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来了白皑皑的雪,一次又一次的冰,灰色阴沉的天空。在严寒的覆罩下,冻僵了一切的空想和梦幻,只有严肃的现实,推动着梅女士前进。永远在她心深处骚动的那股力,似乎也暂时凝冻。

时局的急遽开展,又要求更多的青年去参加活动。梅女士也接受了这历史的动员令。很匆忙,很兴奋,她过了一冬。

然而春又来了。还是从前那个叫人瞑想,叫人做梦,叫人愁思回顾的春。

那一天午后,躺在马路上的太阳光反射出不可轻视的热力,沪宁车站里吐出大队的旅客,梅女士从电车上跳下来,像一条水蛇钻进那嚷嚷然的人堆。忽而她站住了各种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了揭露和批判。,向右边凝视。飞快地向北去的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个瘦长的少年,看那后形,极像是梁刚夫。“是他回来了么?”梅女士目送那愈远愈小的车子,惊喜地想。但是急溜的人潮不容她再多看一秒钟。从后面挤上来的咻咻然喷着大蒜臭的一张蟹壳脸挡住了梅女士的视线,又推撞她不得不向前走。

车站里也装满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迎面晃来的脸,不知怎地,她在每个脸上都看出一些和梁刚夫相像的曲线和皱纹。她的心里却反复着这样的数目字,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可不是足足半年又挂些零头?可不是应该回来了呀!国民会议预备会早已过去。前几天就听说要调他回来呢!这里的斗争正在一天一天扩大,需要很多的人。所以一定是!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色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揉碎了自己的平静了几个月的心罢?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再跌进这痴情!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儿在北京,就是他逗留了半年多而现在方始回来的北京!

梅女士咬着嘴唇,努力压下那升到鼻尖来的辛酸,低着头更快走,忽然她的臂膊被拉住了,一个快活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愁闷: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交换着短短的碎断的谈话。徐绮君先要到三马路的孟渊旅社找一个人,她要梅女士陪着去。于是把行李都交给李无忌,请他送到梅女士的住所。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强,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强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高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乱无次序的谈话的神气还和从前一样,渐渐地在梅女士尘封的记忆中唤回了治本公学附近小河边的那幕趣剧。徐绮君听自强讲完了由广州来路上的情形,转过脸去对梅女士说: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强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白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事情么?没有。打电报是玩玩的。反正又不用花钱。”

徐自强顽皮地笑着回答。

“不要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呢!”

梅女士轻声插进一句,将妩媚的眼波溜到徐自强脸上,想起从前这位少年和自己纠缠的情形,忍不住微微笑了。

“所以是广州有趣,密司梅,那边有趣!天天是热闹的。打仗,捉反动派,开群众大会,喊口号;开完了会,喊过了口号,上亚洲酒店开房间去——”

徐自强突然顿住,望着梅女士笑了一笑。有半句赤裸裸的话语早已冲到他牙齿边,到底觉得碍口,勉强咽下去,只用一笑来代替。

“为什么你又到上海来呢?”

徐绮君很不高兴地质问。

“哦,这个,既然请准了一个月的假,自然要来游玩一趟,打过了胜仗,大家都想请几天假,穿一套新洋服,快活快活!”

“可是又要劝你谨慎些,留心闹乱子!”

似乎徐绮君这话太严厉了,少年军官的徐自强受不住。他汹汹然抗辩,又杂乱地夸耀自己办过多少“大事”。姊弟俩愈说愈不对头了,终于是徐绮君板着脸和梅女士离开孟渊旅社,也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的弟弟。

浙江路南京路的转角有几个“三道头”站着。他们的两手叉在腰间,手指按着乌亮的勃郎宁的枪管,他们的蓝眼睛闪射着凶光,射到来往的路人们的脸上。梅女士和徐绮君也受到这样狰狞的一瞥。五六位“安分的市民”聚在一家烟纸店面前,交头接耳像在议论什么。梅女士俩走过他们的跟前时,也受到猜疑的睨视。猛然脑后一声吆喝,梅女士回头望,印度巡捕的大黑手,粗暴地打在两个三个肩膀上,烟纸店前的一小堆人立刻逃窜四散,却在不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偷偷地呆呆地望着。

两对印度马巡,都背着马枪,从路西而来,在永安公司正门前盘旋了一会儿,便又缓缓地向西去了。汽车人力车流走的车辙间,这里那里,躺着三四张传单。对峙的两家百货商店的漂亮的门面,依然吞进又吐出一群一群的顾客:大肚皮的商人,高视阔步的绅士,露出大半只臂膊然而不让颈脖子看见太阳光的时装的少妇,穿了长背心一样的几乎裸露着上半身的薄纱衫的西洋女子。而在这五光十色的人潮中,怪惹眼地又有些“三道头”,印度巡捕,凸出了肚子的黑绸长衫的包探,横冲直撞地往来梭巡。

是照常的繁华和平静,然而是大风暴以后的繁华和平静!

