。”陈明贺笑说:“我这外孙身强命硬,运气又旺,鬼同样怕恶人。哪里敢来惹富贵呢!”陈福全也说:“凭富贵这命,只有神仙来扶助的,哪有鬼怪敢来害的!”

决议明日天主去县城里找检察院的问问情况。于是陈福宽就叫天主下他家去。明日他送天主去勐满街上坐车。天主对刚才经历已有些怯了,总走在陈福宽前面。下来上了公路,天主打电筒,陈福宽骑车,不久到了五十四公里。离了公路,朝山谷里进去,走了半日,仍不见到。天主问,陈福宽总说还在前面。在那谷中行了五六公里,才到了。冷树芳、陈志成、陈志琴等出来。天主进去,于是洗了脸,又盛上饭来吃,但见桌上只有一碗野菜,又是清汤煮的,天主想起那年火塘边与三舅谈福特、洛克菲勒的事来,心中感叹不已。

吃了饭,坐着喝茶。陈福宽说:“富贵,三舅是从娘肚皮出来没像今年这么苦过。我一个人,硬是砍树、烧山,辟出五十亩橡胶园来。你看我这手,全是老茧了,钱没一分。那一阵,一辆自行车要拖你三舅母、陈志琴去医,回来要拖陈志成、陈志国回来!硬是苦也苦不清,想也想不完,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一个月来又为你二舅天天跑,你大舅是不敢出来,万事只有我去顶了。手上脚上没力气,脑壳只想睡觉,已是一个多月了。但睡得着吗?你外公不摸来,你外婆就拜来,哭哭啼啼地要我去找你,清静觉都不得睡一个。你外公、外婆、你大舅这些做事有什么头脑的!你四娘、你小娘、陈志兰、陈志莲这些,我劝过他们不要随便嫁掉的。这下嫁了,无法了。说了一辈子的‘走投无路’四个字,现在才尝到真滋味了。”就叫陈志琴、陈志成:“去把那个小猪儿肉拿来洗了,趁你老表在这里,煮来吃了。”陈志琴、陈志成去取来,天主见是个顶多长了两三个月的小猪,肚肠不在,头、颈、躯壳四肢俱在的,连骨肉带皮不到半寸厚的,忙劝阻。陈福宽说:“你莫管,这是个小猪,死了后剐了腌起的。”天主看着洗,心中直发憷,没料三舅落到这种境地了。

天主就劝说:“三舅,该搬回去了。不说别的,看小成、小国在这里也可怜,一年到头不读一个字,以后终身怎么依靠?”陈福宽说:“富贵,三舅是根本想不起读书这些事来了。想眼下的事都想不完,还想他们读书?这是假话了。我天天盼的是一件事没有,得好好睡个觉!读书供书,成人也要十几年,这十几年我还没个搁落之处,哪里找钱来供他们读书?要走呢,你外公、你外婆反正这么一大群,怎么走?我想的是只看你来了,这些人也会看势头,看我们才能不能与他们相处得拢。只要无事,在这里过下去也就算了,回去,脸往哪里放?”

天主断绝了希望,转而与他谈些农活,但这又不是天主关心的话题。谈及陈福九家,也是站不下脚去,境况一样了;谈起陈福斌家等等都令陈福宽不快,难过。也就算了。上床睡了。

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陈福宽仍在瞌睡。由陈志成送天主到镇上坐车。他骑了车,天主坐后座。见当年顽皮之极的,如今已老成多了,力也大了。天主内心怜惜了无数回。到了街上。买了车票。等车从县城来。就见陈志富和陈福九骑车来。陈福九问天主家中情况,天主也不知道,她也只说农活忙。“你三姨爹和小安静都想来看你,又不得闲,只好我一人来了,他爷两个也想你得很。”陈志富也说:“三姑爹说:一定要请老表去住一晚上,让小安静也得看看老表的模样。”天主一算,小安静已五岁了。又见三娘手上全是老茧,已苦得不成了人。心中嘘叹而已。

