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坚硬的渴望
今夜好没着落。
苏子昂佯做深思的表情,沿过道走出宿舍大楼,在院内站了站,感到不压抑了,又沿过道走回宿舍。途中,某扇窗户一响,他赶紧又做出深思的表情,似乎正被"战役想定"所困扰。
三十多米长的过道上,竟没碰见一个人,这太罕见了。整幢大楼都给他以堆满心思的感觉,军官们都在谁也瞧不见谁的地方运筹帷幄。事实是,一旦谁也瞧不见谁了,那么大家肯定忙于同一件事。假如大家全泡在一块,那说明大家都不太妙。T集团军的陈团长,已得知确切消息,回集团军升任副参谋长,便不好意思和大家呆在一块,这心理很微妙。本届高级指挥班四十名学员还有一周就毕业,之后,是提拔是调动是返回原职还是到某部帮忙去,应该尽快尽快确定下来,起码也要撑出副胸有成竹的含蓄姿态。
苏子昂相信自己比周围人更有质量,所以他准备此生比别人多倒楣。一个人飞出众人太远,看起来肯定渺小。相反,贴着人家鼻尖站着往往被人承认巨大。苏子昂赏识自己的沉着,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打电话,写信,找首长秘书,或是踱入某人客厅。他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关系,但他一处也没运用。他在来自全军的四十名优秀军官中,确信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么,当然也是全军之精萃。倘若他得不到应有的前景,那不是他的问题,是驾驭他的人出了问题。他不提醒上层注意他,以此来观察在正常情况下他能否获得公正对待。还有,尽管他已多年坎坷,但自尊与自信一直跟随他。他认为自尊与自信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缺乏它们等于背叛生命。
后来他睡了,和往常一样压制着自己的性欲。他对此已经习惯了。
上半夜很平淡,窗外星月不明,天穹朦胧而僵硬。苏子昂醒了一下,认为它很像1944年6月5日诺曼底登陆前夜,当时艾森豪威尔上将对天气的苦恼曾深深感动他。他抛开夜空接着睡,预感黑夜中有不祥之物逼近。它和他,有一个将碰伤。
凌晨1时20分——苏子昂在梦中估计,院内响起一股长啸,啸声狂放至极,余韵摇曳不已。啸声熄灭后,便觉出铺天盖地的悲怆。好冷呵!苏子昂裹着被子坐起身,暗想,最好大家全别动,就我一个人冲出去。
他去了,步伐极快。
一个硕大身影,背倚着院角的法国梧桐树,盘腿席地而坐,正在号啕大哭。夜宿的鸟儿从枝叶里惊飞。那银白色的树身在夜里极像泡在水中的大理石雕塑,几米外就能触到它的光辉,伴着光的寒冷。
罗布朗?真是罗布朗。令人难以置信。
罗布朗是新疆军区某旅参谋长,哈萨克人。在高级指挥系里是唯一的民族同胞,他骨架大身材高,由于过度粗壮而看上去不高。他的军帽永远戴不正,但是歪得有味道,别人谁也模仿不了,他一歪,威风就让他歪出来了。他的勇气与智慧也是学员里第一流的,苏子昂曾为之惊叹,那晃荡的大草原怎么跑下个佩衔的大猩猩呢?居然在很多学术问题上与苏子昂意气相投。罗布朗从不隐瞒自己的仕途,他公开宣布回去后就当旅长。他保证明年邀请各位同学去作客,让大家晕倒在哈萨克姑娘的热情怀抱里。但是前天,他得知旅长位置没有了,而且是被一个他素来瞧不上的家伙谋占了,他返部后只能等分配或者转业。整整两天,他微笑着一声不吭,相当沉着相当精彩,像在磨砺胸中的锋芒。今天半夜,他忽然裂开了,奔进院里仰天长啸,接着疯狂地大哭。大伙们统统出来,彼此交换信息,明白后,有人咬住嘴,有人背手踌躇,剩下人便围去劝。罗布朗毫不为动,仍然大哭不止,他甚至不屑于瞧劝他的人们一眼。渐渐地,劝解者们感到了自己多余,感到受了轻慢,陆续离开他。议论方式也不一样了。
苏子昂在近处欣赏罗布朗的状态,深深被他震撼:一位勇猛的哈萨克军官,在银色月光下,倚住女人腰肢一样的梧桐树身,放肆地痛哭,毫无常人的羞耻,他哭得太豪迈太壮阔了!他左手扶膝,右拳捅在腰间,犹如驭马,昂首挺胸,全不抹泪,喉核跟鸡蛋似的在他脖子上滚来滚去。泪水将他衣襟弄湿了一大片,军帽端端正正搁在身前,帽舌儿按规定冲着他。痛哭声中夹杂些哈萨克语,听来像诗的碎片。从来没见过男人的哭泣那么壮美,如同雪山融化露出了山的本色。呵,哭到这个境界,确实是卓越的哭,也才配叫做哭!
苏子昂感到心里湿漉漉的,被感染得也几乎落泪。罗布朗不光是失去一个旅长职位,他离开草原和哈萨克姑娘也太久了。他必定还为着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而哭。哭泣是他的精神需要,这可以从他的哭声中觉察到,他哭得真是又痛苦又舒服。谁去劝,谁就是亵渎。苏子昂浸沐在哭声中喟叹:他们,还有我,何时能够学会像他这样随心所欲地哭泣呢?
