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六章
十五
冬天的夜来得总是很快,刚吃过晚上饭天就已经全黑了。我拿了盏油灯来到后院,二宝却不在那里,说来它好久都没有回来了。我坐在二宝睡觉的草堆里,草棚下的干草晒了一天十分松软,还带着些刚下的雪的清凉。我使劲往里坐了坐,让自己全身都陷入草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我开始想那狼崽了。夜里从山里吹过来的风很大,里面夹杂着说不清的声音一直往耳朵里灌着。像是女人的窃笑,又像是婴儿的啼哭。我把脖子缩在衣领里,狼崽现在也许已经被冻僵了,它一定缩在角落里等待着死亡。多可怜呀,来到这个世界才一、两个月。我还记得狼崽头上那条白色条纹,长大以后它一定是头漂亮的狼。那时我会带着它在长白山上打猎,它轻轻一跃就会咬到飞在半空中的野鸡,它用鼻子就能轻易闻出狐狸的味道。可是现在它也许已经死去,等待着的只是路过的野兽将它的尸体吃掉。我听见风中分明搀杂着白天狼崽那悲伤的叫声,我正在想着,突然被人从草堆里把我扯了起来。你不要命啦!老王叔一把将我手里的油灯拿走,你小子把草点着火了怎么办?赶快回屋。不由我分说就把我推回了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从炕上爬了起来,穿上衣服悄悄从马场跑了出来。我快步往山上跑着,从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就让我的眉毛挂满了霜。我把帽沿使劲向下压了压盖住了我的耳朵,可是还感觉脸冻得像刀刮过一样生痛。我顾不上这些只想快点跑上山,我要再看一眼狼崽。我知道自己很傻,但是我的心里有很奇怪的念头,我感觉自己能看到狼崽。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甚至已经看到狼崽见到我时的兴奋样子,它向我扑过来咬着我的裤脚,嘴里小声的哼叫着。我咬紧了牙,生怕自己不小心叫出声来把狼崽给吓跑了。可是等我走到了那个土坑前,一阵说不出来的酸痛涌上心头,狼崽不见了。
我跌坐在土坑前,看着空空的土坑不住的喘息。狼崽已经不见了,它从这坑里爬了出来?可是它那么小根本爬不出来呀。它已经被别的野兽叼了去?可是这坑里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呀。失落与悔恨交织,我感觉自己想哭,却流不出来泪。我死死地盯着土坑里厚厚的落叶,隔了一会我看见那落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落叶在一点一点地下陷,然后慢慢的凸起。我蹲在坑边小心地看着,会不会是狼崽呢?突然腾地从落叶出冒出一个脑袋,是一个野兔子!好大的兔子呀,看个头足有十来斤重。满身是厚厚的毛,它趴在那里肚皮胖得满是摺皱。它显然已经看到了我,却依然一动不动平静地注视着我。我想要跳下土坑去抓那兔子,一只大手却从背后按住了我的肩膀。
是老王叔!等会。他的话明显带有命令的语气,我站在那不动全身僵僵的,老王叔眼睛也死盯着那兔子。那兔子终于动了,不过它只是原地打个转,然后它又重新趴了下来。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它身下的小东西——狼崽,狼崽咬着母兔子的奶头还在酣酣的睡着。母兔躺在那里眼睛一眯一眯的,母性尽露无疑。我和老王叔对视了一眼,显然我们都没有见过这种事。我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土坑里的那对“母子”,一直等到狼崽从母兔子怀里醒了过来。老王叔才回过神,娃,你下去把那崽子抱上来吧。我跳下土坑,狼崽见到我十分高兴,围着我不断地打着转。而那母兔子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那母兔子在这里已经冻了整整一个晚上早就没有了力气。我把它们俩都抱了上来,然后把那兔子给放了。老王叔也没有反对,我知道他一定也会那么做。我把狼崽抱在怀里,狼崽身上是暖暖的。
老王叔问我:你这狼崽是在哪捡的。我不敢告诉他狼崽的来历只好说是我在打猎的时候捡到的。老王叔看了一眼我怀里狼崽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马场吃过了早饭,老王叔和我一起坐在炕沿上看着狼崽在屋子里的地上玩耍。狼崽叼住老王叔的鞋子来回甩着,它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老王叔身上那重重的旱烟味。我问老王叔,老王叔你怎么也上了山呢?老王叔说还不是你这娃儿天不亮就爬起来,我怕你出事就跟了出来。听了老王叔的话我心头不由一热看了看老王叔,而老王叔却咬着旱烟袋眼睛直盯着狼崽,额头上硬是挤出个川字。我知道老王叔也和我一样一定在想着些什么,老王叔说,娃呀,我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什么事都让我赶上了。这狼崽你要养我也不能拦着你,它也算是唯独一头落我手上没打死的了,只是有句话我先得跟你说。说完老王叔就盯着我,我连忙冲老王叔点了点头。老王叔才继续说:娃你既然现在已经和这山扯上关系,将来出了什么事就不能后悔啦。我刚想回答老王叔,老王叔却不顾我一直说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麒麟和白狼的事吗,其实我知道的也都是老一辈传的,怎么说的都有。有人说原来这山上只有白狼,后来麒麟来了也要在这山上称王。它们就打了七天七夜最终两个都化成了山,因为麒麟山比白狼山高了一头,所以大家就说是麒麟胜了,所以我们这叫麒麟村把麒麟当成山神。而另一种说法是麒麟和白狼一个代表吉,一个代表凶,它们水火不容一直都存在这山上,只是我们凡人没有见过,图个吉利才把这里单单叫做麒麟村。我爷爷给我讲却是原来这山上有妖怪,年年下山吃人。有一年长白山神经过,便拿出两个桃符写上麒麟和白狼扔到了山里。麒麟和白狼把那妖怪打败了,为了不让那个妖怪再重现人间,它们化成了两座山镇住这里。我爷爷还说,麒麟和白狼虽然化成了山,但每隔五百年他们的子孙就会重新降生,为的是降妖除魔。