车来后天主上了车。冒了一日的雨,赶到县城。就按那派出所副所长的指示,去检察院找那法纪科科长于勇。于勇见过,谈了情况,说:“这案件关键就在你那舅是个文盲,可怜连姓名都不会写。他是侵入他人住宅,也未打死打伤人,情节较轻。我会努力。明早你到办公室来,与我们经办的那位王同志和我们主管此案的副检察长说说。”天主回到县委招待所住了。次日早上来到检察院。于科长介绍了天主。那女同志谈了情况,又带天主到那副检察长处,他说他们尽量帮忙,从轻发落。

天主要搭回勐满的车,已晚了。当晚只得在那里仍然住宿。夜里猛梦惨绝人寰的杀人场面。先是富华,次是富民,后是自己,惊醒后发现自己仍在床上惊的蹦起。大惊失态。想起这数日来的经历,很担心要出什么事了。起来,买了到勐满的车,又回勐满来。刚下车,见了陈志富,他刚到街上。叫天主等住,他去寄封信。刚回来,就拿了封小河边的加急电报来。天主一看。是父亲发来的。叫自己“办完速回,家有急事”。想起昨晚的梦来。心中疑虑大起。陈志富带上天主,狠命蹬车。那自行车两边都没了踏板的,光光的一根铁棍了。陈志富又只穿拖鞋,又是上坡,累的满头大汗。天主怜惜,说慢一些。他说:“老表,不累!”如此赶回。到五十四公里,刚好有进去的人,就带了信去给陈福宽,说自己明日要走了。回到小河边,上去。说了情况,安慰了一阵。陈明贺还留天主,叫过了年再去。丁家芬拉他过去,说:“你还留富贵在这里,这些人现在谁不恨富贵。狗急跳墙的人,打些歹意万一害了富贵,又怎么办,你怎么向你姑娘交代?”天主听见了。陈明贺悟了,也不留。廖安秀慌乱了,想天主怎就去了。天主过来,找王昌信等说了。都说可以。问陈福九,昨日家里忙,已回去了。到天晚,吃了饭,又谈了一阵。果然陈明贺说:“富贵,你来过一次,到底是吓得着这些杂种的。昨天今天对我们的态度就有变化了。我们也就在这里算了。”天主不好答言,只好说是。陈明贺说:“回去给你妈说时,你二舅、我们的情况都不要说得这么严重。也不要说我眼睛看不见,你外婆脚不好了。跟你二娘也是这样说。你二娘家在那里,也望你妈、你家几弟兄多照看她家。她和她那几个瞎子也难淘了。就说:我和你外婆都很想念她家,只是怕我和你外婆都见不到她们了。以后我就把你二娘家也托付给你了。虽说我们不在了,也和在着时是一样的。”

天主含泪答应。丁家芬说:“一个是你二娘家,叫你妈和她都不要牵挂我们。一是你舅外公家,我只有那么一个亲兄弟,人也孤得很。我们来了以后,也亏你吓住吴明义家,才好些。以后也要望你多照看他家一下。你老祖虽在阴域,也会感谢你的。”天主又含泪答应。

陈明贺已身体不适,有些发烧。丁家芬也说头疼,不好过,于是大家早些散了。千言万语,哪里说的尽。天主又与陈明贺睡了。想起幼时睡在外公家,多是睡外公的脚头,回忆又温暖又舒服。不料今又能与外公睡了两夜。天主想自己就是吃外婆的奶长大的。而外婆老了,自己一点恩都报答不了。又难过了一夜。

陈明贺辗转反侧,不时痛苦之极,呻吟一两声。天主忙问是何处疼。陈明贺说:“小病小痛,明天叫他们去镇上买点药来吃就行了。”天主焦急,想这环境糟糕之至,病了也缺药少医,这怎么了得。然也无法。丁家芬又批评陈明贺两句。这样一夜未眠。到夜里,丁家芬起来,点着了灯。一跌一绊地出门去问时间了,天主忙叫外婆不消去问。丁家芬叫他快睡。去陈福全家问了,说五点了。于是回来。天主听说已五点,起来了。陈明贺也起来。天主知外公外婆身体都不好,忙叫他们回去。陈福全他们也起来,全在夜幕里看天主跟上陈志富、陈志成等走了。