一阵咕噜噜响,罗布朗用力清理喉咙和鼻腔,噗地吐出口老痰。那痰跟手榴弹落地似的,打着滚儿走了。罗布朗抓过军帽扣在头上,站起身,骨节咔咔响,轩昂地四处望,然后迈着大步进宿舍楼,像刚刚下操,边走边松腰带。苏子昂简直能听见他裤裆里两颗睾丸碰得叮当响,活像没拴紧的行军壶。苏子昂伫立院中,胸腹间意气翻涌,一个波次连一个波次顶撞上来,不可遏制。蓦然,他昂首收腹,对着月亮纵情地狂嗥……他自我感觉那几乎是非人类的声音,精气倾泻而出,充溢于天地间。从未有过的痛快!
宿舍里的人探头骂娘,仍是骂罗布朗的娘。罗布朗在门口呆住,惊望着苏子昂,随即大赞一声,他很佩服。
东方犹如挨了一鞭子,破了,绽出一抹红光,红得又突兀又含蓄。几枚沾着露水的梧桐叶飘落,半途中碰撞几下。就在此刻,苏子昂决定了:当官,一定要当官!
2.似乎不屑于当官
指挥学院的南门,每天有两种班车发往市内。一种国产大客车,供团以下干部和家属乘坐;一种是十五座日产空调中轿车,专供师职干部乘坐;至于军以上学院领导,各有专车接送。中轿车的发车时间,比大客车晚二十分钟。如此安排的用意,是避免两车同时出现在南门登车场,形成对比。不过,这用意每每被证实是多虑。中轿车总以其优良性能后发而先至,它在途中超越大客车时,两车的乘客都很平静地对视着,平静得像不曾对视。
苏子昂赶到停车场,大客车已经发出。他看看表,中轿车快要露面了。他站在显眼的地方估计中轿车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他面前开过去。果然,中轿车在距他几米处停住,车窗无声滑开,一个老头探出婴儿那样红通通的脸,苏子昂想起来,他是兵种教研室正师职主任,名叫孙什么……唉,既然记得职务,一般也就不记得名字了。
"进城吗?"孙主任问苏子昂,不等他回答就朝车内说声,"是进城。"再回头对苏子昂道,"上车吧,大家挤一挤。"
苏子昂上车后看到车内一点也不挤,六七位部长、研究员每人独居一排座位,仿佛谁也不愿挨着谁。他漫天道谢一声:"各位首长,本人口头敬礼喽。"说着便和孙主任坐进同排座位。
孙主任微笑:"苏子昂同志,你刚才站立路旁的姿态像在检阅嘛,我很感动。周围既无部队又无领导,你还能保持正规形象,天生的军人标本。我再不感动就不像话啦。"
"首长挖苦的好!"
"我不是首长,是教员。"
"教员挖苦的好!"苏子昂略停,"比首长还好。"
"我疑心,你不是有意漏乘大客车的吧?"
"开始不是,后来真给漏掉了,我才发觉可能是故意漏乘。刚才叫你一说,我断定自己是蓄意漏乘,不然怎么把自己提拔到这辆车上?"
"瞧瞧高级班学员的灵魂深处!你们在部队发号施令惯了,目前挤在学院里,一无小车二无公务员,还得出操种菜,熬不住了吧。"
"硬撑着呗,目前心底正发虚。我发现我们和别人没什么像样的区别。"
"好,你给了你这类人狠狠一击。哎,昨夜学员楼方向有一声怪叫,怎么回事,院里跑进什么怪兽来啦?"
"怎么传得这么快?事情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传播的速度比事情更可怕。"
"一早就知道啦,到底什么事?"
"背叛,有人给狠狠地背叛了。"
"莫名其妙。天亮前又有一声大嚎,是不是背叛者又投诚了?"
苏子昂兴奋地:"两声你都听见啦?哪一声更响?"
"没有比较,"孙主任讥讽地斜望他,"就性质而,都属于谋害。我丈娘被吓得差点中风。我比较沉得住气,临毕业的学员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
"丈母娘!"苏子昂夸张的拍击大腿,"多大岁数了?"
"理论上的。"
两人笑了,身体一松,肩头也靠住了。后排把昨夜的事件接过去,议论学院近年出现的几个精神病例,都是因为研究跟不上,自感有负部队领导期望,压力太大造成的。再后排又把后排的话题接过去,议论战场心理学,"失常"、"悸动"、"疯狂战斗"……总之话题不祥,且都是以学员为分析对象。
苏子昂两脚跺地——军鼓节奏,然后舒适地靠住后背,抑扬地高声道:"这车才真叫个车呐,前辈坐惯了它,一旦没得坐了,怎么办?"
"你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就没有几天好坐喽。"孙主任提高声音,故意让后面的人听见,"让我退下来,同时移交研究课题。"
车内顿时寂静。苏子昂从后视镜里看到,有好几个人脸上略有尴尬之色。
"孙老,这种事,别求人。"苏子昂说。
"对,不求人!"孙主任显示出深藏多年的老野战军指战员气派,"我们哪,在敌人面前坚定勇敢,在自己组织面前,往往软弱不堪。"他回头问,"哎,这算不算心理学内容?或者我这话本身就是病例?"又回过头来哈哈大笑,对苏子昂说,"邀请你上车,也带点告别的意思。我们这类老家伙,一生中要死两次。一次退休,一次是去世。而告别嘛,一次足矣,谁也不必唱十八相送的戏文。"
很久无人说话,中轿车已驰入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封闭了天空,气息水似的从车窗缝隙透进来,路面有少许早凋的叶片,车轮碾过,发出细碎的噼叭声,这情境使人沉默。不知何人浓浓地一叹,很忧郁,仿佛搁了许久才终于叹出来。孙主任听到了,眼内有些潮湿。
苏子昂低声道:"我刚读过《麦克阿瑟》,他逝世的前两年最后一次来到西点军校,他在这里当过学员也当过校长,他发表了毕生最动人的演讲,他说:-我的生命已进入黄昏,昔日的风采和荣誉,跟太阳的余晖一起消失。昔日的记忆真是奇妙,我尽力的徒然的倾听起床号那迷人的旋律……今天是我同你们进入最后一次点名。我愿你们知道,当我到达彼岸时,最后一刻想的是学员队,学员队,还是学员队-"
孙主任呻吟一下:"麦克阿瑟是卓越的军人,与他作战的对手总感到自豪。朝鲜仁川登陆是他军人生涯中最精彩的一笔。后来他在鸭绿江被志愿军击败!他的毛病也是职业军人的致命毛病:对战场的热爱高于一切。杜鲁门不得不撤掉他。"
苏子昂接着说下去:"被撤职后他回到美国,像就职的总统那样前往国会山,数万欢呼人群簇拥在人行道上。他对两院发表的演讲,使凡有无线电的美国人都热泪盈眶,他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然记得年轻时军营里一首歌谣:老兵们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
孙主任猛然低下头,过会儿喃喃道:"好极了,完全是为我唱的,一百年前就摆那了。还有其它歌词呢!"
