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

一九八四年

海峡那边的平安

没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陆地上观看

波浪一下下摇散了头发

吐出凉凉的舌头

没有看见

鱼鳍形的帆

侧过身沿着岸边逼近

渔灯又红又暗

表示累了

一只手松开妻子的发簪

螃蟹不知为什么挣扎着

变成铜板

所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本能收缩的水面下

安睡

水母守护着他们

再不会梦见

那些数字

和古老的蟑螂一起爬着

离开了帐单

上天的风

正嗡嗡吹过海岸

人和贝壳

鸣叫着

灰白色的存在存在着

平安

绿草地

绿草地,绿草地

一朵小花开放了

没有芳香,没有蜜

绿草地,绿草地

一只小蜂飞来了

又不高兴,又不急

小蜂绕着小花飞

飞来又飞去

飞高又飞低

终于小蜂飞走了

因为有问题

因为有秘密

他要去写诗

他要去作曲

他要穿一件新上衣

他要再来绿草地

轻轻落在小花上

轻轻说,我爱你

我爱你,你却藏在哪里去

跑来一个野孩子

把花丢进小河里

绿草地,绿草地

小花没有了

绿草地还是绿草地

火鸡的“理想”

太阳在云朵上晾晒它的光芒

空地中有一只火鸡和一个村庄

火鸡呵,火鸡怎么会没有“理想”

在倒坍的篱笆上仰望上苍

它仰望上苍,它倾诉衷肠

它的“理想”是当一只金黄的太阳

“在无限的蔚蓝中、翱翔、翱翔

一直飞,飞进星星的谷仓……”

为灿烂的“理想”展开矫健的翅膀

在“理想”的翅膀下有些搔痒

这不是神经过敏的想象

雪白的小虱子们在吸血浆

“你吃我,我再吃你们

要合理捕捉,别一下吃光”

火鸡品尝着虱子的浆液

一阵阵快乐在尾巴上跳荡

一只湿手推开了厨房的小窗

冰柱哗啦啦摔碎在地上

女孩子长大了就要订婚

狗挨了一脚就要躲藏

我们的火鸡忽然被端到酒席宴上

不知怎么被烤得浑身金黄

也许因为它有过“理想”

所以客人的鉴定是:鲜美异常

毛虫和蛾子

毛虫对蛾子说:

你的翅膀真漂亮。

蛾子微笑了,

是吗?

我的祖母是凤凰。

蛾子对毛虫说:

你的头发闪金光。

毛虫挺自然,

可能,

我的兄弟是太阳。

车轮的学问

狮子、豹子和熊

忽然都有了学问

有一天,就车轮是什么形状

展开了争论

狮子喊:“车轮是方块的!”

豹子叫:“是圆的!”

熊咆啸起来:

“是三角形!是三角形!是三角形!”

哦呀,森林发起抖来

瀑布也不敢作声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论战各方已经累倒在地上

咬着青苔,白沫直喷

最后只好决定

去喝点水,再去路边找人

判定,人是万物之灵

又制造过车轮

说好了,是学术问题

平等,不许行凶

头一个来人是书生

虽然脸上缺血,还是说了真情

他说;轮者圆哉,如日如盆

狮子和熊马上联合行动

弄出一片尘土

书生的心肝做了点心

第二个来人是商人

有点聪明,他说;

是方的、三角的,啥样都成

豹子跳上去抓瞎了他的眼睛

最后来的一位,是大臣

非同一般的大臣,专管舆论

他的车子上就有车轮

他正正衣襟,说;

车轮,曾经是方的(四边形)

现在是圆的

(材料省)

将来是三角的

(更稳定)

嗯,这就叫历史和辩证

于是他获得了,狮子的亲吻

豹子的拥抱,熊的掌声

平平安安地去朝见国君

我承认

我承认

看见你在洗杯子

用最长的手指

水奇怪地摸着玻璃

你从那边走向这边

你有衣服吗?