人们不快活的脸上显然有些被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颜色。

“今天是全体动员出发讲演的第二天,为的要唤起市民注意顾正红案,也为的反对印刷附律,交易所领照,和码头捐!

你看,帝国主义那种如临大敌的威吓!”

到了永安的大门时,梅女士在徐绮君耳旁轻轻地说。

两位相视一笑,顺脚走进了那百货公司。

徐绮君却也打算买些应用品。她们到了三楼,又转上四楼去。这里顾客不多,寥寥的几位,还都是随便看看的。店员们懒懒地倚在柜台旁,三三两两地在谈论,那种轻松的神气极像是议论什么新排演的“机关布景,八音联弹的文明戏”。徐绮君正在钟表部前看着一排德国制的小巧的时钟,梅女士从后面跑上来,轻轻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个耳朵听着店员们的谈话的梅女士,此时听到了几个可惊的字了。徐绮君转过脸来向着她的同伴,正要问是什么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开,遥掷到那边靠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台上的一扇门开着,颀长的一个男子倚在门旁,脸儿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并没用眼光招呼徐绮君,就飞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满半丈的时候,梅女士认准是梁刚夫了,同时他也回过头来。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刚才宝山路口就见了你了。”

梅女士妩媚地笑着说。

“昨天到的。黄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点钟她先出去。说是到棋盘街的罢?”

“不错。她是派在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你不是和她在一处么?”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强笑着回答:

“不。我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刚刚回来。”

“那么,老闸捕房门口的事,你不在场,也不知道?”

“出了事么?”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闸捕房里关进了一百多个,巡捕开枪,当场死了五六个,伤的还没调查明白。我们损失了很好的一个人。如果黄因明没有下落,那就是两个!”

这铅块样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脸上的粉霞样的光彩,但她的眼睛里立刻透出血色;多少带几分吃惊,然而还镇静,她急口地问:

“什么时候发生的?”

“午后一点钟我在这一带巡行,还没有事;三点多钟在闸北接到消息,说是已经流了血。好!‘二七’以后第一次的血!”

接着是兴奋的沉默。然后梁刚夫冷冷地微笑着,又加一句:

“回去看黄因明有没有在家!”

“在家的话,叫她到二百四十号么?”

梁刚夫点一下头,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着窗外的热闹的街道,望着那些照常行乐的人们,愤怒的血液升到她的脸颊,这时候徐绮君已经站在她肩下。

从永安公司出来,梅女士和徐绮君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对街同昌车行样子间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块,碎玻璃片落在水泥的行人道上,已经被往来的脚踏成粉屑,而在这亮闪闪的碎堆中间,分明还有殷然的一滩血迹!这就是牺牲者的血,战士的血!可是现在悠闲地踏过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皮鞋和砑金的蛮靴,是一些云霞样的纱裙飘荡着迷人的芳香,是一些满足到十二分的笑脸,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值得低头一看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地点。

梅女士激怒得心痛了。她睁大着充满了血的眼睛,飞快地向前走。满街的人都成为她的仇敌。她的柔软的肩膀猛撞着强壮的臂弯,也不觉得痛,她只是发狂地向前。是呀,向前。前面就是老闸捕房,殉道者的圣殿!

然而在广西路转角她被阻止了。骑巡,“三道头”,华捕,印捕,还有万国商团,密麻地布成了散兵线,驱逐所有向西的人们向左右转。

无论如何不能闯过去的了。梅女士站着看。忽然一个马头在她眼前晃出来。骑巡的马闯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侧过身去,机械地抓住了马的勒口铁环下的皮带用劲向右边一摔,那匹马踉跄地打一个盘旋,连坐在上面的黑大汉也像醉人似的颠了几下。立刻人丛中爆出扰动来了。一个印捕,手摸着枪柄,冲到梅女士跟前,粗黑的手掌已经扬起。梅女士咬着牙齿狞笑一声,便拉着徐绮君的手,闪电似的穿进广西路口的一个什么里。

到了家时,已经渐渐地在下雨。没有黄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无忌还留有一个字条,说是晚上再来晤谈。梅女士粗暴地拿这字纸揉做一团,丢在字纸篓里,便倚在床上闷闷地不作声。同昌车行门前的血迹,模糊地挂在眼前,枪声和喊声也在她耳边响了,然后是梁刚夫的脸,又是徐自强的夸大的话语。

“梅!”

