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哈莫斯的最后结局
哈莫斯晚年的最大遗憾,就是自己毕竟不是中国人。他常常忘了自己的来历,成了真正的读书人,成了真正的读中国书的人,和胡地成为好朋友以后,哈莫斯时不时地为自己欺骗了胡地,感到于心不忍和深深内疚,沉溺于房事的胡地变得无可救药,哈莫斯不得不从自己的藏书中,搜罗一些有关禁欲养生的书来,对执迷不悟的胡地进行规劝。然而只要一提到禁欲的主张,胡地便把那些书扔到了一旁。
胡地显然不是中国真正的读书人。读书人永远是有智慧的人,哈莫斯把胡地的无可救药,而且最终在壮年时,就因为过分沉浸于色欲中一命呜呼,看作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暴发户的必然下场。哈莫斯曾经想到过学习中国的书法,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和这门古老的中国艺术无缘,竹杆与狼毫制成的毛笔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好,他已经习惯于用那种又粗又大的自来水笔,并且对竖着书写汉字感到别扭。“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他用自来水笔在宣纸上写下了那句摘自《原本金瓶梅》的警世格言,然后把这句装在镜框里,挂在自己的书房。让哈莫斯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在一本更好的版本万历四十五年的《金瓶梅词话》上,却没有这句充满了哲理的话。
在哈莫斯看来,真正的中国读书人,就是那种既能纵情声色,又能及时悬崖勒马的智者。好色为人之天性,所以中国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夫子,在几千年前会感叹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禁欲和好色两种形同水火的主张,只有在真正的中国读书人那里,才能得到最完好的结合。哈莫斯感到悲哀的,是当他开始对中国的房中术,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时候,他已经令人遗憾地衰老了。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采阴补阳能够返老还童的邪说。关于采战之术的记载,一度曾经使他走火入魔,他唯一的一段让人想起来就脸红的经历,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阳凄和早泄,他指示陈妈为他准备了一小袋米,吊在书房里,然后像练习拳击一样,每天用自己的阴茎对米袋撞击一百五十次。练习的结果,一周以后,他的睾丸肿了起来,阴茎该勃起的时候不奋起,不该勃起的时候,却像根棍子似的竖在那,连小便都困难。
哈莫斯并没有在邪路上走得很远,陈妈的爱情拯救了他。这位不同寻常的女人,发现了他的秘密,毫不客气地把米袋里的米倒出来喂鸡。她要他向她发誓,再也不去搞那些邪门歪道的玩意,否则将一把火,烧掉哈莫斯引以为自豪的所有藏书。陈妈从来就是一位说到做到的女人,她虽然没有和哈莫斯正式结婚,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女主人的地位不仅不容置疑,而且哈莫斯事实上对她的话,已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抗。越是接近垂暮之年,哈莫斯的行为举止越是像一个小孩子。在陈妈的要求下,哈莫斯又开始去江边钓鱼,胡地去世以后,在江边钓鱼成了哈莫斯晚年的唯一消遣。
在哈莫斯的晚年,梅城的人常常看到哈莫斯和陈妈,手拉着手十分招摇地从大街上走过。虽然年龄确实不小了,在大街上,哈莫斯很少表现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哈莫斯的举动,仍然像教养十足的绅士。晚年宁静的爱情生活,使得哈莫斯保养得越来越好,越活越精神。梅城仍然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许还感觉不出来,但是,如果谁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来到梅城的话,便会非常吃惊地发现,梅城正在逐渐变为一座陌生的城市。属于胡天胡地时代的故事,除了继续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属于那个时代的许多流行风尚,仿佛过了时女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辉,小小的梅城和古老的中国一样,进入了短暂的民国盛世。
第一位通过县长考试的新县长,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正式走马上任。新上任的县长掀起的第一股热潮,就是声势浩大的新生活运动。妓女必须改良,嫖客一经发现,便大张旗鼓地登报批评。性病的危害性被几十倍地夸大了,娶妾也被认定是违法的。新县长提高了梅城中文化人的待遇,他亲自出面给县中学的教师涨薪水,特邀县中学的校长为县政府参议。年老的哈莫斯也被当作隐居在梅城的大学者,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陈妈的搀扶下,请出来亮相,为大家作了一次“中西文化之消长”的即兴演讲。哈莫斯对于中国文化渊博的知识,让所有听演讲的中国人目瞪口呆。人们不敢相信从一个洋人的嘴里,自己古老的文化积淀中,有那么多美妙的东西。对于听演讲的人来说,通过聆听哈莫斯的一席话,无疑是接受了一场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