我看不见杯子

我只看见圆形的水在摇动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镜子

你从这边走向那边

你避开了我的一生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粗砂糖的墙壁

渠水向阴处流着

干了的叶子在作梦

篱笆里有许多叶子

粗砂糖的墙壁

后边的向日葵很黑

粗砂糖的墙壁

野蜂破坏了画面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一对对树枝走动起来

软软地踏上台阶

周围埋伏着土豚

土地

我轻轻地触到了你

干鬃毛又硬又厚

许多肥大的母獾

就这样睡着

紧紧地用鼻孔

抵着土穴忍着

暗红色猩热的呵欠

忍着旧砖块

摞起来的梦,决不理会

蜜蜂的痛苦

我轻轻地属于你

我愿望

并不迟钝有把小刀

在皮革上来回擦着

危险的彩虹

危险的海的笑声

没有谁,在早晨

在蓝天的窗前

卷起过

熊的影子

冰淇淋搬迁、变节记

獾和花豚鼠累得要命

累呀,累是因为劳动——

半夜里从食品店往外搬运

注意,这可不是一般的搬运

要小心,不能出声,不能让人

发现,不能图名、不能……

所以费了好大劲,他们

才滚出一圆圆的纸筒

滚,一直滚到地洞里,才停住不动

嚓,花豚鼠点起了油灯

灯亮了、引来了几只小飞虫

獾开始多方研究圆筒的姓名

姓什么?姓冰?不

姓奶油,叫冰淇淋

奶油,冰淇淋?好像有点外国血统

呵,外国的,呵——来宾

欢迎,这是国际问题,世界人民

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花豚鼠说:“对,慎重,首先

应当进行外调,去渥太华或伦敦

查明她的化学成份,物理出身

“还有生物籍贯、数学年龄

等等,然后再申请、批准、决定

——煎、炒、煮、炸、烹……

獾点头赞同,但又说:“不过”

我还有一点补充,掌勺时

要同时考虑色、香、味和各国舆论

一票加一票,全体通过

通过了什么据说还得执行,执行?

哦呀!上外国外调得会外文

“而且,而且”獾也想起来了

“我的几位家长都不是厨师

本人对烹调也一窍不通”

怎么办?那是谁说的

(已经无法考证):偏向虎山行

只怕有心人,关键是决心

(还挺押韵)

决心!决心两路分兵

花豚鼠去报考外语学院

獾呢?去饭店争取旁听,吹灯

吹吧,天也亮了,地洞里

只剩下冰淇淋小姐,等

她准备用漫长的时间独自反省

等呵,这个主意不笨,可惜

没有成功,“花豚鼠和獾犯了

一个致命错误,忘了随手关门

开着门,就会有客人,热情的

太阳光每天从洞门口路过

都对冰淇淋小姐轻轻一吻

唉,奶油、冰淇淋,只有一个

毛病——受不了热情,太爱感动

也可以说有“水性”,不够忠贞

总之,轻轻一吻,就使冰淇淋

小姐,产生了某种温暖的感情

忘记了作为冰需要冷静

再加上夏天的风也走来走去

白天有蝴蝶,晚上有夜莺

怎不使人伤心、哭泣,哭个不停

最后,冰淇淋小姐竟哭成了

一片泪水,甜蜜的,被泥土

喝了,从此便无影无踪

命运哪命运,还不算狠心

不知为什么,獾和花豚鼠都没

回来,没有发现这场私奔

波浪推送着你

波浪推送着你

那唯一的时刻,船板交迭在一起

波浪的手指探进发际

又悄悄抽出

红色的海泽像旗,黑色的海泽像旗

直线交错的热带海洋呵

波浪推送着,水星在散开

那星星点点光滑的谜语

紫色的章鱼在一片水谷中舞动

你的手指洁白像叹息

崭新的帆像柏木一样发光

阳光在展示困倦的美丽

你是美的,长桨在整齐的落下

陆地上的太阳都垂在树上

那金黄金黄玉米的发缕

蓝天在石块间说着

你是美的

深绿的,剥去浮沫的涌浪在不断升起

细小的金饰在瞬间溅落

声音很低很低

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

当你推送大海的时刻

水鸟慌乱地飞着,冰块在南方轻轻的碰击

古海岸开始显示那个奇迹

你是美的

你是我唯一的陆地

来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着,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园林,覆盖着回忆之声