坐在对面的徐绮君低声唤,但是又不往下说,只管凝眸对着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经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样地微微一笑。自然这不能逃过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红偷上了她的笑涡,她讪讪地问:

“什么话呢,你说呀。”

“没有什么。不过,刚才,在永安公司楼上,我看见你连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么快,谈的那么亲热!”

徐绮君曳长了声浪,一字一字顿出来,还是当年在中学校的神气。

“那是因为有些正经事,而且又是好几个月不见面了。”

梅女士有意无意地分辩着,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然有些正经事,何况又是多久不见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白白觉得,你,那时,眼睛里,有些特别的颜色,你的笑,特别有光彩。”

没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软声地笑着。

“梅,现在才知道你也学会了怎样做秘密工作。总没见你给老朋友的信里提过一笔,而且当面见到了,也不给你的老朋友介绍一下。梅,该不该受罚,你自己说。”

徐绮君说着,也高声笑了,走到床前坐下,双手捧住了梅女士的面孔细细地看。多么迷人的美脸儿呀!弯弯的眉毛,鲜红的嘴唇,怒时也像在笑的眼!徐绮君贪婪地看着,等待回答。然而蓦地这美脸上起了一层阴翳,明媚的眼睛里有些潮湿,梅女士咽下了什么似的带着低声的叹息说:

“该不该受罚么?如果配受罚,我倒也十分情愿。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绮姊,我有过好几次这么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闷统统吐出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向的心境,你也许会说我怎么变了。绮姊,真真的变了。像一些发狂似的恋着我的人,我现在是心不由主地恋着人了。可是他,不能够让我爱,或者并没感到有一个我在发狂地在爱他。”

突然顿住了话头,梅女士把头埋在徐绮君的怀里,像一个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身在母亲的慈爱的拥抱里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这样开展的,徐绮君暂时怔住了;过一会儿,她方才迟疑地说:

“是第二个韦玉罢,但是我看来不像。”

“不是。他是韦玉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头来很兴奋地说,随即颓丧地又倚在徐绮君的肩头,轻声儿似乎对自己抱怨:

“就是这么永远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当初韦玉另有一个恋人,无抵抗主义!现在的他,也有一个,也是主义罢,我这么猜;然而无形的恋人外,他还有个有形的,有血有肉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梅,勇敢起来。不要跌进三角的坑里去!”

徐绮君勉强找出个宽慰的线索,轻轻儿用手抚摸着梅女士的头发。

一阵急雨像钉子一般打上来。空气中充满了琤琮的闹响,房里更加阴暗。壁上的时钟敲了六点。梅女士惊醒过来似的挺直了身体说:

“六点了么?哦,绮姊,跌进去我不怕,三角我也要干;最可怕的是悬挂在空中,总是迷离恍惚。现在我决心要揭破这迷离恍惚!我也准备着失恋,我准备把身体交给第三个恋人——主义!六点钟了,晚上还有要紧事呀!”

梅女士站起来就唤老妈子开夜饭,一面很兴奋地把南京路的流血事件告诉徐绮君一个大概。末了,她说的很慷慨:

“绮姊,你来的机会不坏。时代的壮剧就要在这东方的巴黎开演,我们都应该上场,负起历史的使命来。你总可以相信罢,今天南京路的枪声,将引起全中国各处的火焰,把帝国主义,还有军阀,套在我们颈上的铁链烧断!”

“但是我恐怕又和从前的‘二七’一样;你没有看见两大公司门前往来的仍旧是些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么?”

徐绮君迟疑地表示了不敢十分乐观的意见。

“但是你也没有看见真正的上海的血脉是在小沙渡,杨树浦,烂泥渡,闸北这些地方的蜂窝样的矮房子里跳跃!只有他们的鲜红沸滚的血能够洗去南京路上冷却了变色的血!时代已经不同了,被压迫的民众现在已经受到了相当的训练。而且我们也不是闲着在这里等候天上掉落一大堆的幸福来!”

梅女士坚决地确信地说。突然她转身飞跑到灶间里,第三次催老妈子赶快开饭。

现在外面的雨声小些,淅淅沥沥像是悲叹。吃过夜饭,梅女士就出去。伞也没带。徐绮君觉得很倦,就在黄因明的床上躺着,心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变,忽然梅女士又匆匆跑进来,郑重地说:

“李无忌不是说要来么?我的行动不要告诉他!”