推车从小河边的山路上下来,表兄弟四人身影孤独。天主又由此时面前只是三个十多岁的表弟而难过。外公齐整整的三子五女,几十口人,到头有事,就只靠这三个十多岁的孙子了。上了公路,陈志成在前,陈志富用好的一辆自行车带了天主。路上,陈志富说:“老表,我爷爷奶奶是很想留你在这里过年的。昨天还商量卖两车柴,买点肉来好好留你过年。也不知能否见着姑爹、姑妈了。见你这加急电报,又见有急事。又不知是何大事了。他们也不敢留,为你家里牵挂得很。”

陈志成说:“老表,要望你以后多记得我们一下。我们是看来靠不着任何人,只有巴望你了。像这种悲惨的日子,太难过了。我姐姐天天约我,说回老家去!我就骂她,当时都是她怂恿我妈要来的,硬不听你劝!”天主说:“你不要骂她!她前两年也才十三四岁,懂什么!老表二十几岁了,还常做错事!莫说她了。”陈志超又说:“反正我也是这种想:只有靠老表了。我陈志贵大哥、陈志伟大哥、陈志莲姐姐这些人,蠢得很!只有我们这三弟兄,还勉强合得来!”天主说:“你们三位表弟,要好好团结。”陈志富说:“老表,要得。”

到了镇上,又等了一阵。发车了,天主上车。三人在车前告别,骑上车回了。天主既为外公家悲哀,又不知家里出了何事。在车上两头牵挂着。既要找办法挽救出这几十口人来,又要担心家里。一路忧伤。哪知到勐养,车烂了。司机叫退票。天主正在搭车,忽见路旁出来一人,扛了几根竹,正是个法喇人。那人说:“不是说你大哥调在北京去了?”天主听听,知他弄错了。一问,是谢吉兵。天主说:“我就是孙天主。”因问大渡岗茶场孙平元家。谢吉兵说:“哪里在大渡岗,就在这里,几步就到了。”指路上:“这就是你二爸家。”就喊:“孙平元!”屋门一响,一个包了白帕的妇女走出来,正是田永芝。谢吉兵说:“你侄儿子孙天主到这里来了!”因带天主上去。天主一见,田永芝比从前老了许多,眼更斜了。一见天主,泪就包不住了。叫孙全荣:“快去叫你爸爸,说你大哥来了。”孙全芹出来,天主见赤着脚的,眼里落泪。谢吉兵和天主坐下。孙平元急急忙忙地跑来,进门就喊:“富贵在哪里!”又充大男子汉地喊:“还不快煮饭!拿肉来洗。”田永芝忙碌起来。另有三个八岁、六岁、四岁的小男孩。孙平元说:“这是小全友;这是小全德;这是小全亮。都是些憨包!大哥来了也不会喊!”天主看看,田永芝拿出来洗的,竟巴掌厚的一坨肥肉。在这里已是稀有珍品。问:“哪里来的?”孙平元说:“是安国信回家去你爸爸请他带来给我家的。二爸这里,哪里会有这种肉呢!”天主听如此,高兴了,想父亲竟回心转意了。这才是弟兄真正的情分。孙平元就说起他的情况来,在这里很被人欺。“富贵,二爸是无法了。一家七口,怎么也苦不够吃。也不知你爷爷、奶奶身体好不好。我也管不了了。反正只有拜托你爸爸了。孙平刚也和我一样,是没什么能力的。所以父母的事,都得靠你爸爸。”又说起天主来,“你是我们全族人的骄傲!二爸在这里也高兴。这大渡岗、勐养,只要是米粮坝的人,谁不在传?”谢吉兵说:“一般出个地州一级的,就不得了。还出在中央呢!”附近有听说孙天主来此了的法喇人,都跑来玩。下午吃了饭,无论孙平元、田永芝怎么留,天主都说明要急忙赶回,走了。第二天下午到了昆明。急来凉亭。问富民他们知不知家中有什么事。他们说:“不知嘛!”天主见也未发电报来,就算了。