分别的海

我不是去海岛

取蓝色的水

我是去海上捕鱼

那些白发苍苍的海浪

正靠在礁石上

端详着旧军帽

轮流叹息

你说:海上

有好吃的冰块在飘

别叹气

也别捉住老渔夫的金鱼

海妖像水鬼

胆子很小

别扔东方瓶子

里边有魔鬼在生气

我没有渔具

没带沉重的疑虑和枪

我带心去了

我想,到空旷的海上

只要说:爱你

鱼群就会跟着我

游向陆地

我说:你别开窗子

别移动灯

让它在金法琅的花纹中

燃烧

我喜欢精致的赞美

像海风喜欢你的头发

别开窗子

让海风彻夜吹抚

我说:还有那个海湾

那个尖帽子小屋

那个你

窗子开着,早晨

你在黑甏中沉睡

手躲在细棉沙里

那个中国瓷瓶

还将转动

我是想让你梦见

有一个影子

在深深的海渊上漂荡

雨在船板上敲击

另一个世界是没有呼喊

铁锚静漠地

穿过了一丛丛海掌

你说:能听见

在暴雨之间的歌唱

像男子汉那样站着

抖开粗大的棕绳

你说,你还能看见

水花开放了

下边是

乌黑光滑的海流

我还在想那个瓶子

从船的碎骨中

慢慢升起

它是中国造的

绘着淡青的宋代水纹

绘着鱼和星宿

淡青水纹是它们的对话

梦园

现在,我们去一个梦中避雨

伞是纸的,也是红的

你的微笑格外鲜艳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后的

黑杨树,上边落着鸟

落着一只只闪电

上次,也到过这

是雨后,一个人

两边是失神的泥沼地

正在枯萎,中间是一条河

一条水路,它凉凉的血液闪动着

凉凉的,浮在嘴边

飘泊

再没有海岸

再没有灯火

一切都是泡沫

新大陆的存在

只是一个传说

我只想停止

那怕是沉没

我坐在天堂的台阶上

我坐在天堂的台阶上

我想吃点盐

你想吃什么,上帝

你是哪国人

天蓝色的胡子

你想表演杂技

我写过诗

有罪

所以坐在这

坐吧,别可惜你的裤子

下边还是人间

到那边去看,有栏杆

春天在过马路

领着一群小黄花在过马路

刚下过雨

树在发霉

有蘑菇,也有尼姑

静静的落马者

阳光轻轻地摸了他的面颊

许多枯萎的声音、宝石

许多血,这留给生者的疑惑

穿过夏天就已沉默的树丛

黄玉一样的太阳,黄昏的空气

在这坚实的土地上我们还能站多久

我们的小岛屿,我在浅海投下影子

花朵吃力地抬起手来

花朵在星云中紧闭着泪水的双眼

午夜的酒气弄湿了旗子

午夜的刀紧贴着陌生的额角

在这土地上,迭放着芳香柔软的尸体

那芳香正一阵阵蓬勃地展开

你的手是一个很小的房屋

你说过:我要去那居住

让烟缕移动太阳,花朵在石块上死去

我要掘开阴凉的土粒

好像抚摸着月亮的井石

要洗净自己,每一滴都长流不尽

在一定套式下取出睡眠

像热水一样困倦,打开生命的壁橱

你的名字斜映在巨大的草上

金闪闪的疼痛在高空闪耀

你的另一只手在草中松开

你的嘴唇建筑在峡谷的松土中

你的另一只手放在大地和气的脸上

我的发现属于黎明的石柱

我的空气传播着姓名和种子

我不去拖动帝王沉重的金椅

将教室布置在凉气之中

我用野石榴的唾液轻轻唾他

像一只大螳螂转动四肢

我在他的脸上推开一扇窗子

我几乎看见了死亡的内室

倾斜的影子在证明室内空无一物

同时也使翅膀上落满灰尘

蝙蝠干枯明亮的肉翅上落满灰尘

轻手轻脚的树木向这边走来

墓火快要熄了

马垂着头,狗在晨雾中连续地吼叫

狗的叫声是一个圈套

我们根本没有炮,木片在散开

在抽动炮管中温暖的潮虫

黑色的弹丸在草中闭着眼睛

黄麻制成的绳索越升越高

风在那吹了,在吹落轻轻的绳套

橘色的烟,像一枝海草的叶子

我们在明亮的烟火中走动

我们手中的果子又变成了花朵

我们相互微笑,为死亡感到惊异

许多年后还在困倦地回想

太阳带着他的宝物在晴空中行走

穿着漂亮的衣服,在脚下盘旋

我看见下界精巧的房屋、碎石,打水的罐子

我拉开紧咬的牙关,像拉开情人的树枝

我看见有人哭泣有人在黑暗中游泳

那惊慌的脚终于踏上了布满牡蛎

的海底(我模糊地想起自己用手作划水

的姿势)