"书中只写了这一句,我也遗憾。"
"我十天之内查清楚,再告诉你完整的歌词。"
"啊,太感谢了。"苏子昂知道他和西点军校有学术交流关系。
"昨夜究竟是谁?"孙主任轻声问。
"罗布朗大吼一声。天亮前,我又在吼一声。"
"为什么?"
"挣扎呗。"
孙主任理解地点头:"所以你今天进城了。在我印象中,你很少外出。一旦外出,必有所谋吧?"
"我想觐见大军区新任副司令宋泗昌。"
"哦,拜佛。刚才谁建议我不求人哪。"
"是我。两个都是我。"
两人再不说话。各自保持姿态坐着。车经过武陵路停在一个院落外侧面,苏子昂拉开门跳下去,并不走开,站立凝视着孙主任,用目光告别。
孙主任慢慢从院落深处转回目光,说:"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十天之内查清完整歌词,然后送你两份,一份英文一份中文。你可以对照欣赏。"
3.宋泗昌星座
一个军人的忠诚和一个人的忠诚有所区别。军人忠诚中的显著特色,就是将自己无条件交给了最富有魅力的指挥员,也即贡献给自己的楷模。这是凝炼的、一对一的忠诚,仿佛有条脐带将两人贯通,同存同亡。
战场定理之一: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班长阵亡之后。
所有卓越的指挥员,性格中都有着赤裸裸的、班长似的光彩,并且照亮他的下属。很早以前,苏子昂就把自己全部身躯和部分精神,交给了宋泗昌,那时他是军长。
苏子昂16岁参军,在军营已服役了二十年。他当过炮手、侦察班长、指挥排长、副连长和连长、副营长和营长、副团长和团长,步幅小但异常坚实。他在炮兵团长位置上也干满四年,正当全团军政素质强壮得如一头公牛时,却被一声号令裁掉了。他在34岁时成了编余干部,身边连个通信员也没有,吃了三个月招待所大灶,从四楼跑到一楼接电话,看三天前的军报和一周前的《参考消息》,然后撕掉半片上厕所。那种号令全团叱咤一方的日子消失了,无职无权而又满腔抱负无异于服刑,自由之身竟成了累赘。他身体某处长了疱,便以为是癌;看见灿烂异性也无动于衷,同妻子相处两个月竟无半点性欲。他眼见妻子枯萎下去,他等待甚至期待她提出离婚,但是她更加爱他了。以前她总是被爱,现在终于能压倒性的施爱了。苏子昂在最倒楣的时候瞥见了妻子的深度,确信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他。他感到自豪的是自己的人格始终没有变节,没有乞求谁,包括肯定会帮助他的上层人物。能够这样寂寞的等待,他确信自己是成熟了,生命得到一次磊幅度休憩。有一天,苏子昂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等待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找他谈话。他已经等了近两个小时,主任还在会计室不出来。仅凭这一点,他已判断出自己前景不妙。桌上的电话机响过四次,每次铃响均不超过三声。三声过后,立刻寂灭。保密员进来送过一次文件,苏子昂正欲申明自己为何单独坐在这里,以消除他可能有的疑虑。不料,保密员的目光掠过他时像掠过一件营具,毫不意外,苏子昂才意识到这里常坐着他这样的干部。他想,这辈子还没有如此长久地等过人呐,我以后绝不能让人这样等我。
主任快步进入办公室,伸出双手,抱歉地连声说:"子昂同志,久等喽。军区首长听汇报,怎么也走不开,我是开小差溜出来的,其实完全不必要那么长的会,完全不必,唉,……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否改个时间再谈?比如说下午,我可以把整个下午交给你。现在谈也行,我只能呆五分钟。怎么样,我听你的。"主任降尊纡贵的一番话,倒更显出无尚气度。
"现在谈。"
"好,你坐。"主任拽过藤椅,坐到苏子昂斜对面,表情立刻凝重起来,沉默片刻,肯定住内心某个念头,微微颔首,"子昂同志,集团军党委经过研究决定,推荐你去陆军高级指挥学院学习,职级不变,学期两年。你有什么意见?"
"服从决定。"
"哎,我问你有什么意见嘛。"
"有些想法,但是不说更好。"
"你不信任我?"