大家正等天主回来就走。此时已是腊月二十四日。天气预报总报说要下大雪。车虽还有,正常回米粮坝的班车,腊月二十八最后一班,车票都早被卖完了。别的或包中巴车,或搭货车。说从冬月起,荞麦山已回去数千的人。法喇村已回去几百了。说定了秦国俊的班车来接,这里已作好准备,晚上要走。吃了饭,迅速收东西。只有孙国军凄凄惶惶的,不回家了。天主心知其没娘的苦,也不好安慰。其余孙国达、孙国要也不回,就天主、富民、孙家文、孙家武、孙国勇回家。孙平强在通海,也不回的了。富民对天主说:“陈志伟打了人,被人家一顿打,躺在下凹赵家那里,无人管,路都不会走了。陈志贵也被发现,报到派出所去,被抓进派出所去了。”天主不忍耳闻,说:“不要说了。”

由于孙国军还要住着房子,东西也就不收了。大家勉强坐一阵,叫天主睡。富民说:“大哥快睡。”天主上床,也睡不着。大家出去看车来没有。纷纷扰扰的,一时说来了,一时说没来。闹到夜里两点,由其余几人在公路边守着。大家回来睡。富民、家文全上了床。孙国勇也铺块席子在地,躺上去,总不见睡着。

天主恍惚睡去,忽觉外公走来,说他去了。仿佛一阵风,天主醒了,起来心里叫不好。富民也醒,说:“大哥,外公不在了。”天主说:“我也有感觉。”孙国勇说:“富民,你怎么晓得?”富民说:“我外公来给我说他走了。说我外婆过几天也要走了。”一时起来,心里难过。这时外面又有人来嚷,说车来了。孙国勇等也忙起来。大家忙搬东西。天主起来,心里难过,刚下楼,头一阵晕,好歹扶墙站住了,却是退了好些步。孙家文见不好,来扶了天主走。天主感觉阵阵虚脱,手足乏力。富民来,要背天主。天主说:“又没病,背什么。”由他们搀了上去。

车一来到,但见上面的货物,有那车身高了。车顶已附满了人,接东西上去绑。下面的只管递。孙家文、孙富民、孙国勇全爬上车顶。天主、孙家武、孙国军在下面递。绑了半个钟头,那货物更比刚才高了一米多。秦国俊在闹,说都是家乡人,望体谅。这一百多人,近一万公斤货,怎么拉!他今夜回去,明晚上就返回来,只等一天,又拉了走的。但谁听他的。只好由包这车的邵德元来劝:“都是家乡人,说明掉,拉不走。四十个座位的,怎么拉得走这一百多人。”劝说无效,嚷全部退票,不走了,想哄些傻的人下车去,就开车走。但谁都识破这些诡计。都不下。就提议再租一辆中巴车。拦了十几辆,才有一辆玉溪人的车。谈成价格一千三百元,开了来,分了些人到这中巴车上。天主也上了中巴车,满满一车装了。还有二十多人,还得租一辆,又拦一阵,天已亮了。

终于租到了,那二十多人又上了车。于是开去加油,修胎,法喇人说:“油要蓄足,胎要加好气。我们那条路,又远又险。”又搞了一阵,近九点,三辆车开出,回家了。出昆明不久,天上就洒雪花下来。大家催那两名玉溪人:“开快点!不然下了雪,你们也回不来过年了。”二人说:“什么雪也阻不住。”众人大笑:“你们只知你们玉溪的雪。你没见我们那雪、那山呢!胆小的就被吓死了!”

阴云密布,疾风送雪。到中午车到乌蒙。亏得这一天都下的针尖大小的雪粒。车开始爬山。爬了两个钟头,到达山腰,一看下面巨大的河谷,上面的悬崖无尽。那二人惊叹起来。这里法喇人说:“这算什么!你还没看见惊险的呢!”车又走了一个钟头,二人连连惊叹,法喇人则对他们的惊叹哈哈大笑。邵运福说:“没见过世面就是不行!我们以前没见过平地!一到昆明就吓得哎哟哎哟的。这些人也这样,没见过大山,又哎哟起来了。”

到南广天黑了。雪稍停了。地面寸许的雪。车就向西北一路疾驰。爬完一山,感觉刚下去一点儿,更高的山又来了。刚爬完,更高的山又来了。在夜里爬了两个多钟头,看看山上公路内侧巨大的雪埂下,立着两三米高的雪墙。那二人焦急了,问还有多远,大家说:“快走。就要到了。我们法喇村,高度也就跟这里差不多了。”

