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盗窃
我觉得洗车的活儿太累,赚钱太少,于是我加入了一个装修队。老六和张德彪认为我活络,也随我加入了装修队。我们什么也不会,只能从土工做起。铺瓷砖的工钱有两种算法,走工的话大工一天六十,小工二十五,我只能是小工。后来我学得快,很快就开始走大工了;如果按面积算一个平方十二块钱,我只能得八块钱,工头抽走四块钱。
有一次我们给一个别墅做装修,我砌了一个保险柜。这个保险柜藏在他家的佣人房的衣柜里,真想得出来。我听说过装修工人做小偷的故事,所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儿,仔细地看了它的结构。
我起了歹心了。我承认从那一刹那开始,我生长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为此我有所准备。这一次是我先有恶念,再有行为。但我什么也没对老六和张德彪说。我把我以前做万能钥匙的本事拿出来,一共做了十几把。我试了试,它还挺管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重新潜回那个别墅。别墅没有防盗网,我顺利地进了门,来到了保姆间。他家还没请保姆。我作案近半小时,竟然没有被发现,他们都在楼上睡死了。当我打开保险柜的门时,我看到的不是存折,而是现金。
我看着这么多钱,突然心生恐惧起来,好像它是一颗炸弹似的。我手伸过去时突然发抖了,我不敢多拿,只取了一捆,就赶紧溜出了门。
我来到郊外,就在野地里一直呆到天亮。我数了数那钱,一共有三万块钱。我吓坏了,如果我手中的一捆就有三万块,那么在保险柜里的钱至少得有个几十万上百万。我觉得我的心就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了。
不过我高兴极了,这钱来得那么容易,而且就这一单,我就成了富翁。我曾经发誓,有一天如果我成了富翁,我要吃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吃一半扔一半。我要买一套西服穿,挂两条领带。我想,现在我要吃什么呢?于是我去了一家烤鸭店,一口气叫了两套烤鸭,可是我吃了不到一只就饱了。我走出烤鸭店,把另一只打包的鸭子随手就扔到了垃圾堆里。
可是我走不到多远,心里突然非常难过。我好像看到了妹妹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睛在看着我,说,你都在做些什么啊。难道你有了钱就为了做这种事吗?我非常羞愧,把烤鸭捡回来,请老六和张德彪吃。
他们很高兴。我说我要谢谢他们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老六说,这是哪儿的话,兄弟嘛。可是我把三万块现金往桌上一放,他们全傻眼儿了。我说,这是拿来的。老六哆嗦说,是偷来的吧?我说,是拿来的,不是偷来的。张德彪说,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我突然觉得有话对他们说。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吗?革命有时候不但拿钱,还抢钱,不叫抢,叫剥夺。剥夺地主老财的钱,但不算犯罪。今天我这也是拿钱,因为老子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有钱人的钱花不完,还放在柜子里沤烂,这里头就是不公平。老六说,人家有本事呗。我说放屁,我就不信这邪,我最不爱听这个,我,你,还有德彪,都有本事,但是我们没有机会。我相信一条,老天爷把我们这些人生在地上,不是叫我们挨饿的,地上那么多东西,我们却会饿死?这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张德彪说,对,有问题。我说,你看,三天过去了,那家人没有报警,为什么呢?不义之财呗,他为什么不敢报警?做贼心虚呗,所以,我不是贼,他才是贼!老六说,他一定是贪官就对了。我说,我们等等看,如果一个星期过去,他还是不报案,那他就一准是贪官了。我们没有害人,我们是为民除害。
我把钱分成三份,说,我拿钱是闹革命,不是为了发财,这钱分三份,我们一人一份。老六和张德彪楞着,呼吸都不匀了。我说,你们还怕吗?这钱是偷来的吗?老六说,不是。我说,不是你怎么不动手啊?我又说,你们别害怕,我再说一遍,我偷过钱,你们不知道的,我偷过车上的钱,可是我心里很惭愧,把钱都发给乞丐了,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从今天开始我专找贪官下手,保证不偷老百姓一分钱,我不但不拿他们一针一线,我还要把我弄到的钱给他们,就像现在给你们一样。
老六低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张德彪说,我们拿了这钱,是不是就要跟你一起干呢?