"这件事可以做两种理解。首先,可以解释为培养深造,毕业后视情提拔使用;另外,也可以解释为,把无法使用又难以处理的编余干部推到学院去,挂它两年再说。我算是哪一种呵?首长你连个暗示也没给嘛。"
"这个问题,党委没做研究,我不好说什么。再说,两年之后我恐怕不在位了,说了也没用。相信你会正确理解。"
苏子昂明白他被搁浅了,一种含义不明的搁浅。凡是强调正确理解的时候,就意味着只有委屈服从。于是苏子昂先站起身来,在败局已定的时刻,他仍想争取主动:"首长还有别的指示么?"
主任把愠怒掩藏得很彻底,也可能他早有预料。他笑了一下,像履行计划中的笑。沉思着。沉思完毕后,起身同苏子昂握别:"不送啦。下次再谈。"
苏子昂沿着宽阔的过道走向楼梯口,途中产生了告别之感,不过他只是对这幢大楼有感情。楼内的人,在他看来是配属给大楼的。一个个小牌子挂在门楣上,秘书处、组织处、宣传处、干部处……统统用繁体字写着,使人要费点眼力才能认明白。脚下是翠绿色橡胶地毯,落步无声催人快走。一楼有人在通电话,声音透过水泥预制板传到三楼来,听着蛮紧迫的。苏子昂目光前视,感到不时有人看自己。二楼是集团军司令部所属的各处,各种通讯、指挥、办公设备从门窗内闪射出来,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氛。一楼门口设置一扇两米高的整容镜,他在镜子前站立片刻,想记住自己此时的神态,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容貌最难记。他想:回去冲个冷水澡!
当时下正是严冬,室外气温摄氏零下九度,招待所没有暖气,也就是说,反而要人给招待所冷冰冰的屋子添暖。苏子昂站在结冰的卫生间里,打开水管猛冲,水流如刀锋刺入肌肤,再蒸发出大团热气。他咬住牙关像野兽那样哼唧着,用力拍打身躯,直到它变成个硕大的"红辣椒",血几乎从皮下冲出来。
外面有人敲门,似乎敲了有段时间。苏子昂大喝:"等着!"有拖延时间,擦干红通通身子,穿条裤衩去开门,希望是招待所女卫生员,希望她大惊之中转不动圆圆的眼珠。
宋泗昌军长站在门外,哼一声道:"苏子昂,我见军区道长也不必等这么长时间。"
炮兵处长抬起手腕亮开表面,批语说:"军长等了十七分钟多,你怎么一点不敏感。"
"对不起,确实没听见。下午我等政治部主任等了两个小时。"苏子昂盯住炮兵处长说。
三年前曾要调苏子昂任炮兵处长,只是他更喜爱部队,炮兵处长的位置才到了这厮的臀下。苏子昂不愿见到他,更不愿见到他在宋泗昌身后搔首弄姿、总是蛮有主意的样儿,诸如"敏感"之类的辞汇,极符合这厮的心机。此人跟在谁后头就使谁贬值。
宋泗昌对炮兵处长说:"你到车里等一会,我和苏子昂谈几分钟。"说毕,手套啪地抽到苏子昂背上,"快穿衣服,什么样子?冻不死你。"
"军长找我,一个电话就行,何必亲自跑。"
苏子昂迅速着衣,手臂运动时凸起了几块硕大胸肌,宋泗昌盯住苏子昂肌腱看,像看电报一样专注,要是手里有根棍儿,肯定会戳过去。苏子昂感觉到了,故意鼓动身躯,显示他的肌群和力度。
"刚才,"宋泗昌点头,"我钻进臭烘烘的新兵澡堂去了。唔,实地考察一下。他们哇,光看眉眼还蛮精神,脱光了一看,一群小鸡崽子,个个瘦骨嶙峋,有几个家伙连鸡巴毛也没有,不行!素质太差了,怎么扛枪操炮。我把军务处长训了一通。他还挺委屈,说今年兵源全这样。怎么搞的!"
"军长,你可以把这群小鸡崽子交给我,半年之内,我给你带出一个优秀团队。"
"野心不死,免了你团长,你不服气嘛。不过叫人服气也不容易。我认为,不个学习机会很好,我都想离职学习,换言之,养精蓄锐,思考它个一至两年,把问题搞通了再回来工作。你无非是放心不下职务问题。我实话实说,别看你入学期间耽误一点,将来可能找回来还有富裕。我宋泗昌基本上是量才用人,你说呐?"
苏子昂抑制兴奋,这分明是暗示。
"三条要求:一、不得癌病;二、不给车撞死;三、各科成绩优秀。有困难吗?"