梅城昌盛的赌风也得到了遏制,新县长不仅下令禁止推牌九,而且也不许打麻将。唯一可以玩的娱乐项目是扑克牌。商店里的扑克牌被一抢而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识数的,就都对一种叫作二十四点的游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种利用加减乘除,将几张扑克牌算成二十四点的游戏规则,疯迷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学生在课堂上,茶客在茶馆里,夫妻在上床前,都兴致勃勃地玩这种游戏。游戏的高手们,往往在牌刚翻开来的时候,便能算出二十四点来。游戏刚开始风行之际,一道难题曾经使很多人束手无策,这就是如何将五张五,换算成二十四点。一段时间内,这几乎是一个死题。然而一名小学生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算了出来。三十年以后,这位只有四年级的小学生,成为全国著名的数学家。
新县长不许嫖娼不许纳妾的主张,似乎压抑了梅城里人们的性能力。由于新生活运动来势凶猛,不安分的男人不得不采取别的通融办法,大家注意到新县长的太太,是新县长和农村的黄脸婆分了手以后新娶的。这个了不得的发现顿时被男人们加以合理利用,新生活运动开展了三个月以后,一场新的声势浩大的离婚热潮,像瘟疫一样在梅城里流行。人老珠黄的女人们,纷纷在解除包办婚姻的幌子下,从家里被撵了出去。而被逼改良的妓女,却打着恋爱自由的招牌,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新生活运动还没到半年,新县长成了梅城中弃妇们唾骂的对象,这些弃妇中,既有被迫离婚的女人,也有因为找不到男人,生活没有了经济来源的妓女。在一次公众集会上,正演讲着的新县长,突然被一群冲上主席台的弃妇们揪住了。她们大喊大叫,揪着新县长的头发,拉掉了他的金丝眼镜,扯去了他第一次上身的新外套。一位刁的妓女,趁乱在新县长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脚,等到警察吹着哨子赶到主席台上,新县长像一只虾子那样哈着腰,正捂着自己的要害在讲台下面打滚。
从这以后,无论新县长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身边,总是像狗一样地跟着几名警察。当人们私下里议论新县长的睾丸很可能破裂的时候,他已经又一次出现在周末的舞会上。全民大跳舞,是新县长提倡新生活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本地乡间流行着一种小秧歌,这种逢年过节在街头自发表演的舞蹈,被新县长赋予了新的寓教于乐的意义。提倡全民大跳舞的本义,是为了提高大家的身体素质。中日的军事对抗已经不可避免,作为地方官员,新县长觉得自己有义务,让所管辖的老百姓一个个都像牛一样结实,以便于在即将来临的抗战中,穿上军装便可能成为战士。每到周末,大街上拉着以往只有过春节才会有的彩灯,万人空巷。人们踩着锣鼓点子,兴高采烈地跳到半夜。
步入晚年的哈莫斯常常产生一种隔世的感叹,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心态。在年轻时,所有发生在中国的巨大变化,他似乎还能预料一些,可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垂老之际,他的思维开始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拍,他的思路开始混乱,不止一次把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事件混淆在一起。梅城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哈莫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不过只有一条肮脏不堪的街道。那时候的梅城和中国其他的南方小城没有二样,落后保守充满着强烈的排外情绪,男人们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这辫子曾经被西方人讥笑为猪尾巴,女人们则一律三寸金莲的小脚。跑起路来,像风摆荷叶一样晃个不停。几十年过去以后,哈莫斯重新走在梅城的大街上,他根本无法相信这座喧嚣的城市,确实就是过去的那座城市,小伙子在街上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戴着小墨镜,小分头抹得油光锃亮,后面载着女学生一样的年轻姑娘。传统的旗袍两侧的开衩越来越高,用陈妈的话来说,就是高得露出了屁股才好。