老王叔说到这狠狠抽了一口快要熄掉的烟袋若有所思:在这长白山里传得最多还是说这长白山是中国龙脉所在,麒麟和白狼就是保护着龙脉的神兽。当初来这里的日本鬼子都听信了这个传说,偷偷在这里抓了好多人去给他们找龙脉,结果几百人一下子都消失在了这座大山里。传说里还说麒麟是主司生命,谁得到麒麟角就会长生不老。白狼主司权力,谁得到白狼皮就会得到天下。听完老王叔的一番话我终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联系在了一起,原来肃慎对我说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胡编乱造,好像确有其事。但老王叔却不知道什么肃慎一族,这长白山里似乎藏着太多的秘密了。老王叔话说完以后一直不再做声,他的目光重新又放在了狼崽身上。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那狼崽一身灰毛,只有额头上的一撮白毛。它不是白狼。
就这样狼崽在马场里被养了下来,我叫它小白。我喜欢它那撮白毛,像道闪电。我把它养在后院的柴房里,让大妈用我的破衣服缝了个垫子。把小白放在上面,它缩成一个小球球。小白胆子很小,它平时连柴房门都不敢出,更不敢靠近马匹还有虎子,小白很害怕虎子。记得我第一次把小白推到虎子面前时,小白很兴奋围着虎子乱转,虎子却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吓得小白连忙躲到我身后,我知道虎子并不是真的想咬小白,因为它连身子都没有站起来。看小白离开了,虎子又悠闲地摇着尾巴。它只是在告诉小白自己不喜欢它。后来我发现不光是军马和虎子,就连大妈养的鸡都敢欺负小白。我和老王叔站在那里看着老母鸡撵着小白满院子跑,老王叔不住地摇头,这崽子怎么不带个狼样呢?也许是因为马场没有肉喂小白吧,小白长得很慢,而且异常的瘦小。我和老王叔开始以为小白可能会活不下来,但小白却不像狼一点都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渐渐的老王叔和大妈也都把小白当成了普通的狗崽,再也不用紧张的眼神盯着小白看了。但我知道小白是有狼性的,那是十五那天,天上的满月把屋子照得亮亮的。我被月光给照得睡不着觉偷偷溜到后院,结果在院中就看见小白蹲在柴房门外,盯着月光。小白的毛匝匝着,尾巴粗了一倍。它的眼睛又圆又亮,充满了野性。月亮撒在小白身上,它的毛竟然反出耀眼的银色。那晚我一直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小白,而小白也在月光下站了一夜。
十六
刚入年关,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整个山岭已经变成白茫茫一片,就连马场也被冰雪覆盖。我是第一次见识到深山里的寒冬,就算穿得再多的衣服每天推开房门,看着高高堆过脚踝的积雪还有那迎面吹来的冷风还是让我不由的发抖。军马早就不再上山了,每天它们也只是挤在马圈里互相取暖。开始我还跟老王叔一起出来切草、喂马,老王叔看我被冷得缩头缩脚的样子就把我赶回屋子,不再让我干活。但最后还是老王叔被我推回屋子里,我在这马场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还是为他们老两口多干点活也算是表表我的孝心吧。还好到了这关口除了喂马已经没有其他的活,所以大部时间我还有老王叔老两口都猫在屋里,盘腿坐在暖暖的炕上吃着大妈做的炒瓜子、煮花生消磨日子。
虽说没有什么事情,老王叔好像还总是放不下心来。以前的他几乎每半个时辰就打开次窗向后院望上了眼,现在窗子已经被钉死了,窗纸也加了厚厚的牛皮纸看不到一点外面。老王叔还是习惯把头凑近窗子,我问老王叔在干吗。老王叔笑笑说不放心呀,一天见不到那些马匹就跟一天没抽旱烟一样。我也把头凑过去,可是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老王叔歪着头眨着眼睛:你听,老二又开始用脖子蹭杆子了;小黑又抢别人槽子的草了,两匹马又因为马圈里的地盘呛呛起来了……我不相信老王叔的耳朵能这么灵,老王叔笑着拍了拍腿:不是耳朵灵,是心灵。每天就围着它们转,总是惦记这时他们在干啥,那个时候他们又怎么样了。娃儿,就像你爹妈,这时不也一定在惦记你嘛。听了老王叔的话,我不禁有些伤感,而老王叔也突然叹了口气,我知道老王叔一定是在想二宝了。
现在二宝已经长大了,老王叔也不再叫它小兔崽子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宝开始躲着老王叔了,哪怕是我和老王叔一起去后院,它都会站得远远的,摆出一付谁也不理的样子。二宝就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到后院时才会和我亲近。老王叔现在每次看到二宝时的眼神也有些怪怪的,但却不去管它,只是在二宝不在的时候,会一个人看着干草堆发呆。