"没有。军长,只要你在,我一定回军里。"
"学习期间,后勤部会关照你家属生活。毕业之后,直接来找我,任何部门调你,都不许答应。"宋泗昌朝天空挥一下白手套,以示告别。
4.一枚金色子弹
两年里,苏子昂没有见过宋泗昌。临结业了,他储蓄地沉默着,他相信宋泗昌不会食言。如果他们俩之间连这一点默契也没有,简直不配做军人。什么都可以遗忘,但是别人对你的忠诚无法遗忘,忠诚是根刺,始终扎在你身上。苏子昂希望觐见宋泗昌时不要有旁人在场,特别不要有学院的学员在场。据他所知,已经有几个学员找过宋泗昌,要求调华东军区工作,宋泗昌的腰包恐怕早给人掏空了。
半年前,宋泗昌从A集团军的军长升任大军区第一副司令员,中央军委授予他中将军衔,并在上届中央代表大会上当选中央委员。这一切明确显示,宋泗昌正逐渐进入人民解放军新一代高层领导人的核心圈子,他可以自豪。
宋泗昌今年54岁直接战争经历不多,全国解放时任副营长。他所在部队的前身是红二方面军某团,历史上出过不少将军和英模连队,凡是在这个军任主官者,几乎都不会久居其位,多数迅速升迁,少数落马离职。其原因,也在于A集团军太受重视。宋泗昌戎马半生,没有离开过A集团军,唯一的一次离任,是赴北京军事学院做合成军战役进修,结业后,又归位任职。A集团军的军政建设,他起决定性作用,其他的军政领导,明显地、自然地成为以他为核心的班子。现在他调大军区工作,有两面三刀点可以断定:一、A集团军将出现巨大空白,不是补个军长就立刻能填满的;二、A集团军在大军区的地位会进一步上升。宋泗昌不吸烟,适量饮酒,生活严谨,从无桃色传闻,喜欢打猎,爱读战史和外军统帅传记,熟知全军营以上干部情况,偏爱山东河南籍兵员,憎恶长发蓄须墨镜,在地方党政部门部门和知识分子当中有许多朋友。这些方面粗粗一看与其他将军并无大区别,然而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在这个年龄取得巨大成功,足以眺望未来。可见他胸襟与谋略里必有些不为人识的异处,就是识了也破不了仿不来。
宋泗昌是苏子昂距离最近的天外星宿,他给苏子昂军人生涯提供一个范本,使他总想接近他最终超越他。苏子昂并没有发昏到非当将军不可的程度,仕途上不可测因素太多了,许多人在那条道上弄丢了自己。苏子昂追求的是军人的个体质量和军人的精神境界。这方面,他暗中自栩,已经高于宋泗昌了,最少是等高的。他把这种现象当做一个乐趣来品味。
宋泗昌喜爱苏子昂,并且容忍他适度的不恭。苏子昂父亲去世后,苏子昂正在倒楣,宋泗昌把他叫到家里吃饭,本想抚慰他。不料,苏子昂竟将位置颠倒过来,几杯酒下肚,大谈起国家周边战略态势,肆意评论当时军队的某些决策,仿佛失去父亲的痛苦撕开了他的锋芒。宋泗昌稍微置疑几句,他又他话锋转向宋泗昌,说他内心埋藏两个欲望:第一渴望获得机会。宋泗昌从来没有在图版外指挥过真正的战役,作为高级指挥员,便不曾辉煌过。这也是当今许多少壮将军的共同遗憾,肩佩将星,士卒相随如云,却无甚战功可言。这方面,你们远不及比你们高半辈的、打天下的老军人。第二渴望有个儿子。夫人为宋泗昌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失去生育能力,不久前去世了。宋泗昌痛爱女儿因而不肯再婚——起码外界这么认为。但是,对儿子的渴望差不多成不宋泗昌人格的一部分,你对士兵们的垂顾,甚至可以钻进新兵澡堂子,那臭烘烘的地方连团长都不去。还有你对年轻军官过度的爱与愤,对女儿的异性选择老是不满意,老是想自己给她找一个,换句话说是想复制一个儿子。于是,身为军人而无征伐,身为父亲而无子息,这两类遗憾一直带着你冲刺,你必须在其它领域获得双倍补偿,你对自己从来没真正满意过,你又想周围人个个强盛,又想个个朝你倾倒……
宋泗昌截断他:"小子你打乱仗!"
苏子昂道:"我确实挺坏的。要敢于坏一坏嘛。看见那些老实巴交的好人,我心里就来气,我父亲就是那样人。"
武陵路是城市最幽静的地段,路面不甚宽阔,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少有的几个行人,也是权的缝隙中渗漏出来的。这里不通公共汽车,没有嘈杂的服务行业,以其明净的气韵而言,像从山野中移置过来的。省委和大军区主要领导多数住在路两旁的高墙内。
甲九号是宋泗昌,银灰色铁门紧闭,外面没有卫兵,环境本身就令人寂静。苏子昂找到门铃,按了一下,没听到铃声,但是铁门打开了,一个军容严整的卫兵道:"你找谁?"
苏子昂一看,就知道是个初食军粮规矩守职的农村兵。"宋泗昌,"随即递上证件。
卫兵看过证件,又朝他身后望。
"没有小车。"苏子昂主动告诉他。
卫兵犹豫着,苏子昂道:"约好的。"拿过证件就往里走。他虽然没进过个院子,但对这一类住宅的布局相当熟悉。走着走着,感到这里越走越大。他看见一幢说不准是二层还是三层的小楼,便从门厅迈进。
宋泗昌俯卧在一张长榻上,一位女军医在为他做理疗,榻前方立着个精致的根雕花架,架上头没有盆花却摆了个半导体收音机,像在播送新闻。宋泗昌趴在那儿听,瞥见苏子昂进来,粗声招呼一下,费力地从身下抽胳膊,送给他去握。苏子昂看出来了,他心里高兴,但掩饰着。他发生了很大的、又是难以形容的变化,好像脸上有一部分老了有一部分反而年轻了。大致说来,眉宇间的气韵淡薄了,神态也更平和,粗硬的短发仍黑亮如昔。
苏子昂发觉自己深深想念他,长久不来看望他实在太无情了。自己的矜持、自重,在一位通达的老人面前是很荒谬的。
宋泗昌扭着裸露的脊背,问军医:"快弄完了吧,啊?"
"快了。首长,我们耐心点嘛。"
"新闻联播完毕,说明半小时够了。"
"我们感觉怎样?"
"没感觉。哦,我是讲很好,感觉很好!"
"我们要按时服药。"
"按时。"
"我们最好练一练气功,配合治疗。"
"气功!"
"我们还要保持充足睡眠。"
"睡眠!"
女军医收拾器械,顺带着朝苏子昂笑一下,苏子昂还以一笑,觉得这个女人不笑时反而好看些,一笑便如同飘过来个谜,就把自己和其他女人拉平了。宋泗昌迅速穿衣,女军医帮他拽领口扣衣钮,动作跟收拾器械一样自然。
"首长,我可以走了吗?"