又脱下里面的一件衬衣,只穿着花洋布的单旗袍,梅女士笑着走了。

若断若续的雨点忽又变大变密。因而梅女士到了“二百四十号”时,单旗袍早已淋湿,紧粘在身上,掬出尖耸的胸部来。聚集在这房子里的六七位青年看见梅女士像一座裸体模型闯进来,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怪叫。但是看见梅女士板着脸没有丝毫的笑影,一些想说趣话的嘴巴只好暂时闭紧了,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可是随即又有一个人轻轻地踅进来,却是黄因明。于是已经在喉间的趣话便让位给慰藉和询问,以及别的严肃的意见。

“没有什么。我在捕房里坐了三个钟头。他们后来又捉进一大批,人多挤不下,就放我出来。他们说,女子从宽发落。

哼,明天就要叫他们知道女子的厉害!”

黄因明冷冷地回答,眼光落在梅女士身上,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七点半了。因明,你今天自己也不守时间,迟了五六分钟。”

一个圆脸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用了不很耐烦的口吻说。

“不错,我可以受罚。然而迟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五点钟先已开过组长会议了。”

“明天的办法怎样?”

梅女士很盼切地问。黄因明不回答,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

“现在就开会罢。南京路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不再报告。

我们这一组,因为派在四马路,所以没有损失——”

“明天我们不到四马路去!冷清清地怪没有味儿。”

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但是南京路和天津路的几组,损失很大,差不多全体被捕了。老闸捕房前,我们牺牲了一位很好的何同志。大家静默三分钟,为我们的战士志哀!”

头都低下去了,只有雨声索索地发响。但当他们再抬起头来时,一些愤愤的呼声就跳出来:

“为我们的战士复仇呀!”

“是总动员罢工的时候了!”

“四马路的玩意儿,做后备队,我再也不干!”

这样的怒叫声像潮头似的一个接一个起来,屋子里颇有些纷扰了,然后蓦地一片更大的闹响从隔壁人家传来,超过了这里的呶呶;塔拉拉的牌声,高朗的哗笑,裂帛样的干咳声,一齐都来了。在这内外交哄的嘈音中,黄因明冷冷地很有威权似的说:

“各位的话留到后边再说,报告还没有完。现在斗争的范围扩大了。原来的口号不够,我们要提出更普泛的政治口号来。总罢工已在准备,罢课明天就实现;只有罢市,要看明天的工作做得怎样。明天还是出发讲演。已经决定集中力量在今天流血的南京路中段!对巡捕的武装压迫,取无抵抗态度;但是要前仆后继地不断有人在讲演,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

“好!南京路去呀!像苍蝇一般攒去吮嘬我们留在那里的血!”

圆脸的青年学生紧接上来愤愤地喊。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取无抵抗态度!无抵抗主义是永远害人而且自害!”

梅女士发这质问的时候,她的眼前又浮出韦玉的怯弱的容貌来。

“我同意梅的意见。”

一位斜眼少年忙着加进来说。

“无抵抗一定被捕了。我宁可打一场,坐牢么,不干!”

又是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房子的暗角里出来,可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要避免重大牺牲,暂时的无抵抗,并不是无抵抗主义!”

黄因明先驳正了梅女士的议论,然后顿一下,将阴沉沉的眼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慢慢地又接着说:

“各位想流点血,很好;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肯轻易地就流血,现在还没到放下重大牺牲去的时机,现在的策略是多多地被捕,用耐久战的方法刺戟起市民的意识——”

“好,让他们捉,捉完了怎么办?”

斜眼睛的少年尖利地嚷了。

“声音低些呀!一定不会捉完的!如果没有生力军加入我们的队伍,如果我们不能够引导广大的群众去作斗争,那么即使我们都拚了命,都流血,也是徒然,也是不能够搅起革命的高潮来。再说,这无抵抗态度也不过是明天的策略,并不是永远无抵抗,把我们都变成了无抵抗主义者!”

“决定的办法就是这样么?”

梅女士很不满足似的问。

“就是这样。当然还有旁的方面的布置,可是在这里不用多管。同志们,明天下午一点在南京路集合,两点钟开始工作;也许捕房在南京路左近布得有防线,冲破这防线!踏上今天战士们的血迹!”