更透明的精灵在我身边游动

金黄的星座用碱液做一张薄茧

在我们的梦想之间修筑铁路线

敲响绿荫中的钱

粗大的石蕊中注满尘沫

把所有手都放在脸上,所有发凉的手

草毯从这里展开

从边缘倾向更加广大的中心

道路和风含着凸起的痕迹

人们经常传布,手发现的事情

那些叶子上缠绕的黑夜的茵丝

有一声鸣叫从高高的镜台上消失

你无疑会从这里开始

像沙子,像鱼,像白衣少年的奇迹

当清水把吊杆弄弯,一次次抛向更远的海心

小海洋的光波都聚在脸上

你热切地等着,你将孤身前往

许多空穴在风中同声响起

宝石

战士们散开

这些珍贵的宝石

将被泥土掩盖

灰蓝色生命的宝石

额上有亲吻

将被泥土掩盖

永远不会再找到

敌人的旗帜已经出现

敌人的旗帜已经枯萎

在月亮升起来时候

试验

那个女人在草场上走着

脚边是短裙

她一生都在澄蓝和墨水中行走

她一生都在看化学教室

闪电吐出的紫色花蕊,淋湿的石块

她一生都在看灰楼板上灰色的影子

更年长者打碎了夜晚的长窗

在玻璃落下去的时候,她笑

和这个人或那个人

把生活分布在四周

她点燃过男孩的火焰

溶雪

颤动的风,

吻着湿湿的枯草。

一滴溶雪,

在草尖闪耀。

天上最美的光华,

都在这里集聚,

它是一个小小的蓝穹呀,

尽管悬挂在草梢。

新的耕耘

大火吞没了森林的呼声,

怀疑的烟迷迷蒙蒙。

纯黑的泉水像修女般走过,

弃绝了所有光彩和影。

天真的叶子早已焦枯,

岩石笑裂了脸上的皱纹,

候鸟在高空大声鸣叫,

呼唤着碧绿的梦境。

也许是未来的情歌,

把我引进这灰碳的海中,

硕大的星粒在口袋里闪耀,

每颗都包藏着一片光明。

我终于开始了新的耕耘,

深深地翻动历史的土层,

把爱情和美交还给生命,

把丑陋的死亡判处极刑。

你和我

你应该是一场梦,

我应该是一阵风。

也许,我不该写信

——黑奴的自语

也许,我不该写信

我不该用眼睛说话

我被粗大的生活

束缚在岩石上

忍受着梦寐的干渴

忍受着拍卖商估价的

声音,在身上爬动

我将被世界决定

我将被世界决定

却从不曾决定世界

我努力着

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我不该写信

不应该,请你不要读它

把它保存在火焰里

直到长夜来临

非洲写生

(三首)

村民

太阳烘干了这个泥土的小村

烘干了浑圆的陶器和人

人们从低垂的屋檐下走过

都眯着眼睛,想躲避阳光带来的

困倦,走向泉水

走向唯一清澈的心愿

他们的血液非常浓厚

他们的棕发上有大树的根须

旱季

水草干枯得没有一点声响

细致,柔软的塘泥

被强光割成了无数小块

现出了长颈鹿身上的花纹

现出了强硬和脆弱的本能

在黄昏,在粉碎的应力线那边

古铜色的大蚂蚁在爬动

人们在建筑村舍

太阳在那片通红灼热的屋顶前

停住了,永远地迟凝着

蒙着大地的尘土

海岸线

一个乌黑的小姑娘

从沙地上走过

她的脚印是狭长的

她的肩上有玉米的光斑

渐渐销熔的海岸线

在尽头被细细拉断

她要走到那消失的尽头

她要去划一只船

她要在明亮的潮水中

寻找雪白的扇贝

最后的鹰

一只受伤的鹰,跌落在饲养场里

一千只鸡发出惊慌的叫喊

接着又围拢过来,小心翼翼

鹰的羽毛上有浓郁发亮的血滴

沉寂……老公鸡笑了:“依——依”

干枯的肉垂在打抖“看见了吗,

这就叫引力,你逃脱不了,看吧——

理想、彩虹、那些美丽潮湿的空气。”