保守这样的字眼已经不适合形容梅城人,离婚早已不是丑闻,改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由恋爱成了一句口头禅。大街上,从沿街的窗口里,用竹竿挑出了红红绿绿的女人内裤,肆无忌惮地晒着太阳。从女人的内裤下走过会不吉利的忌讳已不复存在,轻薄的男人们常常停下步来,仿佛看西洋镜一样,昂首注视那些红的绿的内裤,然后窃笑着议论一番。落伍的哈莫斯也失去了继续写书的兴趣,他陶醉于自己的藏书中,对梅城所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越来越难理解。在大街上漫步的哈莫斯,和在书房里读着中国古书的哈莫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生活在中国的现实和历史两种不同的空间里。大街上的哈莫斯对梅城的现实充满了不理解和怀疑,而书房中的哈莫斯却对中国的历史五体投地,敬佩到了极致。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哈莫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会出现胡大少这样的历史人物,会出现胡天和胡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定居,最终也成为这座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战争说爆发就爆发了,日本人先是在华北,然后在上海,和中国的军队展开激战。很快华北沦陷了,上海沦陷,首都南京也让日本人占领。小小的梅城和大上海的租界一样,成了处于沦陷区中四面被日本人包围着的孤岛。由于梅城的别墅区住着不少西方人,有许多属于外国人的财产,日本人对梅城网开一面,一直让它处于十分奇怪的中立状态。提倡新生活运动的县长带着一帮游击队,沿着胡天当年逃窜的路线,和日本人顽强地周旋着,终于在两年以后,在狮峰山下,在日军和伪军的合围中,全军覆没,县长本人壮烈牺牲。
大量难民像饥馑的年代那样涌向梅城,结果梅城的物价在短期内,迅速飞涨,涨到了让穷人都快活不下去的地步。教堂门口,又一次架起了熬粥的大铁锅。为数众多的汉奸也跟着混入了梅城,他们到处煽风点火造谣惑众,结果本来就陷于混乱之中的梅城,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当对日本人就要入城的谣言开始感到厌倦的时候,物极必反的老百姓,干脆打心眼里希望日本人进城拉倒。人们开始像当年风闻日本人要来时,仿佛没头苍蝇涌向梅城那样,毫不犹豫地又一次逃向城外,日本人占领区的物价大大低于梅城,这一被广泛证实了的消息,严重地动摇了困守在梅城中义民们的心。本地居民和外来的难民越来越敌对,由于县政府已经不复存在,梅城的行政管理处于瘫痪状态,地痞流氓趁机滋事,他们趁火打劫,为抢占地盘一次又一次的火并。
在汉奸的操纵下,梅城中的自治会开始成立。哈莫斯拒绝了要他在自治会挂名的建议,他让陈妈将送来的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日本人用那种纯系和平的方式向梅城中渗透,他们脱去了军装,不带任何武器,像观光客一样偷偷地进入这座不设防的城市。为了消除梅城居民可能产生的恐慌,日本人为此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他们拆除了设在这座城市外围的封锁线,鼓励城里和城外的中国人之间进行贸易往来。一张由日本人出资所办的小报,以免费的方式向人们赠送。在报上,大肆宣传一种大东方主义的思想,同时不遗余力地煽动人们的仇西方情结。这些小报,尽管只是被人们拿回家包东西,或者当草纸擦屁股,然而对日本人有好感的情绪,正在潜移默化地产生着。
与世隔绝的哈莫斯,不明白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拒绝接受朋友们让他再也不要离开别墅区的请求。说实话,他并没有把日本人成在眼里。自从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好几年都过去了,日本军队迟迟不敢开进梅城,被哈莫斯认为是对西方神话的惧怕,甚至当太平洋战争已经打响,他还认为那不过是日本人在吹牛。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也没有把哈莫斯震醒,当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开进梅城的时候,哈莫斯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直高喊着抗日救亡的中国人,会打着纸糊的彩色小三角旗,夹道欢迎日本人的进城。哈莫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临了不得不在别人的帮助下,退到人群的后面,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脯。陈妈一边拍他的后背,一边埋怨他不该出来起哄:“你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一把老骨头,也不怕让人给挤断了。”