我说,那你瞧着办。
老六想了想,说,木生,这样吧,你把钱收起来,我们跟你干,我也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是打土豪,如果你真的不为自己,我们信得过你。
我说,这样,我们把这钱留下一部份我们用的,其余的你分成红包,一个一百块,悄悄地分给那些穷人,就是来城打工的,上访没钱的,别让人知道是你给的。
老六说,行,我晚上去办好了。
张德彪说,那我再去找几个兄弟来,他们过去搞这个是行家,在滚水里练摸肥皂练过三个月呢。
我说你别咋呼,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要的人是好人,不是坏人,我们做的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你弄明白了吗?我们先要搞清楚哪一家是贪官,一定要先作调查研究,他要是贪官,他就吃哑巴亏,就是一万年也不会把我们查出来,我们一定要知道他们的现金、首饰和礼品藏在什么地方,要专拿这些东西。
我说,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张德彪说,有信心。
接下来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我告诉你我做了一年小偷,就是对我信念的侮辱。我们的人发展到一百多人,但这些人都受过训练,我们的主要训练不是在滚水里摸肥皂,而是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我们执行一个案子时,需要作充分的前期调查。我过去读的书起了作用。我搬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我把《教父》这本书翻烂了。我学着里面的方法,召集了一群人,警察把我们叫团伙。但我们和一般的团伙不同,我们从不在歌舞厅闹事儿。我们只是选定目标,然后悄悄下手,洗劫他们肮脏的钱。我们搞到手的常常不是现金,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名表,花瓶,古董,首饰……这些东西让我伤脑筋,因为我需要钱,以便分发给穷人,而这些东西要兑换成钱是要冒风险的。
当我们调查到一户贪官后,我们就踩点下手。我们执行了好多案子,但没有一家报警的,我心中就有数了。但有一个清华区的公安局副局长被偷后,动用了人员侦察,已经查到我住的一带地方了。老六说,事情不对呢,老大,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敢查他敢查,他是警察局长。
我想了一夜。思想如何对付这件事儿。早晨的时候,我有主意了。第二天我写了一份声明,表示在公安局副局长的家中查到如下赃物,包括金链子八条,名表四只,现金十二万元,美元一万元,房契一份,洋酒三瓶,吩咐老六大清早貼到检察院大门口,地上就放着这些东西。上岗的武警到岗后,立即报告了在门口发现的东西。
不到一个月,这个副局长被双规了,又过了一个月,他被逮捕了。他就这样完蛋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查我们,谁查谁倒霉。我们每偷一家,就把他家藏赃物的位置公示出来,在大街上贴布告。我不在布告上写我的名字,只写上“群众”,但我不会忘记在布吿左下方写下“此布”两个字。因为以前在我们乡下,每逢杀人,布吿上都有“此布”两个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很过瘾。
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整倒了好多人。政府知道有一个团伙在做这些事,但他们装聋作哑,因为他们要靠我们提供线索,反贪局和检察院就扑上去抓人。老百姓却真的以为是群众在举报。但公安局是知道底细的,他们拿我们没办法。
有一回出了一件事儿,张德彪偷了一户人,事后证明不是贪官,是一家卖衣服的小贩。他看了人家往银行存钱眼红,就单干取了人家一万块钱。事后他十分害怕,因为我们的钱是统一管理的。他好吃酒,花销大,所以单干。老六领了他来,大家商量怎么办。我说,犯罪是要受罚的。我们不能犯罪,别人说我们是犯罪团伙,我们不承认,就是因为我们没有犯罪。可是今天,你这样让我们掌自己的嘴巴。
有人叫他去自首。
老六不同意,说这会出大事儿的。
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你哪只手不老实,你就怪哪只手吧。
张德彪哭了,拔出刀就剁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大家都吓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手指滚到地上。吓得不敢说话。
有人喊,快送医院接,现在还来得及!
我说,要接你砍它做什么?