虽然现在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小白,但在收拾马棚的时候我也会像老王叔那样望着干草堆发会呆。二宝最近越来越少回来,每次在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回到后院也就是往草堆里一躺呼呼睡觉。与两个月前相比,二宝长大了好多。身上软软的毛已经全部退落,现在身上的毛油光顺亮,已经是一匹成马了。二宝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有不少伤痕,都像是咬痕和抓伤。见过它吃蛇,我心想它和老虎打架都不稀奇。拿些药油给它擦,第二天就会发现那些伤全都已经好了,就连伤痕都不见了。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老王叔,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碰二宝,也许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吧。所以我总是晚上悄悄地跑到后院去找二宝。
偶尔我也听到后院有声音,可是跑到后院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风声、雪声和一些说不清的声音。躺在床上我总是没办法安然入睡。有时我会把小白从柴房抱到我的床上,我摸着它身上绒绒的毛,闻着它身上野兽特有的气息,才感觉平静一些。这样的感觉很熟悉,熟悉的让我以为我就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是个地道的长白山人,但同时又仿佛有着什么在等着我去做,可到底是什么我却始终没想起来。
忘记了是哪一天,也许是十五,或者不是。我突然在夜里醒来,身边的小白也跟着抬起头。它的头高高扬起,望着窗户的方向。我似乎听到后窗有着什么声音,以为是二宝回来了我连忙披上衣服拿着油灯悄悄来到后院,油灯下后院一片安静,马匹也没因为我的到来而从梦中醒来。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他白衣白袍,长发披肩。肃慎站在院中冲我点头微笑。
申,别来无恙?
我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屋里的老王叔和大妈。
你怎么能来马场,你这是夜闯民宅,不!是军事重地了,是犯法的。
哦,我只是站在长白山上,倒是谁批准把马场建在这的。
你这根本就是胡搅蛮缠!我走过去拉着肃慎就往院外走。
那狼崽可好?肃慎一边被我拉着一边问我。
不好,已经被我扔山上饿死了。
肃慎听了我的话笑了,他用手一指,那是什么?
我回头看去,小白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蹲在屋门口,它紧紧盯着肃慎,身体竟然有些颤抖。
跟我走吧。肃慎停下脚步,张开双手。但他竟然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小白。
你到底想干吗?看着小白被肃慎吓得慢慢后退,我不禁推了肃慎一下。
肃慎转过来看我,你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留在山里也没有用,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什么?
时间不多了,事情发展已经越来越坏了,我没办法给你讲太多,但你一定要离开长白山。肃慎说得一脸严肃。
我把油灯吊在手腕上,一把抱起小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留在马场是我的工作。现在这狼崽是我养的,更不能给你。
肃慎突然紧瞪双眼,他伸手就从我怀中扯过小白。看他样子那样单薄,却不想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挡不住他,眼看着他就要把小白带走,却不想小白却张嘴狠狠地咬了肃慎一口。
肃慎紧锁眉头,仿佛痛入心脾,身子踉跄仿佛就要跌倒。我好像能看到肃慎看小白时眼里所流露出的绝望。他不相信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拒绝我,这样未来会怎么样?难道接下来真的将是一个不可挽回的乱世吗?
肃慎脸色惨白,长发凌乱。他跌跌撞撞走到马场门口,转过身对我说:申,一切皆有定数,也不是你我随便就能改变的。你还看不到将来,以后的命运无论怎么样你也得承担。说完他张开双臂高声唱道:
麒麟惊,白狼现。
五百修行,毁于一旦。
失亲人,伤心痛。
正月十五,飞来横祸。
我的心头一震,肃慎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的身子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白在我身边紧紧靠着我的身体,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意识又开始不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虎子的叫声才把我从失神中唤响。我听见老王叔在屋子里问出了什么事,我答了一声没事,出来尿尿。老王叔哦了一声便再没有了声音。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裤子都已经被身下的雪浸湿了,冰冷直刺我的皮肤。我把小白送回到柴房,看着小白安静地躺下后才回到屋子里,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耳边依然回响着肃慎的话,让我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