"走好,好走。"
宋泗昌客气地直把她送到院内,然后喊驾驶员,待"奔驰"载着她离去,才掉头走来。刚进门,宋泗昌便跺足,指着花架子道:"又死了一个,才73岁,二方面军老人。"他抑郁地说出死者那万众皆知的姓名,又道:"上个月我去北京开会还专门看过他,好好的嘛,还说要来军里看看旧部,怎么说死就死了。新闻联播摆第二条,估计报上总得头版吧?今天下午遗体告别,八宝山!就看中央谁个去。如何评价他这一生,极为要紧呐,好多人都有在看!唉,这篇悼词不好弄,尤其是开头几句更难弄。子昂啊,你看我该不该发个唁电送只花圈?他是我们军第一任军长,我是第十七任!你看差多少。"
"不必!"苏子昂断然否决,"你现在位置不同,不是军长是大区副司令。唁电与花圈让军里办,以军党委的名义暨全军指战员。军区方面自然会有人考虑,-党办-有一套传统礼仪,你连问都不必问。如果你个人一定要发唁电的话,也不要发给北京-治丧办-,直接发给老军长的遗孀。事情全做了,别人也无话说。"
"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唉,死的可惜啊。"
苏子昂想: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办的。何必。
宋泗昌头里走,苏子昂相随着,两人进入隔壁客厅,宋泗昌站下,正欲坐,又一摆手:"上楼。"
苏子昂随宋泗昌进入楼上的小客厅,这比楼下的那个精致多了,而且气氛好。宋泗昌坐下,苏子昂在他斜对面落座,两人之间隔了盆形体奇妙的仙人掌。这是合适的间隔。
"好吧,谈谈吧,来此有何贵干,是念及旧交看看我,还是别有用心?"
"当然是看看首长,也有些事想直接向首长汇报。"
"趁早说,拣重要的说,不然来了人,你就言不由衷了。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四处当差。某些方面,不如军里。"
"我也不怕羞了。首长,还有一周我们就该毕业,很近切的就是工作安排问题。最近我想的很多,过程就不谈了,直接讲结论吧。我给自己定的决心是:希望组织上使用我,否则,希望放我转业。我选择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你说的-使用-,具体指什么?"
"比如进入师级领导班子。"
宋泗昌沉吟道:"你是最后通牒嘛,是破釜沉舟嘛!两年前,我确实有这个意思,你讨债来了。唔,你有才干有优势,虽然年轻但资历也够了,应该提拔你,这话我在任何场合都敢公共说。不过,现在我官大了,不介入他们的干部安排,不当婆婆。"
"那我决心转业,也想请首长私下里发话,让师里放行。"
"太可惜了。子昂啊,我阅历非浅,虽然判断人事不敢说十拿十稳,但是谁适合当军人,我还是能看准的。你呀你,干什么都不如干军人合适。你自己就真不明白这点吗?"宋泗昌摇头,有些动情。
"我准备犯一次决策错误,总比守成好。"
宋泗昌淡淡地:"跟我当秘书如何?我正准备把办公室配给我的那个娃娃换掉。"
苏子昂惊异了,首先对宋泗昌感到惊异:这个建议对两人都非常重大,说明宋泗昌一直把自己储备在内心某个角落里。而且,跟宋泗昌当秘书,即是进入一个相当复杂、相当可为的领域。前途即危险又灿烂——两者都是苏子昂所喜爱的。苏子昂全部身心都已同意了,但口里竟说不出话,他再次观看宋泗昌表情。
宋泗昌完全取消了表情,显得对自己的提议甚为自信。
苏子昂道:"这件事对我大重大了,让我考虑几天行吗?"
"不行,马上考虑,马上答复。"宋泗昌微笑着,手足都在微笑中摊开了,不以意地道,"太重大的事,考虑起来是没个头的,不如不考虑,当机立断。"
"我非常愿意做你的秘书,相信自己能做的很出色。但是,"苏子昂脸红热,"提两个保留条件行吗?"
"说说看吧,我愿意为好助手付代价。"宋泗昌十分巧妙的将"秘书"一词换成了"助手"。
"我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给你,我希望能少许保留一点思想上的独立性,有时候甚至当一当你的对立面,当然是在私下场合。另外,我希望你能准许我保持同外界的各种联系,这看起来是信息渠道,实际上又不止是信息。我觉得,给我一点特殊,对你也是利大于弊。"
宋泗昌断然道:"不行,我要就要个百分之百。有能把自己全交出来的秘书,我敢要么?"
苏子昂不做声。宋泗昌又说:"此事不谈了。你毕业之后的工作安排问题,我会考虑。你耐心等待,我想不会等太久。"他站起身,松弛四肢,踱了几步,"这屋里有股地毯味道,才换的。新东西用起来并不舒服。哎,我们出去活动活动?"
