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第十九节

叶逢春和于洁结婚了。

李小平和王五月,还有栗丽,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栗丽本来是坐在王五月的后面的,李小平到了一中门口,她就跑到李小平的车上了。李小平感到车子先是一下子重了许多,接着,竟然有些轻飘。王五月边骑边笑着说:“栗丽,我们李小平可是纯洁无邪的少年,你可不能腐蚀了他。”

“腐蚀他?我这是教导他。”栗丽说着,将手从李小平的腰后面伸过来,手指就放在李小平的肚脐的位置。

李小平肚子里一热,车把迅速地摆了下。

过了紫来街,三个人下了车。东大街是麻石条街,车不好走。街道并不宽,也就两米左右。临街一律是木门,红色的,颜色有些暗。大概是年间太久了。靠近西边的房子,背后就是龙眠河。而东边,房子后面是一大片的稻田。东大街是老青桐城的商业街。因为在城门之东,四里八乡的土货,就在这儿集聚。又由这儿,分散向城里或者其它地方。这些年,随着城里商业的不断兴旺,城市中心已经完全移到了广场附近。东大街便渐渐地有些冷落了。不过,再冷落,还是看得出热闹的。一是街道窄,两十个人一走,就显得挤了。二是一些老店铺,像布匹,像茶叶,像山货,像冥品,这些店还大都集中在东大街上。街的正中,就是百货公司的东关门市部,再往前,是糖业公司的东关门市部,还有东关医院,大众理发室,东门铁匠铺等等。东大街向东北方向,走了大概小两里,便拐了个弯,也就是街尾巴了。在街尾巴上,就是叶逢春工作的农技厂。农技厂隔壁,是锅厂。锅厂隔壁,便是206国道。东大街整个给人的感觉是杂乱,繁忙,陈旧和世俗。

三个人走过百货公司的东关门市部,王五月停了会。

李小平问:“要买东西?”

王五月摇摇头,说:“鲁萍最初好像就在这工作。”

栗丽笑笑,“王五月是在想着鲁萍了。不知道人家可在想你呢?叶逢春要结婚了,你还八字不见一撇。谈恋爱可不能太诗歌化了。”

“我也不想诗歌化。”王五月回过头,推了车子,继续往前走,“但是也不能像叶逢春,一味地世俗化了吧?一点诗意也没有。”

“谈恋爱是世俗生活,要什么诗意?要诗意,就别去谈。”栗丽道。

王五月道:“那是你的观念。我们互不强求,争论到此为止。”

李小平听着,他觉得栗丽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王五月和鲁萍,说是谈了吧,好像又隔着很远。说没谈吧,两个人有时还约会约会。王五月上周还到鲁萍家去了一趟,给鲁萍家送了一大堆苹果。但总体上,李小平很少感受到王五月和鲁萍谈恋爱的那种甜蜜。不像叶逢春和于洁,两个人有时走路都几乎沾在一块。不过,他也不是十分赞成栗丽的观点。恋爱的诗意化还是需要的。海得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于此。恋爱是人生的大事,恋爱都不诗意,那能叫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吗?

农技厂的大门,正对着东大街的转角。大门是铁做的,这符合农技厂的特征。进了院子,马上就听见机床的轰鸣声,和切割机的尖锐的叫声。叶逢春的宿舍,王五月是去过的。而且,曾经和高玄在叶逢春这边,住过两个晚上。沿着厂房往里,一直走,就到了两排平房边。王五月说:“就是最靠里边那间。”

栗丽问:“结婚也在这儿?”

“那当然。好像厂里又给他们增加了一间。”

“那于……于洁那边呢?”

“于洁现在好像就在东大街的理发店工作。理发店能分什么房子?”

“那倒是。”栗丽说着,就看见靠里的两间房子,似乎被稍稍整理了一下。其中一间的门是掩的。王五月喊了声“叶逢春”。于洁出来了,于洁脸上荡漾着春意,说:“进来吧,叶逢春正在睡觉,还没起来呢。”

“都九点了。”

“他昨晚在乡下干到半夜才回来。”于洁把王五月他们三个让进了屋,里面也是重新粉刷了的。叶逢春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栗丽道:“叶逢春,这一下子感受到了人间温情了吧?”

“那是。”叶逢春望了眼于洁,于洁从他手里接过毛巾,到隔壁屋内泡茶去了。

李小平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却也温馨。叶逢春问:“高玄回来了吧?”