这几句话还是低声说的,然而多么沉毅坚决。在场六七人的眼睛里都耀着兴奋的光彩了。可不是,到底也可以轰轰烈烈干一下!而况这是命令,他们都不愿意违抗命令的。黄因明看见再没有疑问,就把明天各人的工作都分配好,末了又告诉他们在上午十一时来领浆糊,标语,传单。

“南京路浙江路口是目的地。我们的人都要集中在这一处。三点钟后有临时命令,注意呀!”

最后是这么说的。会议告终,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走了。

雨早停止,风却很大。梅女士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此时受着风,便忍不住浑身抖战。她快步穿出那条暗弄,又转进了另一条衖堂,猛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遇见了‘赤老’么?”她这么想,便把脚步放慢些,又偷偷地回过头去看。弄里的路灯光正落在她背后,看清楚那位来者却就是“同意了她的意见”的斜眼睛少年。

“老张,这样快跑是要招疑的。”

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梅女士轻声说。

“可是你也跑得不慢。”

“我是衣服湿了,身上冷得厉害。”

“可是也因为你的衣服湿,就见得格外好看。”

没有回声了。又走过几步,那位老张挨到梅女士肩膀,笑着说:

“梅,你真是可爱!”

“我觉得你也可爱。”

老张的嘴巴响了一声,薄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地发亮;他更挨紧些,差不多要碰着了梅女士的鬓发。似乎也还可以听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因为你好像是一个革命的青年!”

梅女士冷冷地加一句,跑出弄口就坐上一辆人力车,竟不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梅女士就找报纸来看。昨天的大事件竟没有评论。在第三张上找到纪事了,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轻描淡写的几笔。她使劲把报纸摔在地下,匆匆跑出去将上海大大小小各报一古脑儿买来,翻了半天,纪事是相同的,评论间或有,也是不痛不痒地只说什么法律解决,要求公道那一类话。

黄因明早已出去,徐绮君写家信。窗外是满天乌云。梅女士只好垂着头闷闷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好容易挨到十点钟,到“二百四十号”取了传单标语,便拉着徐绮君直向南京路去。

还是平常那样的匆忙杂乱,在各街道里流走。昨天所贴的标语,早被撕去,也有些剩留的角儿边儿,则又被昨夜的豪雨打烂,正和到处皆是的花柳病药品广告同样暗淡,不惹注意。当然昨夜的豪雨也已经冲去了人们梦寐中的南京路的惨影,现在每个善良的市民照旧过他的太平无事安分守己的生活,照旧的在钱孔里爬,在泥淖里滚。

电车里的梅女士和徐绮君相视而笑,都没有说话。在梅女士心中,更有些狞恶的冷笑和憎恨的烈火。虽然她是一个很知道服从命令的人,但此时却也私蓄着非议:无抵抗么?刺戟起市民的意识么?太空想了!这班驯良的受帝国主义豢养惯的奴才只合丢在黄浦江里!她又想起自己会骑马会开枪,为什么要来拿这纸条子和浆糊罐头。她斜眼看着腋下的纸包,很想从车窗掷出去;是的,挑一个红喷喷,圆胖胖的满足的脸儿,劈面掷出去!她已经拿这纸包在手里。但在手指上颠了几下以后,便又夹在臂弯里。到底纪律是神圣的!

南京路上同样的满浮着稳定的空气。行人道上有寥寥的几个“三道头”和印度巡捕。老闸捕房门口排列着五六个全武装的万国商团,门里的长甬道上有骑巡的马打盘旋。靠着老闸捕房这边的行人道不准通行。过往的人们也许为此睁一下渴睡样的眼睛,但是一个解释立刻浮上她的心:这是外国人在那里保护他们的捕房,提防着闹乱子。

从老闸捕房向东到抛球场,这南京路精采的中段,闹热是加倍。梅女士和徐绮君在人丛中慢慢地挤。那边洋货店的样子陈列窗前有三两位青年站着瞧那些花花绿绿的舶来品,俄而又踅到隔壁的钟表店窗前站住。纸包也在他们腋下夹着。梅女士留神搜看,禁不住心里突突地跳。早已满街布遍了这些分子!

然而还只有十一时半。梅女士和徐绮君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这里也是比平常拥挤些,也有些嘴角里藏着微笑,眼睛里冒着兴奋的男女青年。他们都是来赴这历史的盛筵。准定是他们到结婚的礼堂时也有这样一付嘴脸,这样一种鼓舞的心情!

在吃一碗面的时候,徐绮君向四下里张望着,忽然独自笑起来了。

“笑什么?绮?”

“因为我想起《水浒传》上梁山泊好汉打劫法场的情形。”

徐绮君把脸儿覆在面碗上,低声说。而在得到了梅女士的一声软笑的回答声,她又带些询问的意味接下去:

“人家是要打劫一位兄弟或是一位头领,我们呢?”