三名锡克教士兵被解除了武装,日本兵不仅横冲直撞冲进了别墅区,而且堂而皇之地宣布,将没收别墅区中一切属于协约国公民的财产。梅城中仇视西方人的情绪,令人难以置信地又一次被引发了,人们在自治会的率领下,失去理智地再次去放火焚烧教堂。日本人扮演着主持公道的救世主的角色,好像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中国人让西方人夺去的神圣领土,才得到了无条件的归还。为了庆祝别墅区重新归为梅城人所有,梅城的老百姓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第一次意气奋发地走进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参观过的别墅区。享有着特权的别墅区,长期以来都是梅城人的心病,人们既羡慕,同时又是非常地嫉妒它的存在,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捡起一块砖头,扔向哈莫斯书房侧面的一块彩色的窗玻璃,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试一试那红红绿绿的玻璃,是不是能打碎。
哈莫斯的最后结局,是病死在离梅城不远的一个集中营里。这个集中营里关着许多国军的战俘,以及在中国南方居住属于协约国的外国人。这是哈莫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个结局。一小队日本兵毫不含糊占据了哈莫斯的住处,他们把哈莫斯的藏书当作柴禾,扔进壁炉里烧,把桌子供着的一个汉朝的土罐,当作了尿壶。仆人们都被撵走了,剩下的哈莫斯和陈妈,赶到了下人的房间里去住。一个月以后,哈莫斯被送往集中营。临走的那大晚上,陈妈为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暗暗落泪。就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哈莫斯也没忘了失去绅士风度。他向那些占据他书房的日本兵要求带两本书走,一个胡子拉碴的日本兵先是一口拒绝,后来又随手扔了一本书给他。陈妈收拾行李的时候,哈莫斯在摇晃的油灯下面,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读起那本书来。
显然哈莫斯只是做出了聚精会神的样子,事实上,他刚看了一会书,眼睛就开始强烈的疼痛。陈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塞进正收拾的包袱里,命令他早一点上床。哈莫斯一脸的委屈,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擦了一把脸,然后在陈妈的帮助下,洗屁股。陈妈为他洗完了屁股,闻见了一股强烈的尿臭,又换了盆水,替他清洗前面的部分。哈莫斯的阴茎已经萎缩成短短的一小截,在陈妈的拨弄下,没有任何反应。多少年来,哈莫斯和陈妈相依为命,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活着,谁也离不开谁。即将来临的分别让他们感到束手无策,流着眼泪的陈妈,想象不出没有了自己照顾的哈莫斯会怎么生活,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洗着已经完全没有了男人欲望的玩意,洗着洗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一夜,哈莫斯和陈妈都无法入眠,都睁着眼睛等待天亮,这一夜,陈妈就没有停止过流眼泪。他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像热恋着的情人那样,哈莫斯朝天躺着,听凭陈妈抚摸着自己,感到一阵阵无可奈何。陈妈捏着他身上凸起的一把把老骨头,心疼地说:
“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
哈莫斯无话可说,神情恍惚地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他想象着自己刚刚见到陈妈时的模样。那时候,陈妈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他忘不了他第一次和她做爱的窘态。她的胸脯和臀部是那么丰满,欲火是那么炽烈。她把一个女人所能有的爱,全部都奉献给了哈莫斯。如今的陈妈已经到了更年期,灿烂的青春也正在接近尾声,做为男人,他知道自己的表现从来就不算出色,他知道自己甚至都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哈莫斯突然明白自己是真正地老了,老得无可救药,老得充满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他想象着自己会又一次勃起,像个正常的男子汉那样,向陈妈竖起他的利剑,他想象着自己正在重新占有年轻的陈妈,年轻的陈妈也正渴望着他的占有,然而在想象的陈妈的呻吟中,他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沦为历史。那个出身于英国平民家庭的男孩子,那个在说谎方面有着天赋,如鱼得水一般混迹中国官场的大骗子,那些汉学家的头衔和为数众多的汉学著作,那个被强大的中国文化淹没了的西方人哈莫斯,仿佛都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将是一段不断被人修改的历史,是一系列误会和故意歪曲。存在的将是梅城这座被人虚构出来的城市。存在的将是那些不存在。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