这下才爬到大柏路梁子。二人气了,说:“你们这样哄我们,良心上过得去不?说明了还有多少公里好走。”大家说:“还有八十公里,骗你们的是杂种,是猪日的。”二人不断地骂,这些人道:“你与其骂我们,不如骂这车要翻了。”又骂:“你以为这路是你家玉溪的高速公路?路弯来绕去的,又要爬山,当然就慢了。”又走了一个钟头,看看,山高不见头。二人把车停住,说:“到底还有多少公里?”这边说:“还有五十公里。”“说个毬!”“骗你的不是人养出来的。”二人要加钱,这里一片骂:“你不拉算了,老子们把车推下这悬崖去。五十公里路,还怕走不回家?你们倒是赶快开!你看雪又下起来了。雪大了。在这山中困你们个把月,现在正是客运旺季,你们就亏死了。”二人气骂一阵,把车发动。大家又安慰:“爬上这个大柏路梁子,再爬一个黄毛坡梁子,再爬一个光头坡梁子,就到了。”

那二人气得骂:“这种鬼都不愿来的臭地方。”这边的骂:“鬼都不愿来,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正巴望你们变鬼呢!我们这些人哪点比你们差了?现在是谁给谁服务?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扔两个臭钱出来,你们就得点头哈腰从昆明把我们拉到这里!”二人说:“日他的妈,下次再不上这种当了!”法喇人骂:“下次谁还耐烦要你来!等老子们有钱了,自己买车开来开去的。富贵,以后把你的飞机开回来,让这些玉溪人看看世面。”二人骂:“开毬的飞机!你这些烂贼过一百年,过一千年也不像坐飞机的。只会在昆明偷盗,难道我们不知道?”这边骂:“你说个干毬!等你两个乌龟王八知道,长江都倒流了。富贵,把你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邵运福来拿天主的包,天主不给。他说:“被这两个土虫骂伤心了。这是给所有法喇人、荞麦山人,甚至米粮坝人争脸之际,快拿来。”抢了天主的包去。几个人打着电筒,拿了工作证、身份证出来,递去:“你看看,这是中央的工作证。这是北京的身份证。”那二人哪耐烦看,骂:“你这些臭蛮子,莫说中央、北京了,再过一万年有人到得了我家玉溪去工作,就算翻身了。”一时全车哄然,骂:“你放屁也不是这么放的。你家玉溪几百万人,谁不被我家法喇人管着!邵运福这个日脓包!叫他看证件嘛!”邵运福就上去,强把证件递给车老板。被车老板一掌打落。邵运福只得照着电筒去捡起来,说:“你这两个烂贼还没这福气看呢!我本以为你们祖坟埋着了,今天得拉你大爷们,赏脸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哪知祖坟还是没埋着!你狗日两个没福气,这下出钱求老子,老子也不给你们看了。”拿起来,仍是心不甘,就念给二人听。二人骂:“你去看看老子们村里,大学生四五个,工作的上百人,在地区的六七个。”法喇人大笑:“闹半天还没老子们的多!再过一个钟头你去看看老子们村里,大学生就有八个!在省上、北京当过记者的你们有没有?在中央的你们有没有?你们不说,老子们还以为你们真的行!哪知是这个熊样!”