“我们是要打劫整个上海的心,要把千万的心捏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活的心!”

梅女士低声地然而坚定地回答。

徐绮君抬起头来,猛抓得了梅女士的手,紧紧地捏着,许久时候不放松。

忽然一片嚷声从窗外进来。一个狂怒的声音在喊:

“起来呀,起来呀!咱们中国人!”

所有的人儿都跳起来拥到窗外洋台上,梅女士抢在先头。下面是蠕动的头的圆阵。尖耸出来的红布包头的印度巡捕扬起了木棒子乱舞。“三道头”扭住了一位长大的男子,他还在狂怒地喊。蓦地他的右手一撒,传单飞起在空中,接着便是雷一样的喝采声和鼓掌声。

今天的第一枪放射了!虽然还没到命令所指定的时候,梅女士再也忍不住,探手到腋下想拿那纸包,可是没有,纸包还放在里面桌子上呢。她再看手表,只有十二点十几分,显然是太早;还没到总攻击的时候,不能自由行动,让敌人各个击破。纪律是神圣的!

两位女士匆匆地离开那点心店。刚才的人堆已经被驱散了,传单在几个店员手里,低声念读,侧着头。空气是在跳动了。人们走的更加匆忙,像有鬼赶在背后。梅女士她们俩沿马路向西去。后面来的三个人一队从她们身边擦过,挨着每家商铺丢进些传单去,其中一位拿着大排笔在玻璃窗上抹一下,又一位便接手按上一条猩红大字的标语。

“该动手了罢?耐得住的才是鬼!”

梅女士这样想,对徐绮君瞬了一眼,便打开纸包来。她们紧跟在前面三个人一队的背后,敏捷地严肃地发传单,贴标语,毫无阻碍,直到快近浙江路口,再不能过去。

这个交通孔道的所谓“日升楼”附近,现在变成了战场。悲壮的呼啸,夹着热烈的掌声,像怒涛一般卷来,直要震坍那些冲霄的高楼。马路上,黑压压地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两边商铺的楼窗也挤满了兴奋的脸。电车接长了一串站着,车窗里往外伸长着颈脖子的,嘴里也在狂喊一些不知什么的话语。从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正当十字街头,撒下无数红的黄的白的传单来,被湿风吹着在满天里飞。而像欢迎这些传单,下面动乱着的头颅的森林中便腾出雷一般的呐喊。

梅女士拚命往前挤。前面一家商铺的方石头的窗台上,站着一个人,喷出满口的飞沫,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人丛中猛跳出个“三道头”,抓住了那位演说者的衣领,一面扬起了手枪开路。两三个印度巡捕也赶来舞动木棍子了。密集的人堆里闪出一条缝来了。但是呼噪的更加凶猛。梅女士疾钻过面前的人层,赶到那窗台前,攀住了铁梗一跳,就填补在那“岗位”里,狂吼着这样的话语:

“看看我们的人呀!被他们捉,被他们枪毙!中国人齐心呀!赶走这批强盗,狗!……”

她的声音哑了,并且她即使涨破了肺管,也不能超过群众的欢噪的响应。她看见徐绮君在人堆里对她做手势。她疾转过脸去,眼前晃出个高大的印度巡捕,凶神似的冲过来。“无抵抗么?”这问句只在她脑膜上一闪,她随即更用力地怒吼:

“中国人齐心呀!打那些杀人的强盗!——咄,亡国奴!

走狗!”

像石块一般对那个冲近来的印度巡捕掷过这最后的两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里再向前挤。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现在是愈来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众的怒焰只有更高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广场装满了愤怒的群众和他们的呐喊,什么车辆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战士拚死攒攻的阵地!吓,他们已经占领了这阵地!

“六路”电车从北来了,将到浙江路口,就被群众的怒喊挡住:

“中国人不坐外国人的车子!”

“你们也是中国人呀,不要替外国人开车子!电车罢工呀!”

乘客都下来了。石头掷过去,车窗玻璃破了。群众是狂热地鼓掌欢呼。

梅女士好容易挤到先施公司门口。她看见这家百货商店的大厦内也装满了人,都是些体面的绅士,时髦的太太小姐。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候,脸上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有几位踅到门口来张望,可是一听得鼓噪的怒潮,赶快又缩回去。小传单,还有贴不完的标语,从上面飘下来。梅女士仰起头来看,那长长的先施乐园靠马路的一带,全是黑簇簇的人形。“打倒帝国主义”的唯一的呼声,响应着的是听不明白的呼噪叫骂。

路东的人层突然波动了。接着是“刮——刮——刮”的怪叫声。满载着万国商团和巡捕的红色救火车从人阵中冲出来,又刮刮地向西去,暂时扫出一条通行的路。跟着就来了一长串电车,空空洞洞地没有一个客人,却是车身的外部和破碎的玻璃窗上全贴满了红色大字的标语!在辽远的上海市的边陲,也在响着奴隶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也在演着英勇的斗争!