小公鸡也出声音:“我们在地上走,

这就是进化的意义。”可母鸡们生气了

“干嗓子的丑东西,废话垃圾,

不许笑!”接着挨近鹰,开始咕咕嘀嘀

花母鸡说:“鹰呵,我的小悲剧,

你太不实际,你应该去游水,

水里有鱼,你还年轻,跟鸭子去学,

我有一个亲戚……”白母鸡抢着说:

“我有一个鸽子同学,在邮局……”

灰母鸡说:“还是跟羊去学吃草,

草哪都有,脚踏实地。”黑母鸡说:

“要不当狗,有主的狗,谁都害怕,还

可以……”

棕母鸡低声问:“你的工作关系?……

喂食铃响了,鸡群呼一下蜂拥而去

金草末缓缓飘落在阳光里

一只白胖的小虱子钻出来,说:“呵欠!

臭鹰,老在寒流里飞,我都着凉了,

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

蚊子在阴影里小心地哼哼:“我可以教你安全飞行的技

艺,我可以教你,我可以

教你……”

一只鹰死了,死在饲养场里

旗帜

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

只切除了生命

甚至不留下伤口

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

像一个岛屿睡在床上

风暴还没过去

在白色的港口周围

聚集着捕鲸的船队

为了生活下去

人们创造了灵魂

创造了自由自在的帆

它们不受绳索的折磨

它们能在陆地上航行

我的心爱着世界

我的心爱着世界

爱着,在一个冬天的夜晚

轻轻吻她,像一片纯净的

野火,吻着全部草地

草地是温暖的,在尽头

有一片冰湖,湖底睡着鲈鱼

我的心爱着世界

她溶化了,像一朵霜花

溶进了我的血液,她

亲切地流着,从海洋流向

高山,流着,使眼睛变得蔚蓝

使早晨变得红润

我的心爱着世界

我爱着,用我的血液为她

画像,可爱的侧面像

金玉米和群星的珠串不再闪耀

有些人疲倦了,转过头去

转过头去,去欣赏一张广告

佛语

我穷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痛哭

我的职业固定的

固定地坐

坐一千年

来学习那种最富有的笑容

还要微妙地伸出手去

好像把什么交给了人类

我不能知道能给什么

甚至也不想得到什么

我只想保存自己的泪水

保存到工作结束

深绿色的檀香全都枯萎

干燥的红星星

全都脱落

窗外的夏天

那个声音在深夜里哭了好久

太阳升起来

所有雨滴都闪耀一下

变成了温暖的水气

我没有去擦玻璃

我知道天很蓝

每棵树都比着头发

在那“嘎嘎”地错着响板

都想成为一只巨大的捕食性昆虫

一切多么远了

我们曾像早晨的蝉一样软弱

翅膀是湿的

叶片是厚厚的,我们年轻

什么也不知道,不想知道

只知适,梦会飘

会把我们带进白天

云会在风中走路

湖水会把光亮聚成

闪烁的镜子

我们看着青青的叶片

我还是不想知道

没有去擦玻璃

墨绿色的夏天波浪起伏

桨在敲击

鱼在分开光滑的水流

红游泳衣的笑声在不断隐没

一切多么远了

那个夏天还在拖延

那个声音已经停止

化石

因为厌恶

我长久地睡着

草木发涩的根须

把我缠绕

在捆绑中吸着血液

它们开出了

无数鲜红、紫色的花朵

赢得了主人的欢心

谁都忘记了我

我却想着它们

积水摄下了天空和飞鸟

又沿着蚯蚓的回廊

注入拱形的胸膛

大地上每个跳动的音符

都聚成蟋蟀的短歌

在那狭小的耳中鸣响

灰蒙蒙的雾

降临了

降下弥空的枯叶、粉尘

一层、一层,变成有毒的泥土

僵化着、霉烂着

胶结在一起

为了制止我的思索的呼吸

我无孔不入的幻想

我可能的报复

我在重压下微笑

这一切卑鄙得多么可怜

我不是火山

不能把天庭变成废墟

我只是苍白的化石

只能告诉人们

死亡是怎样开始

又是怎样继续

我厌恶

我长久地睡着

和大大小小的种子睡在一起

只有我,不会萌发

不能同生命的影子覆盖土地

但我却永远不保证

(让恐惧和敌人分离)

我说:

