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八
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象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侍!”他不由得自语,“‘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该没话说了吧!”他问。
“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
“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
“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
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
“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上的阴功积德!”
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
“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
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其窘无比。
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恶谑。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
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
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
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你三叔呢?”
“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告诉我,你姓啥?”
“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
“这家伙,真会享福!”
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
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
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
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之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很上路,看起来决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
“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
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尤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嗯!”陈世龙又问,“你的傈儿呢?要托人照应啊!”
“不必!我带到杭州去。”
“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
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象样,“出客”的衣服,依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
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容,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
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六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拚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
“小免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象烟囱,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
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
“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叙什么客套。”
“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
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刘三叔,你心里一定有误会。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照规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见面。人家抬举芙蓉,你这个做亲叔叔的,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好日子都不到,叫人家看起来,真当我们芙蓉妹子,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哪有这个道理?”
阿七的言词爽利,表情又来得丰富,斜睨正视,眼风如电,这番兴师问罪的话,把刘不才说得服服帖帖,赔笑答道:“郁太太说得是!是我不对。”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面替你办喜事。现在只有这样,我发帖子,请大家补吃喜酒。”
“这是一桩!”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一桩,刘三叔!刘三婶过去了,你也不续弦,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侄儿也不方便。不如让芙蓉把她兄弟领了去!”
“这一层”刘不才终于答应了:“也好!”
阿七很高兴地笑了,“多谢刘三叔!”她说,“总算给我面子。不过,还有件事,我要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会亲?”
这是指的跟胡雪岩见面,刘不才心想,当然是侄女婿先来拜叔岳。不过家里实在不象样,最好晚几天,等把药店合伙的事情谈好,先弄几文钱到手,略略铺排一下,面子比较好看。
于是他说:“这要挑个好日子。我也要预备预备,能不能稍停两天再说?”
阿六也是受命试探,重要的不在哪一天,是刘不才对胡雪岩的态度。芙蓉是他的亲人,不论怎么样,他不能不理,但对胡雪岩不同,说不定发了“大爷脾气”,不愿认亲,甚至表面同意,见了面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以胡雪岩此时的身分,丢不起这个面子。
因此,他派出两路人马试探,一路是陈世尤,只谈生意。一路就是阿七,先抬高芙蓉的身分,消除刘不才的愤懑疑忌,然后再提会亲的话,看他是何态度?
阿七也是久经沧桑,饱阅世态的人,看刘不才这样回答,便知对胡雪岩已不存丝毫敌意。所谓“预备预备”,多半也是实话。事情到此,自己可以交差,现在该想办法让他们叔侄有个谈谈体己的机会。
这也容易,她顺手拉过小兔儿来问了几句“今年几岁”、“可曾上蒙馆读书”之类的话,随后很自然地牵着他到廊下,去看他叔叔所养的那几笼鸟。
这一来刘不才自然要说话了,“芙蓉”,他问,“那姓胡的。到底怎么样?”
“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很满意的表示,刘不才凝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已不象前两天那样,无缘无故心里就来气,再细想一想,芙蓉以再嫁之身,而且命中注定该做偏房,结果成了“两头大”,也算是差强人意,同时又想到陈世龙来谈的合伙开药店的那件事,内心更是充满了兴奋,觉得时来运转,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这样子总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叫我走出去怎么见入?当然,这也怪我叔叔没出息!且不去说它了。芙蓉,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人请我台伙开药店。”接着,他把陈世龙所谈的一切,都告诉她。
芙蓉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这时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怪不得都说他能干!想出来的办法,实在叫人佩服。然而,欣慰之外,也不免忧虑,当时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三叔!事情是好事情,就怕你拆烂污。”
“你总是这个样!”刘不才不悦,“处处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三叔,你不晓得我心里着急!四十多的人了,一天到晚做‘马浪荡’,怎么得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如果再拆烂污拆得人家见了你就躲,你倒想想看,哪里再还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不懂!”刘不才依然不服帖,“我只管照方合药。既不经手银钱,又不管店堂里的事,每个月坐分成头,有啥烂污好拆?”
“不一定银钱上拆烂污,有了钱成夭在赌场里,误了正事,也是拆烂污。”
芙蓉紧接着又说,“还有一层,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要请你做档手,那时候你怎么样呢?”
这一问是刘不才所不曾想到的,细想一想确是个疑问。
“你看,是不是?”芙蓉趁势逼他发愤,”三叔,你连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还怪我不相信你?”
