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了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么多。”我晃着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着。
“啊!”荷西无所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小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着空气,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着,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好凶的声音,狠狠的说着。
“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屁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出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着,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着,假装笨重的摇晃着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着。
“吸尘、换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
“给她做了这些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着。“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衣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
“三毛,你真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着我。
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
“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他又说。“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着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着。
我们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
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的大阳台对着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的。
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去,幻想着,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着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着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搬家竟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着的。
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着,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
“日安!”我向她点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
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着跟上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
“您叫什么名字?”我客气的问着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
“马利亚。”死样怪气的答着。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
“潜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着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肥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
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着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着,手可没停,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第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着她们的毛摸啊!”
“为什么?我跟她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屋去了。
“你们怎么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着,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来。
我怒目瞪着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施施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来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
“拿钱去,明天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着,眼睛却冷淡得像冰一样了。
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一抽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着。
“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
荷西看见我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着转,口里还高唱着:“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要工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去。
“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手。
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好,这个家,始终弥漫着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再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着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说。
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
“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
“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
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
“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兰赫苦笑着。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
“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
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片的小手帕来。“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着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
“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
“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着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着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我听了苦笑了起来。
“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着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
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着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说。
“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着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
“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着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
“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您算来上工吗?”我笑着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谢谢!”我说。
“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
“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着说着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
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叫着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嘭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
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
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您在上面干嘛?”我喊着。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着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
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着。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我细细的擦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着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却已跌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