我终要在地平线上醒来

把古老的星球代替

设计重逢

沾满煤灰的车轮

晃动着,从道路中间滚过

我们又见面了

我,据说老了

已经忘记了怎样跳跃

笑容像折断的稻草

而你,怎么说呢

眼睛像一滴金色的蜂蜜

健康得想统治世界

想照耀早晨的太阳和面包

车站抬起了手臂

星天牛却垂下了它的触角

你问我

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编一篇寓言小说

在一个广场边缘

有许多台价

它们很不整齐,像牙齿一样

被损坏了,缝隙里净是沙土

我的责任

是在那里散步

在那研究,蚂蚁在十字架上的

交通法则

当然,这样的工作

不算很多

天快黑了

走吧,转过身去

让红红绿绿的市场在身后歌唱

快要熄灭的花依旧被青草们围绕

暖融融的大母牛在一边微笑

把纯白的奶汁注入黑夜

在灵魂安静之后

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

浅色的影子

浅颜色的影子在接纳秋天

夏天的鸟呢

胸衣在平台上飞着

很久,很久的风在天上

紫色的秋天

白色的鸟在光束间飞舞

现在的问题是窗子

夫人温热的透镜

花蔓像金属一样

在边缘生长

从拜占庭,从很久以前

水晶就显示了死的美丽

我们说黑夜

我们长方形的火焰和瓶子

那紫色告诉过我们什么

那节节草可以调节的钟

时间在每颗砂子里颤抖

红色的大蚂蚁叫做生命

永远不会有风

一队队尘土可以驰去

可以说

云躺在狗的床上,被抬着走

可以爱,很美的叶子

使血液充满波纹

所有故事

A

我从水底浮起

一路偷盗葡萄碎片

B

许多人在车站上

研究伞

C

那些话都装在小杯子里

那些果皮

D

后边空荡荡的车厢

蓝天,你不见了

E

那些美丽的头颅

那粘满尘土耸起的眉毛

F

你真远

你叫我的心一直走

G

是在岸边

大片的石头在跌倒后哭泣

H

灰色的五月的海浪呵

燕子叫过了你的名字

蟑螂国国王当选记

——异国的传说

在老古董店的

老经理家

有一张会旋转的木床

床下有一只

孤独的大皮鞋

早已被人们遗忘

他蒙上了一层灰尘

蒙上一层霉菌

又蒙上蜘蛛的纱网

直到最后才来了一位

不,一只

属于绅士阶级的蟑螂

绅士蟑螂在寻找新娘

见到大皮鞋

自然十分惊慌

“呀,天哪,这么大和胖

哪里是脚?

哪里是翅膀?

“它的嘴巴在那?

它喜欢吃什么?

呵,别,别是喜欢吃蟑螂”

绅士蟑螂飞快地逃走了

逃走了,飞快,几乎跌跌撞撞

他一直逃到亲爱的家乡

蟑螂的家乡

有吃的,是鱼米之乡

按照人的说法那叫厨房

厨房里有十几个蟑螂部落这天正好开会

三个大酋长要竞选国王

忽然,绅士蟑螂

疯跑进来

一下搅乱了会场:

“哎——呀!在在在

那,有,有,有

个大怪物,危险异常!”

要弄清,找新娘的绅士蟑螂

是不是说慌

必须查明真象

查明真象

则需要大批大批的

智慧和胆量

唉,没有办法

经过半年紧张的准备

才准备出一点模样

五十名博士站成横队

三连士兵站成纵队

还算浩浩荡荡

蟑螂的远征军

深入床下,包围了大皮鞋

架起了水平仪和机枪

绅士蟑螂激动得浑身发亮

自然是首先出马

显得很有教养:

“你是谁?妈妈是谁?

到什么单位上班?

在这里是定居还是流浪?”

“另外,上过几年级?

考试得几分?

领过多少工资和奖状?……”

咦?大皮鞋竟然

竟敢不回答

半声不吭,一声不响

一声不响

就没办法批判和表扬

五十个博士非常失望

怎么办?博士们用塑料眼睛

瞪着班排连长

开火吧?预备,预备,放!

一英英绿豆子弹

呼啸而过

打得全世界尘土飞扬

大皮鞋死了吗?

死了?还是受了重伤?