“事情好办。人家要请我做档手,我不做。这样子没有烂污好拆,你总该放心了吧!”
“懒和尚只求没布施!”芙蓉有些气,“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只会说大话!”
“我何尝说过什么大话?”刘不才越发不高兴,“你在那里乱扯!”
“那么我倒要问,说敬德堂从你手里败掉的,还要从你手里恢复!可有这话?”
“对,有的!这也不算说大话。”
“还不是?”芙蓉逼视着问,“你拿什么来恢复?要说恢复,眼前的希望就在这等路子上,全要靠你自己去巴结,一方面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有一份小小的资本,一方面安分守己帮人家把店开好了,可以开口请人家帮忙。这样子两下一凑,刘敬德堂的招牌才有重新挂出来的一天。照你现在的想法,有多少用多少,只图眼前快活,哪里有什么长远的打算。请问三叔,你不是在说大话?”
长篇大套地一顿驳,把做叔叔的说得哑口无言,但仔细想去,却不能不说她看得透彻,想得周到。商场中妄想由伙计变作大老板,这样做生意最稳当不过。但是,他还是开不得口,因为自己估量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做到芙蓉所说的“省吃俭用、安分守己”八个字。
就这沉默之际,只见进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年轻人,刘不才赶到门口细看,才认出是陈世龙,便喊一声:“小和尚!”心里奇怪,他跟这位郁太太怎么也相熟?因为两人面对面在低声细语,不熟不会这样子谈话。
陈世尤答应着走了过来,看见芙蓉,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母!”然后才转脸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已经约好了,有空就走!”
“好,好,就走。”刘不才向她侄女儿说,“就是谈合伙的那一位。”
于是芙蓉带着小兔儿,和阿七上轿而去。刘不才请陈世龙坐下来,先要了解一下情况,到底对方是准?在哪里见面?
“就在郁太太他们聚成钱庄”
“慢来!”刘不才打断他的话问,“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陈世龙说,“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郁四有个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所以竟会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急急又问:“照这样子说,谈合伙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满,陈世龙点点头答道:“不错!就是胡先生。你们至亲合伙,还有啥话说?刘三爷,一个人不怕下发达,不交运,就怕机会来了错过。机会来了看不到,犹有可说,明明看到,自己错过,将来噢悔的时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刘不才不向,他觉得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为来得太突兀了。
“赌钱讲究冷、准、狠!”陈世龙说:“现在是个‘大活门’,你不扑上去,就真正是刘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门’?”
“当然,只拿郁四叔来说好了!”
陈世龙就由郁四谈到尤五,王有龄谈到嵇鹤岭,再由老张谈到他自己,结论是谁跟胡雪岩交往,谁就交运!一半事实,一半是陈世龙口舌玲珑的渲染,把刘不才听得全神贯注,一字不漏。
“好!”他断然决然地,真有“赌场烈士”那种背城借一的壮烈之概,“我听你的劝告,就赌这一记了!”
陈世龙慢慢喝着茶解渴,同时在盘算下一着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的确已从“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驾驭的权术,刘不才此时正在心热,变卦是决不会的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么样?”刘不才觉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问着。
“讲得我口干舌燥,你也得让我先润润嗓子。”陈世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这佯,我先走,把你的难处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来。怎么样?”
“你是说,先给我去弄钱?”刘不才接下来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用不到客气!客气自己受罪。说句实话,你现在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怕要请桌客都为难。到那时候,一面要办事,一面又要凑钱应付债主,反而原形毕露,面子失光,倒还不如我替你预先安排好的为妙。”
想想也不错,刘不才便随他去。答允准定中午到聚成钱庄跟胡雪岩碰头。
到时候,陈世龙已在门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头一揖,口称“三叔”,同时看到一桌银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湿的果碟子都已经摆好了。
刘不才称他“雪岩兄”,不提亲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陈世龙从中穿针引线,将刘不才当上宾看待,捧得他飘飘然,大为过瘾。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不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行,一切要我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了。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及素有宫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小药店,承揽供应宫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豪丹,都刻印在上面。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人闱举子,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佯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四个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爿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愣,“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问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阵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句:“说不说随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就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压顶之势,仿佛要把陈肚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么我说,你能不能象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来。
“那么,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画图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么样想。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起!”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工夫当中,他开了个“节略”,把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这佯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来,用他家人的名义投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