电车刚刚过去,群众又占据了马路。梅女士看见斜对角的一家茶楼上挺出个瘦长的身体来,好像是梁刚夫,舞动着一双手,准是在那里掷下一些坚毅的铁一样的句子。新的更大的呼噪和鼓掌起来了。梅女士一面喊着,一面尽力向马路中间挤,打算到对面永安公司门前,然后再挤上那茶楼。想到站在那茶楼的洋台上,站在梁刚夫旁边,居高临下吼几句,该是多么快意,她的两条白嫩的臂膊便陡然充满了气力。

她刚刚到达永安门前,那辆红色的救火车又刮刮地从西来了。马路中间的群众发一声喊,潮水似的往后退。梅女士想再穿过浙江路到那茶楼门前的计划,看来是不能实现了。然而更使她懊丧的是那个茶楼的洋台上现在换站几个巡捕。

“难道梁刚夫也被捕了么?”

梅女士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密集的群众又腾起一片呼声,接着却没有掌声而是波浪似的骚动。群众是向浙江路那边移退了。梅女士被卷着撞磕了几步,斗然浑身一个冷噤,觉得像是跌在水里。她下意识地歪过头去,一道白练正射在她胸前,直灌进她的里衣。巡捕在用自来水驱散群众!梅女士被后退的人们冲走了一丈多远近,方才站住脚跟。在她前面停着一辆送货汽车,光景也是阻住了不得通行的。梅女士不顾一切地奋身跳上那货车,向前面看;看今天的目的地,看这已经占领了的阵地的大势。六七道白练在空中飞舞,黑丛丛的群众起了波动,呼啸声是低落些了,断断续续地露出软调子;可是那些激射的水弹并不能驱散群众,只不过使他们波动,却也就是因为波动,便不能维持严肃的亢昂的情绪。

“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上海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粗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

“好呀!冲上前去呀!”

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时,五六条自来水一齐向她这方面喷射来了,群众又往南退。梅女士被卷着走,待到她能够再站定脚跟时,已经在三马路。

松过一口气来,梅女士顺着脚尖在马路上走。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电杆上,两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论什么地方凡是可以贴一张纸的,都已经布满了今天的标语和口号。梅女士兴奋地走着看着,突然觉得发冷,两条腿不客气地抖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衣服都已湿透,只有一双皮鞋却还例外地干燥。强烈的头痛也来袭击她了。两条腿有铅质的那样重。

“梅,到哪里去?”

在路角,有人从后面走上来高声唤了。梅女士回头去看,却是那位徐自强。穿着漂亮的洋服,裤子上两条笔直的缝,一点也不含糊。从这位少年,梅女士突想到徐绮君,方才记起已经多久不曾见她。最后一面的印象——徐绮君在人丛中做手势的神气,又回现在梅女士眼前了,可是她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

“哈,你也吃着了自来水么?这么湿!你看,什么都露出来了。梅,留心着凉,可不是玩的。到我的旅馆坐一下罢。喝一杯白兰地,换一套衣服;凑巧我买了一件新旗袍想送人。歇一下,包你有益无害。不生病。”

并没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强拉着她就走。只转过一家店面,就是孟渊旅社的大门。梅女士委实是太乏了,头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腰部又作酸,虽然心里挂念着南京路,还是扶在徐自强手上走进了他的房间。

忙乱地找出一瓶白兰地,徐自强拿起茶杯来满斟一杯,就送到梅女士手里。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说。现在她坐的是软软的沙发,房间里的空气又比较的暖和,便觉得全身畅快些了。徐自强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皮箱子。忽然一声欢呼,他扯出一件淡青色闪光法国软缎的夹旗袍来,伸直了臂膊,摊在梅女士眼前,像一个老手的衣庄伙计。

“我不要换衣服。”

梅女士摇着头说,把剩余的半杯酒放在桌子上。

“不换是不行的。如果你要里面的衬衣,我也有。”

“那么你总该有第二件旗袍。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

“正要这样漂亮的才配得上你呢!”

