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恨春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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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爷子扶着门喘着粗气,很显然方才的那一声怒吼已经耗尽了他的大部分力气。
手上的铁锨都还没来及放下,甄宏赶忙跑过去扶住身体渐渐下滑的贾老爷子。门沙烟罗撅着嘴很不满意的‘切’了一声,凭空变回木头娃娃的样子。他一消失,那些被困在迷障中的村人终于不再恐慌的来回奔跑,一个个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立在那里。
小莫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飞快的向前冲了几步,捡起躺在地上的木头娃娃往怀里一踹,扭身跑回了贾老爷子身边。
村人们手中的火把在方才的迷障中已经被挤掉好几只,躺在地上无奈的冒着青烟,剩下的那些也是有气无力被人攥在手里。被蹂躏过后的火光没了最初的气势,小院中只有中间的一块地方被照亮,墙角下、人群里,稀薄的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着想要挣脱出来,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寂。
还是刚才那个长老最先打破了禁忌:“老贾,身体还好吧?”
虽然昏睡了许久,可眼前的架势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这种时候来关心人家的身体?贾老爷子冷哼一声,道:“老许倒是挂念着我这个老头,带了这么多的人来探我,真是感激不尽。”
几句话下来,那个许长老的脸色在阴影中变了几变,勉强扯着嘴角僵笑道:“老贾这是说的什么话?乡里乡亲的,探个病算什么。看你身子虚的,还是多在床上躺躺吧,我们这就回了。”说完回身朝那些村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散了。其中有几个似乎不想走,想到方才无缘无故就被困住的情形,在原地迟疑着。
贾老爷子见状一声冷笑,对着正准备离开的许长老说道:“老许,先别急着走,既然来了,咱们今天不防把话说开。那天你们几个老家伙说,左家庄好歹也养了我十几年,现在出了个妖怪,也是到我该出力的时候了。哼,养了我十几年?放屁!我老贾活着的时候从来没靠过谁,要死也用不着你们来操心!我当时说答应等这事完了,我就跟丫头离开这里。怎么?我人还活着呢,你们就迫不及待的要动手了?”
“老贾你误会了,我们不过是见你几日都醒不过来,这才不放心的过来瞧瞧。毕竟那妖孽实在是厉害,我们也是怕莫丫头一个人照顾不了你,这才……”许长老的那张脸此时已经恢复正常,面上挂着的正是当初那个让小莫觉得很温暖的笑容。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贾老爷子现在已经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几乎都是挂在甄宏的身上。
今天对甄宏来说是自打懂事起过的最漫长的一天,他冷着脸对许长老和他身后那些将脸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说:“许长老日理万机,我们怎敢劳烦您?丫头照顾不了还有我在,还有我们甄家在!今日诸位的‘恩情’我甄宏都铭记在心,将来有朝一日定当全数奉还。”
他说的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要知道甄家是左家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地主,甄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怎么可能不让他们担心。大概已经有很多人在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了。人群中悉悉索索的传来交谈的声音,气氛重新又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阿宏,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甄大善人疲惫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出。
“爹,你……”甄宏不依的叫了一声。
甄宏身边的贾老爷子拍了拍他的手臂,虚弱的说道:“先扶我回床上。”
贾老爷子和甄宏一从门口消失,空气中紧绷的气氛立马就消失了。那些人假装的也好,诚心的也好,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去前竟然还有人拍了拍甄大善人的肩膀,表情中少了扭曲的疯狂,带着一些真诚的怜悯。而甄大善人也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小莫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种景象,有些无法理解。这些人前一刻钟还挥动着武器逼迫甄大善人烧掉甄夫人的遗体,一转脸却又是一副‘节哀顺变’的面孔,与她之前见过的纯粹的冷面孔相差的实在太远了。在贾老爷子眼中单纯的小山村尚且如此,那京城又会如何?小莫突然觉得很胆怯。
怀中飘出一阵幽香,眼睑上一凉,小莫刚想叫门沙烟罗不要闹,忽然想起来他还在自己怀里。抬头一看,一粒粒洁白晶莹的银粟浮动着自那无垠的黑暗中心飘出。
“啊,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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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贾老爷子之后,甄宏不放心想要继续留下,却被甄大善人和贾老爷子一同赶了出来。对于两个老头临出门前那一眼深沉的对视,甄宏直觉得有问题,不过与之相比他更想问的却是父亲之前的态度。
“爹,你刚才干嘛拦着我?”甄宏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甄大善人,侧脸望去时看到他鬓角上晶莹的亮,一时间竟是没有分辨出来哪里是头发,哪里是雪花。
甄大善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阿宏啊,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爹对不起你娘。”
“关您什么事?都是那些疯子!”甄宏忿忿的说道:“他们都是甄家的佃农,却干出这样的事情,哼。”
“今天的情形你没有看到么?居然还是这么意气用事,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上京。”甄大善人停住脚步严厉的看着甄宏,说道:“如果你当时只是一味的激怒他们,若真的动起手来,你一个人能对付几个?到最后搞不好咱们四个都得交代在那里。”
甄宏一皱眉,有些犹豫的说道:“怎么会?不是有甄府的下人在吗?”
“哼,甄府的下人……”甄大善人转过身去重又开始向前走,步履有些蹒跚。深深浅浅的几脚之后,接着说道:“甄府的下人也还是左家庄的人。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们的亲人,朋友统统都在这里。说到底甄家和左家庄根本就是一体的,你报复他们,咱们家难道就会好过吗?”
“那这口气就这么忍了?娘她……”甄宏固执的站在原地,不肯跟上父亲的脚步。双手紧紧的攥住腰带,好像如果不这样做,那双手就要挥舞出去似的。
甄大善人有些痀偻的背影立在细雪纷飞的夜幕中,他沉默了良久,缓缓的转身对甄宏说道:“是,要忍。阿宏,记住爹的话,在还不能把你的敌人一刀毙命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只有忍。”
初春的第一场雪在这对父子间静悄悄的飞舞着,借着柔和的东风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玉尘。莹莹雪光照亮了甄大善人的脸,这张脸甄宏看了二十几年,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没有棱角、没有性格的老好人,温和的一如一杯放凉的白开水。可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疑惑,眼前这个面色如霜,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高大男人,就是那个总是眯眼笑着的父亲吗?
春雪执着的覆盖着大地,掩盖了这一天的疯狂。当明天雪化的时候,那些狂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切又将回到最初,那个平和热闹、安详宁静的左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