"打猎?"苏子昂欢喜道。
"城里到处是人,有什么猎可打!今天我没事,想到107射击场打打枪去。半年多没放松了,筋骨涩得很。你要是没其它事,跟我一道去。"
宋泗昌领着苏子昂走出小楼,在花园里等车。他们所站立的位置,恰恰是一个欣赏小楼的最佳角度。苏子昂视线刚角到它,小楼便莹然生辉。绿色琉璃瓦,米黄色楼墙,茶色落地窗,外墙上攀援着几片藤茎植物,深秋季节竟然开着淡紫色小花。苏子昂不禁道:"秋天看上去很像是春天。"
宋泗昌明白,苏子昂实际上是在称赞这幢楼,另外还奉承自己在人生之秋具备春天那样的力蕴。他耽搁一会才哈哈大笑,又把苏子昂拽回楼里,把每间房子都打开叫他看:卧室、客厅、书房、浴室、晒台,甚至把壁橱都打开了,果然格局迥异,建筑考究,简直比苏子昂父亲以前的住宅还要气派。苏子昂暗中纳罕:宋泗昌今天干嘛这么兴奋?他以往并不在乎吃住之类的待遇嘛。
两人又回到花园,又回到刚才站过的地方。宋泗昌道:"看出来没,它最早是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公馆,宋美龄专门为他盖的。"
"哦,五星上将的旧居。"苏子昂豁然了悟,再度欣赏小楼,"好一位历史人物。他绝不会想到留给你了。"
"妈的!"宋泗昌跺足,"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知道,蒋介石有位好夫人,一个宋美龄,价值三个美械兵团。"
"真是的,八百万大军没得天下,我都有点替他可惜。"苏子昂微笑。
"谁比得上咱们毛泽东呵,"宋泗昌慨叹,"他才是越想越伟大!"
"奔驰"仍未返回,苏子昂建议宋泗昌改乘车库里的另一台车——"北京"吉普,去107靶场。
"没有驾驶员,我有执照。当团长时,我的年驾车公里数全团最高。"
"这个我相信。其实我也会开车,不过是个野路子。"
苏子昂见宋泗昌眼内有跃跃之色,趁机建议:"那么你开车,我在边上给你保驾。万一出点事,我俩必须一口咬定,是苏子昂在驾车,谁改口谁就是背叛。"
宋泗昌快意大笑:"背叛……好,就照你说的办,咱们快走。等驾驶员回来就完啦。"
宋泗昌小跑步进车库,钻入驾驶座,扒掉中将军服,摔进苏子昂怀里,撸撸毛衣袖子,发动引擎,挂档,很顺利地把小车倒出车库。
"我还行吧?哪一天撤了老宋的职,我有办法弄饭吃。"
苏子昂想:小小的非法是很大的愉快。
"起步慢些,出门鸣笛,市区中速行驶,交叉路口别压着停车线,交警找茬我对付。好,我看你绝对行。"苏子昂注视宋泗昌每个动作,时刻准备扑救。假如出了事,不管是谁驾车,倒楣的一定是自己。宋泗昌技术比他想象的好,这主要是内心中的沉稳在起作用。苏子昂很少见到宋泗昌如此高兴,于是他也快活起来,不由地想起那位炮兵处长:妈的,要论拍马屁的功夫,老子比你高明多啦。
小车沿环城西路向郊外驶去。途中,苏子昂几次想替换,宋泗昌不干,说:"你眼红是吧?"
107靶场属于107师轻武器射击场,该师是人民解放军开放师,各种装备在陆军堪称一流,靶场设施齐全,区域相当开阔。凡是来访的外军将领和著名人士,都在这里观看各类军事表演。之后,还可以任意选择枪械,乒乓打一阵。
宋泗昌直接驶往靶场南端的射击台。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上,已放置着两支六三式自动步枪,两支五九式手枪,一支五八式冲锋枪和一支班用轻机枪,旁边还架设了一具高倍望远镜。长桌后面,有一只矮几和几张轻便沙发,饮料和水果也准备好了。射击台前方,百米处设置了全身靶,五十米处设置了半身靶。107师的师长和政委从休息室出来迎接,旁边还有几位担任射击保障的战士。宋泗昌与师长、政委略谈几句,然后请他们回去休息。从师长表情看,他挺想留下。宋泗昌道:"不必。统统回去,我又不是来检查工作的。把这几个兵也撤走,我自己打,自己装弹,自己验靶,一切都自己来。"
师长遵命撤出,射击台上只剩宋泗昌和苏子昂。宋泗昌先剥了只香蕉,边吃边说:"比赛,不然没意思。先从步枪开始,每样武器十发,然后冲锋枪、手枪。机枪不打了,机枪不如步枪有味道。我们赛三轮。"
"我要赢了呢?"
"回去你开车。"
"奖品太小器了。"苏子昂调整望远镜焦距,发现它是炮兵的观测装备,"而且原本是我的,你拿走后又奖给我。"
第一轮结束,苏子昂在手枪冲锋枪上环数领先步枪输给宋泗昌。第二轮也是,第三轮他在三种武器上都赢了。两人坐下休息,宋泗昌微喘,上半身姿势有点不正常。他说:"下次我把女儿带来跟你比,你肯定打不过她。哼,八一射击队要调她,我不同意。"
苏子昂真希望宋泗昌有个儿子。真希望。
"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太好?"
"谁说的?"宋泗昌警觉,"我身体很好嘛。你是听谁说的?"
苏子昂一时语塞,其实他根本没听谁说过,只看他做理疗,顺嘴那么说了。
"到底听谁说的?值得保密吗?"
"我想起来了,军区王副司令到学院做报告时,跟我们高级班谈过一次。谈到你患椎尖盘凸出,久治不愈,后来用了他荐的一副江湖偏方,立刻控制住了。他的意思是夸奖那副偏方灵验,尤其是他荐的偏方;更尤其是他在不乏名医名药的情况下敢于弃正取奇,敢用偏方;人谓之伪,他谓之奇;人弃我取,我取人弃,进而转入对军事辩证法的咏叹。实际上,绝不是特意讲你身体如何。"
"王副司令常到指挥学院?你个直属总参,不归我们军区领导嘛。"
苏子昂后悔碰撞了宋泗昌心中块垒,不语。
"王副司令还说什么了?"