梅女士笑了一笑,仍旧摇头。

“并且我也没有第二件了。你这身湿衣穿着一定会生病。我们什么都不怕,就只怕生病!新中国在我们肩膀上,自己弄出病来便是反革命!”

这几句说得有声有色,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动,从昨天起的不大喜欢这位少年的意思也在无形中减少几分,她沉吟着慢慢地说:

“那么,还要上下的衬衣和袜子。”

徐自强又去扒摸了半天箱子,居然把衣服都找齐了,端端正正放在旗袍上面,便在沙发的那一头坐下了,燃起一枝香烟来。梅女士站起来抖开那几件衣服,看过了大小尺寸,觉得还合式,却又放下回到沙发里,睃着徐自强的面孔,似乎还要等待什么。徐自强也觉到了,喷出一口烟,笑着说:

“要我出去么?哈,鼎鼎大名的密司梅也这样拘束的呵!请你放心。那边屏风后不是很好么?如果你一定怕,我也可以出去。”

通到外边洋台的玻璃门旁有一架矮屏风,恰站在墙角前,原是特备的更衣地方。梅女士再不作声,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背后。

这里徐自强用劲地吸烟,又用劲地喷出来,不转眼地看着那屏风。他的脸上有几根筋肉在那里轻轻跳动。他把架起的一条腿放下来,但随即又架起。他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响声。忽然把香烟尾巴用劲掷在痰盂里,他霍地站起来,便向那座屏风走去。

但当他将到屏风前时,空中旋起一声惊人的冷笑——是那样毛骨耸然的冷笑,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脚步。屏风的一折突然荡开,梅女士严肃地站在那里,只穿着一件长背褡,冷冷地说:

“吓,徐自强,我看见你的神气!看透了你的心!这里不是亚洲酒店,请你小心,莫闹笑话!”

一面说着,她很大方地披上了手里的新旗袍,便走到沙发旁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穿袜子。旗袍从她胸前敞开着,白色薄绸的背褡裹住她的丰满的胸脯,凸起处隐隐可以看出两点淡红的圆晕。

徐自强似乎惘然了,也带着几分忸怩。他回到沙发上,然后再移近着梅女士的身边,迷乱地吐出这样一番意思:

“天在头顶!请你明白我的一片真心。我请你换衣服,完全为的是好,绝对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梅,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迷人。不想来看看的,才不是人!我始终是你的忠实同志。前几年在重庆碰到你,想来你还记得,我就最忠实地帮助你。那时我还在中学校念书,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我书也读好,仗也打过,我是少校连长。我真是爱着你,打仗革命也是为了你!”

“呵,失敬得很,你是连长大人了。可是我这个人真奇怪,总碰到军官要来爱我。在成都时,军长,师长,旅团长,好像都说过你这样的话语,可是我真不受抬举,现在我还是我!”

梅女士说着,拿过第二只袜子来慢慢地拉上去,又笑了,还是那能够叫徐自强心抖的异样的笑声。

“他们都是些军阀,我是革命军人!”

徐自强定了定神,愤愤不平地说。

“那么,今天全上海都起来了,为什么你却穿得那样斯文整齐,在旅馆门前踱方步?”

“我没有受到命令呀!没有命令乱动,总司令要照军法办理。”

梅女士鼻子里响了一声,没有回答。

“况且外国人有枪炮,你们这样喊喊也不中用。真正要革命还得靠军人!”

“好!等你玩厌了上海,再来革命!”

梅女士霍然站起来,跑出房门,随手用力将门碰上,便飞快地跑下楼去。徐自强到楼梯头唤时,梅女士已经跑出了旅馆大门。

雨暂时停止。怒潮一样的人声还从南京路方面传来。梅女士今天的满腔高兴,在孟渊旅社时被徐自强扫得精光,现在听得那呼噪的声音,她的热血立刻再燃起。她再跑到南京路时,满街都是水,武装的印度巡捕和万国商团在路左路右都放了步哨。南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是满满的人,间歇地在喊口号,鼓掌。

许多向北走的人们都被步哨拦回来了。梅女士还是向前挤。当面站着一个“三道头”,已经伸开了两条臂膊,但在梅女士身上打量了一眼以后,忽又学着不很像的上海白粗暴地喊:

“左边走!”

这时候有急溜的铃声在马路中间响,接连的两三架脚踏车从东而来,车上人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纸旗。梅女士在那个“三道头”左侧擦过,急抢步上前看,瞥见旗上的红字是:

“包围总商会去!”

对面先施公司门楣上的大时钟正指着三点另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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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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