唔,还是原来模样

可是,问题提完了

子弹也打光了

战士,博士,绅士都没有主张

想办法呀,用四只脚挠头

用两只脚洗脸

把长须咬短又接长

最后的办法还是全体开会

据说三个蟑螂

能顶一头非洲大象

博士说:“一瓶子不响

半瓶子晃当

这规律包括小溪和大江

“一声不响

首先表明的是

很有学问、思想和肚量。”

班排连长说:“对

并且还很伟大、坚强

他身中万弹,竟然决不投降。”

这时绅士蟑螂忽然大叫一声:

“呀,这样的人物

为什么不可以当选国王?”

“登基大典,现在开始!”

十几个快乐的蟑螂部落

把大皮鞋围在中央

“万岁,万岁,万岁……”

游行的队伍载歌载舞

喝光了大半盆莱汤……

噢,就是这样

一只被人遗忘的大皮鞋

遇见了一只蟑螂

后来又来了一群

再后来,他靠不响不动

就当上了蟑螂国的国王

走了一万一千里路

走了一万一千里路

小男孩走进峡谷

他看见了炮兵连长的

汽车。他说:

“借给我车吧

我要去赶救主基督”

连长说:“不,我不胡涂

我是连长,要回连部”

1984年6月

史诗

娃子们在街上大叫大喊

授出自己的矛,射出自己的箭

他们在煤堆上,建立了王国

他们在险影里造船

他们在好几个地方打败了红巨人

和绿宝石苏丹

他们打穿了一个桶,追上了一只猫

活捉了一个没有嘴的瓦罐

他们建立了烈士陵园

他们胜利了,就发表宣言

每个人都当上尉

请全世界喝自来水,喝醉

请上帝交钱

最后,姨妈总会出现

拉着他们的耳朵

顺便收些衣服,顺便

把他们丢到感冒药和乘法中间

1984年9月

杰总统的武功

一、劫

二、杰杰杰总统

说:进攻

于是浓烟滚滚

大马队,炮兵

火光在烟卷上闪动

餐具在蛋糕上瞄准

肉搏在菜筐里进行

老母鸡飞入树丛

于是:“报告”

捉住一个小兵

是小兵,正要去

集上卖葱

立正!一个小兵

三、捷

四、杰帝国的大军

捉住了一个小兵

算什么新闻

必须修改,澄清

“立——正!”停止吃点心

总统把野猪牙

放在小兵肩上

发出○·○六号命令

“特提升

你——小兵,为

殖民地将军

牵牛花公园统领

犁耙店股东——

我最大的敌人!”

三、节

于是,第二天

万里无云

凯旋门下站着

各国来宾,都把手

伸到冷饮附近

“来了——奏乐”

鼓声冬冬,棕色的

小狗拉着风筝

红色的号外包着大葱

新国歌开始播送:

“光荣、帝国、军人

我们的总统无所不能

捉住、敌人、将军

或者元帅、或者司令”

1984年9月

费用

海里的鱼到盘子里休息

为了休息,被切成两半

剥开石榴

安达曼海上漂着自由

安达曼海上漂着石头

我伸出手

向上帝傻笑

我们需要一杯甜酒

每个独自醒来的时候

都可以看见如海的忧愁

贤慧的星星

像一片积雪

慢慢吞吞地在眼前漂流

就这样无止无休

最大的炼狱就是烟斗

一颗牙

几团光亮的尘沫

上帝从来靠无中生有

那些光还要生活多久

柔软的手在不断祈求

彼岸的歌

是同一支歌曲

轻轻啄食过我们的宇宙

1984年2月

东方的庭院

因为寂静

我变成了老人

擦着广播中的锈

用砖灰

我开始挨近那堵墙

摸着湿土中的根须

透明的乐曲在不断涌出

墙那边是幼儿园

孩子在拍手

阳光在唯一的瞬间闪耀

湖水是绿的

阴影在亲吻中退去

草地上有大粒的露水

也有落叶

我喜欢那棵树

他的手是图案

他的样子很帅

在远处被洗净的台阶上

脚步停了

葡萄藤和铁栏杆

都会发明感情

草地上还有

纯银的蜘蛛丝

还有木俑般

走向大树的知了

还有那些蛤蟆

它们在搬运自己的肚子

它们想跳得好些

一切都想好些

包括秋天

他脱下了湿衣服

正在那里晾晒

包括美国西部的城镇

硬汉子,硬汉子

它们用铁齿轮说话

我是老人了

东方的庭院里一片寂静

生命和云朵在一个地方

鸟弯曲地叫着

阳光在露水中移动

我会因为热爱

而接近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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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诗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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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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