大家不敢吭气了,惊恐地看着我。我说,别看我,看它!我指着在地上的手指,它拖着血,一会儿,它变白了。像一块姜。
又半年过去,我们和公安局相安无事。但我听到风声,说上头准备开始收拾我们了。问题并不是出在我们偷贪官,而是我们分钱给穷人。一个外国记者到城乡结合部的外来工村落采访,发现了有人定期发给他们钱,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上面开始对此警觉起来,他们似乎在找一个借口,这个借口能令我们悄无声息地结束命运。
我对此无所谓。我连火葬场的门都进过,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只是当我看着我父母和妹妹的像的时候,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我重新开始考察那个叫钱家明的警察。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跑到野外,就是离火葬场不远的那片我深夜迷路的野地,我曾屈辱地跪在这泥土里。我知道这都是钱家明干的。我已经把他放下好久,现在,我又想起他来了。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我要了却我的心愿了。
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得到的直接证据就是,他和一伙民警当天晚上从六点开始,用刑具痛殴我父亲。钱家明当时用的是一根很粗鲁的木棍,是联防队员白天拿来练武的。最后一棍就是钱家明打在我父亲脖子上的,这最后一棍导致了父亲的死亡。
我不能说出是谁告诉我了这个秘密。但我敢说,在我父亲死亡这件事上,钱家明无论从当事人的角度,还是从负责人的角度,都要负最严重的责任。他既是科长,也是致命的打手,他是有罪的。
如果换了在一年前,我可能还会觉得一筹莫展。现在,我不再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有办法做到我想做的事。因为我不再依靠别人了,我依靠自己的方法。就像偷那些贪官一样,我用自己的方法。我的方法就是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没有条文,没有典章,它们全在我的心里。
我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变样,原先的泥地被整平了,不知道又要盖什么大厦,但它们跟我没关糸。我的命运是自己改变的。现在我跪在这片土地上,当一回法官。因为我决定要做一件事了。
这是很奇怪的,我在决定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时,自己却是跪在地上的。我明白了,我跪的是自己的良心。是跪父母和妹妹。
我对着空气说,现在,我代表我的良心,判处钱家明死刑,立即执行。
你觉得很好笑吗?可是我说完,却哭了。风吹过来,我低下头,又闻到了泥土的气味,它还是腥的。我在杀人的前夜,没有丝毫的骄傲,却平添无比的孤单。
我进入程序。据我了解钱家明有一个小老婆,二十多岁,是荆西派出所的一个户籍警,一个人住在金田开发区的一幢新楼里。钱家明每周都要跟她幽会一次。他很狡猾,有一套约会的时间规律。比如这一周如果是周五晚上过来,下周就变成周六,再下周是周日。所以其实钱家明是每八天和姘头见一次面。这是要掩人耳目,主要是对付他老婆的。
我跟踪他到金田开发区的湖洋公寓。他傍晚七点进去,到十二点半才出来。他出来后,突然站在树荫下拉尿,拉了好久。我觉得奇怪,绕到树后去看,我看见了让人噁心的一幕:这老兄居然在清理自己的私处,仔细地揭开粘在上面的卫生纸。我差一点吐出来了。这就是我的仇人,他果然是坏人,现在他的丑行败露无遗。人们常说我们是社会渣滓,我觉得他这种人才是渣滓,我长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却有两个老婆。这种人杀掉是很正确的,他活在地上对人民没什么好处。
他清理完私处,把一包东西用力扔到黑暗的空地上,然后上了车。可是我已经在车上了。我从后面用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脖子,他四脚乱蹬。
他叫道,放开!我开枪了。
我说,别喊,你没枪。我查过了。
他说,你是谁?
我说,你现在开车,往南开。
他说,好,好好,你不要乱来。
我让他把车开到那片离火葬场不远的野地上。就是我跪在那地方。我把他绑在一棵树上,说,你认得我是谁吗?他看了我半天,硬是没认出来。我很伤自尊。我想,这个人做的坏事太多了,竟然连自己杀害的人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我说我叫马木生。他立即明白了,大喊,你父亲不是我杀的。
我说,你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怎么又变成杀了呢?
他支吾道,是失踪了……跟我没关糸。
我拿出一张我写好的宣判书,把我父亲被害的整个过程读了一遍。钱家明听出问题来了,开始挣扎。他哀求我,要我冷静。后来又威胁我,说,不出三天我就会被刑侦队抓到,我还年轻,犯不着找死。最后他说,他可以给我钱。
我说,你能给我多少?
他看到希望,说,你要多少?
我说,你这种时候还跟我谈判吗?
他说,我给你二十万……见我没吱声,马上又说,五十万,可以了吧?
我说,你他妈的不过是一个科长,你哪来这么多钱,一开口就五十万!你们这帮人真是坏透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专偷贪官的老大,什么钱没见过。今天,我就是要判处你的死刑。
他吓得开始大声呼叫,头疯狂地四下环顾。
我从车上拿了扳手,走过去敲了他的脑袋。他死了。
我在判决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塞到他的脖梗子里,就地把他埋了。
我坐进车里,抽了一根烟。
我把他的警察帽戴在头上,在车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发现自己很英俊。同时我还发现,中国的警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我抽完烟,下了车,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