这样一直吵,车已过了大柏路梁子,到了黄毛坡梁子了。看看又是坡了,那司机气得把车往后倒。法喇人喊:“好!你有本事倒回昆明,我们就回昆明过年。”司机把车折磨了一阵,熄了火,车主骂:“还有多少公里?”众人说:“只有二十公里了。”车主说:“再加三百元钱。”法喇人说:“钱这么好要?你们不开算了,大家在这里睡觉。”车主愤骂:“你这些烂贼,穷得掉毛,看外面只有石头和雪,还吹个干毬!有个在中央也敢吹,吹我这个干毬!”诸人早已不痛快,一直以邵运福所拿证件被打落为憾,又叫邵运福:“日脓包!你揪他的头来看看,不揪我们来揪了。”邵运福又上去,近乎哀求地说:“你们看看。”射了电筒,说:“这是身份证,这是工作证。”又翻包里一阵,又高兴地说:“嗬,还有这许多。”全递过去。那车主看了,信服了,给那司机看。二人看完,说:“看不出这狗窝般的地方,还有人。”法喇人见此,满足了。全车哈哈大笑。说:“如何?”那二人又骂:“如何个毬!我们还没说这是假的呢!身份证、工作证,天下伪造的到处是!要一百个北京的假身分证,我也买得来!既在中央,有专车,有专机了,也把父母接去过年了!还来坐我们这中巴车!朝这穷地方跑回来过年!所以一想就是假的!”法喇人面子被扫光,又拿不出理由来驳了,一时语塞。半日才说:“这是老子们的人有道德,有水平,爬高了也不忘本!还要转来看看父老乡亲,想办法使家乡富起来!”二人见法喇腔调不高,解释起来,更鸣得意:“嚷一晚上,还是个假的,还有脸胡吹!所以你这伙烂贼,一辈子只会嚷嚷,这样嚷一万年也不要想发达起来!”法喇人气极:“假的?老子们双方打赌!你们拿这车做赌注,老子们也拿两万元来做赌本,到村里赌一回!”

嚷了一阵,后一辆中巴车到了,也吵得开了锅。那昆明司机、车主停住车,与这辆玉溪车说:“日他妈想不到是这种穷地方,老子们亏惨了!”都要加钱。两车上的法喇人同声而骂,都说:“只有二十公里了,赶快走。”这司机质问邵运福:“你说再爬了就没有了,前面这山哪里来的?”邵运福说:“我说的是爬完刚才这座,再爬一座,再爬一座。我还不给你说,前面还有两座山呢!”

两车均不走,大家就睡觉。不时有人劝:“快走了,二十公里,马上就到,我们要忙回去过年,你们也要忙回去过年。停在这荒山中,干什么!大家方便。要不方便起来,亏的是你们。我们仅几个钟头就走回家了。”邵运福说:“你们不用催。等他们把气散完了,再请他们想。今晚上他们也气够气足了。明早雪一深凌一冻,天冷了车还发动不起来。我们叮嘱周围几个村的,不卖东西给他们吃!”又对那一车人说:“这伙人知什么好歹!还不相信老子们法喇有在中央的呢!把我们气得要死,要让他们饿饿,知点厉害!”那一车也鼓噪:“这两个杂种也不相信。你去拿证件来让他们看看。”邵运福吃刚才一堑,不拿了,说:“杂种些还没福气看呢!”

忽然刷刷的大雪飘了下来。两车的人电筒光柱乱舞,照见了大声喝彩。司机、车主慌了,忙开车。法喇人更笑。司机、车主不断地骂。邵运福喊:“我们也快骂起来!骂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他们精力也分散些,气就少了。刚才爬大柏路梁子,不就是互相骂着才爬上来的?这样不知不觉就开回村了。”于是大家又骂。此车骂声稍落,就听那一辆车上也是骂声鼎沸。这车又骂了超过那车。

天主倦极,瞌睡起来。仿佛觉爷爷在前面走。不知什么声音催天主:“你赶快一点。你爷爷要去了。就等着要见你一面,已等不及了。”天主大急,一时醒来,立觉心灰意冷。看车外漠漠夜空,雪深尺余。已到光头坡梁子上,前面就是横梁子了,这连日的各种怪异感觉,已使他有些不胜其怖。想要是爷爷去世,那又太遗憾了。

此时雪深,司机已不敢再吵,集中精力开车。邵运福坐在车盖上指点着怎么走。车里气氛热烈。都说从前怎么在这里放羊,明日怎么打雪仗。那车主见此兴奋,也觉要到了,没骂的兴致了。天主心内紧急,只恨雪深了车行太慢。看着到了横梁子,黑梁子、拖鸡梁子模糊的影子全在眼里了,大喜。车从横梁子下来,大家唱起山歌来。邵运福叫司机按了长笛,通知村里的人们。后一辆车上喇叭也按起来。到了村,不时有人开门出看。大家说:“到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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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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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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