“没有。他可能要呆到九月。”王五月说:“他从北京又到西北去了。听说是跟几个大学里的教授一道。都是些倡导思想解放的学者。他来信说,北京的学术氛围十分浓厚,思想也活跃。对比一下青桐城,那可就是……”

“那当然没法比。那是首都。我听说很多大学里都在搞各种形势的讨论会和学习组,主要讨论的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民主与思想解放。有人说,中国正在进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叶逢春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新自由主义思想启蒙》,递给王王月,“这是我一个同学寄过来的。内部出版物。很多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当下社会的现实。学术对社会对政治的干预,正在日益明显。”

栗丽插话道:“其实整个中国都是。外在看起来,平静;而内部,正在酝酿着新的改革的浪潮。《十年一瞬间》大型摄影展,还有崔健,都不仅仅对文化产生了冲击,其实对整个社会整个中国都在产生着冲击。美术界也是,星星美展,一大批新潮美术家,他们的作品,已经不是单纯的艺术品了,开始了对人性的追索和对民主的渴求与反思。”

“这真是一个勃兴的时代啊!”王五月叹道:“只是可惜我们身在青桐,很多时候,我们握住的,只是时代大潮的尾声。”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思考,批判和前进。”栗丽的厚嘴唇,说起话来显得有力而自信。

李小平一直听着,更多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个参与者与倾听者,而不是一个过多的发言者。语言是危险的,一旦出口,便不再能受回。而沉默是一架梯子,能让你站在高处,俯瞰一切。然后再表达观点。李小平最近很少出门,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和听录音机。上次,县教育局找了县一小的校长,校长又找了李长友。李长友硬是拉着李小平,到校长办公室去了一趟。校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县里说得挺严重的。李小平说其实真的没什么,就是我们十几个人搞了个青桐文学社,出了本小刊物《一切》。这还是小事?校长圆睁着眼睛,说:这还是小事?那什么叫大事?这事已经够大了。李小平道:现在文学社到处都是。至于刊物,我们只是内部赠阅。校长朝李长友望了下,说:李老师啊,你得好好管管。现在年轻人思想太复杂了。这容易出事啊!李小平,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不准再掺和那个什么文学社了。再出问题,我就要处分你了。

从校长办公室回家,父子俩一直没说话。到了家,李长友才道:听校长的话吧,离政治远点,离生活近点。

李小平笑了笑,李长友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他觉得有趣。看着李长友脸上的皱纹,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王月红。想到了文化馆转角处的那张伞,和伞下并排走着的身影……父亲是不是也知道呢?李小平曾经多次这样揣想过。李长友虽然不太说话,但是,李小平分明感到,在父亲的心里,一切都是明了的。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沉默和忍受?一个男人,能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痛苦和屈辱的吗?他无法判定父亲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并没有因此活得过于痛苦(至少表面上是),他依旧哼着小调,有时,还拖着长腔,吟诵古文。李小平特地注意了一下,当母亲王月红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过着时光。而一旦王月红回来了,李长友便显得慌乱。在王月红面前,李长友总是小心翼翼,有时候,仅仅是一杯茶,李长友都得看着王月红喝的时候,是否觉得烫了。他盯着王月红的脸,观察着她的变化。李小平想起前不久读过的一首长诗,那里面有两行诗写道:

我在内心尊你为女王,所以

我的一切,都只为你而

存在!

……王五月问毛达平在不在厂里,叶逢春说:“不在。他在乡下接了个活儿,是个大活。一直在忙。最近,他可能要提拔了。”

“提拔?”

“可能要当副厂长了。工厂的改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了。像我们农技厂,老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更难受。湖南有一家企业,就将厂里的工作分成了若干小块,实行承包制。有能力的人,可以组建队伍,牵头承包。效益马上就上去了。县里领导前不久来了,可能也想这么试点。开了工人大会,讨论了下,争论激烈。我是赞成的,毛达平更是。厂委会已经通过了,工业局马上就要批准,毛达平当这个副厂长,事实上就是要带头来搞这工作。企业不像你们学校,包袱越来越重,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压力越来越大啊!”

“学校也是。不过,毛达平当副厂长,倒是行的。这小子有组织能力。”王五月偏过头,问栗丽,“都准备了吧?”

“准备了。”栗丽从包里拿出个小红纸包,递给叶逢春。他们三人,加上高玄和陈风,还有高浩月,六个人,每人十元,一共六十元。叶逢春笑道:“那我就先收一回了。以后,你们办事,我再慢慢地还给你们。”

大家一笑。于洁站在边上也笑。叶逢春说:“中午就在这边吧,体会一下农技厂食堂师傅的手艺。”

“那得有酒。”王五月道:“我也正想跟大家商量下《一切》的事。高玄没回来,我们不能就真的停了吧?”

栗丽马上接了口:“绝对不能停。一停就意味着失败!”

中午,四个人喝了三瓶米酒。当王五月、李小平和栗丽走过东大街时,别人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气。王五月和李小平推着车子,像玩杂技一般,在街上东扭西拐。栗丽跟在后面,头发散开着,高声地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山野小调。两旁街铺里的人,都伸头望着。有的就摇摇头。李小平其实很想吐。他大脑飞旋,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轮子,在里面旋转。他胃里在不断地发热,像火灼了一般。他撑着,走完了东大街,上了紫来桥,他再也撑不住了。

李小平甩了车子,趴在桥栏杆上,“哗”地对着河水,吐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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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那年月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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