"有一点印象比较深刻,他强调对北伐战争的研究,认为那是国民党军最生气勃勃的早期阶段。交战各方的关系最终为错综复杂。"
"谈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
"反响怎么样?"
"很热烈。坦率说,就深刻程度而言,并没有超出我们在学院的研究深度,但是他一个老八路能这么讲,我们很佩服。"
"把他的讲话找一份给我,我要学习学习。至于我的身体,不好就不好吧,上午那个医生,也是他介绍来的,医道不见得高明嘛。苏子昂,你不愿意当我的秘书——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很欣赏你的骨气。这方面,你有三分像你父亲,苏司令去世之前,说过我一句预言:不得善终。"
"这太不像他的话啦!"苏子昂愕然。
"所以说,你小子并不了解你老子。"
宋泗昌走向长桌,取枪、填弹、上膛,卧入射击位置。苏子昂在背后注视他,见他动作稳重,持枪有力,神情十分坦然。他右腮贴于枪托,全身凝定,心神聚于远方靶心,食指慢慢动扳机,即将射出他的某种语言。
"别开枪!靶区有人。"苏子昂急道。
一个士兵在追一头乱跑的猪,已经闯进射界。猪很壮,看来是头发情的公猪,它东扑西窜,那兵总治不住院他。
宋泗昌仿佛没听见,仍然据枪瞄准。苏子昂顺着他枪势一看,正指向运动中的猪!士兵紧追不舍,人与猪相距不到两米。苏子昂不敢出声,此时最忌惊扰。那头公猪奔跑出快活来,竟如马一般跳跃,像团毛茸茸的浪头。砰,那猪在空中扭头,踢腿。士兵收不住脚,撞到猪身上。人和猪都摔倒了,过片刻,又朝这边看,表情不明。
宋泗昌起身提枪,问:"打在什么部位?"
苏子昂用望远镜观察:"击中前胸,好像贯穿了。"
"我瞄的就是那里。叫那娃子过来。"
苏子昂朝士兵打手势,士兵慢慢地、不情愿地过来了,脸上全上恼怒。到面前时,恼怒又变成惊惶。他看见宋泗昌的军衔。
"哪个单位的?"宋泗昌问。
"师部通信营。"
"叫你们韩师长来,跑步!"
战士敬礼,掉头就跑。
宋泗昌大喝:"等下,回来!"
战士又回来了。
"刚才那颗子弹,你害怕没有,离你很近呀?"
"没怕!"
"好,去叫师长吧。"
战士跑步离去。
"素质不坏。"宋泗昌赞一句,背着手在射击台上来回踱步。抓了只香蕉欲剥,又放下。
苏子昂想:就算你是中将副司令,这事也干得过分。他诡笑着:"首长,你好久不打猎喽。"
"刚才不是打了嘛!"
苏子昂竟怔住,无言。
韩师长跑步赶来,呼哧哧喘,到跟前,咔地敬礼:"首长没事吧?"
"韩正亭,你怎么管理靶场的?猫啊狗哇乱窜,刚才又跑进头猪!你们是开放师,一举一动都显示军区部队的素质。如果今天是军事观摩,你也这么乱来吗?好在只是头猪,要是个人怎么办?话又说回来,跑进个猪比跑进个人更丑!你说是不是?要吸取教训,靶场四周,一定要有严密措施。不光是打靶时插几面小旗就算了,平时也要控制人员接近,不要养成菜场风气……"
韩师长连连颔首,脑瓜内像在记录。
"还有你!"宋泗昌猛然转向苏子昂,低吼,"眼珠子塞哪去了?这么大个猪跑你枪口上,你还看不见,一枪把人家的猪放倒了,丢人喽!你当兵也二十年了吧?射击一塌糊涂!你给我向韩师长赔礼道歉。"
苏子昂心跳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跟傻子一样,朝韩师长挪了两步。韩师长赶紧阻止他。
"那个小战士不错。"宋泗昌侃侃而谈,"弹着点离他很近,他一点不慌。不是吓傻了,是确实有胆子。要搁在实弹学习里,他会相当从容。"
韩师长先笑出一点,再整个儿笑开了:"通信营的架线兵,单兵活动能力强。全营个个这样。"
"别吹!"宋泗昌轻轻跺足,"在靶场边呆惯了,也是一个原因。好,我会再来的,告辞啦。"
"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不吃。下次没通知吃饭就不要准备饭。"
返程是苏子昂驾车,宋泗昌闭目小酣,车身的起伏从他身上反映出来,应该是睡得深透了。快到武陵路时,他突然睁眼问:"你在想什么?"
"今天再次领教了权威与艺术是怎样结合的。"苏子昂眼望后视镜,通过它看宋泗昌。
"哼!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体会呢,雕虫小技。有人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老想当官。"宋泗昌又闭目。
进入宋美龄为马歇尔修建的住宅,宋泗昌跳下车。一位少校已在楼厅等候。他迎上前敬礼,匆匆向宋泗昌报告了几句,宋泗昌稍一思索,朝苏子昂走来。
"本来要留你吃饭,现在我有事,不能奉陪了,你自己进去吃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备饭了。听说有活蟹,便宜了你。酒在橱子里,别喝醉。"宋泗昌停顿一会,正色道:"你的任职愿望,我考虑过了,现在给你最终答复,你给我听清楚:毕业之后,你暂时不能提拔,还是干原职,炮团团长。原单位撤并了,再给你找一个,恐怕不如原先部队理想。如果你坚持转业,我不留人,也不发话帮你,你好自为之。"
宋泗昌登上"奔驰",迅速离去。
苏子昂不等车后那缕蓝烟消失,大步走出马歇尔公馆。内心自语着:孤独而凄凉,和来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