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因为有事在身,三个朋友进门之后,就十分留神屋子里的情形,发现那汉子大模大样的,已经有点纳闷,随后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审问,愈加觉得不大对头。
现在对方竟然提出要验查关防,大家顿时心中一懔,本能地向后移动脚步,只是临时意识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踌躇了一下之后,余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着手问:“这位老爸,在下有礼,不知老爸怎生称呼?”
刚才说话那阵子,那汉子一直微低着头,没拿正眼瞧他们。这会儿他抬起头,睁着眼睛看了余怀一阵,突然从桌子下面拿出一顶带翎毛的凉帽,往头上一戴,说:“我不是什么老爸,我是这码头的主管!”
停了停,大约发现客人愕然失色的样子,他就敲敲桌子,说:“你们不是要坐兵船么?不验关防,怎么给你们坐?”
如果说,刚才对方提出要验关防,主仆四人也只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点紧张而已,那么,眼下听他的口气,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么“兵船”,主仆四人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以他们目前身怀的使命,遇见清兵,实在是躲都怕躲不及,哪里敢自投虎口,去坐什么“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这么一来,可就轮到那汉子奇怪了:“怎么?你们不知道?难道黑豆没有给你们说?”他回头叫:“黑豆!黑豆!”可是没有人答应,原来就这小片刻工夫,黑豆已经溜掉了。
那汉子骂了一声,只好自己解释说:“哎,坐兵船好!又便当又省心,一路上还有兵护着,盘查轮不到你,贼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几个钱,也值得!”
“可是……”余怀好容易才挣出一句,他本想推辞说,还是打算坐民船。但接触到对方怀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这时候,柳敬亭忽然开口了:“好,既然大老爷说了,有这许多好处,那么我等就坐兵船好了!”这么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后,他又赔笑问:“原来大兵的船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却是头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个手势:“等闲自然不会做这种事!不过这兵船与别的不同,它本是奉命守在这运河上,专门往来护送民船的。横竖是顺路,便捎带也做趟把营生——哎,别废话了!可有关防?有就拿出来吧!”
“哦!”听得发呆的余怀这才猛然醒悟,连忙从身边拿出号牌,递了过去,“在下四人是替仙鹤门上的大兵采买货物的,因出来得匆忙,未及办得关防,有大兵发给的号牌在此,请大老爷验看!”
那主管接了过去,反复看了一阵,微微冷笑说:“这号牌做得也太蹩脚,八成是假的!不过,眼下也没工夫找人细验,算了,拿钱来吧!上姑苏去嘛,不多不少,每人三两银子,总共是十二两!”
主仆四人被他连哄带吓,早就弄得心惊肉跳,虽然明知是敲诈,却哪里还敢同他论价?即时如数奉上。那主管收了银子,便给他们写了一张船单,吩咐说:“码头上就是那两只兵船,出去一问就知。这船申牌启锚,每日就开一趟,到时候,全码头的船都一齐解缆起航,眼下还有几个时辰。嗯,你们去自行料理吧!”
六
“嘿,你为何答应他坐兵船?我们不能坐兵船!不该坐兵船!也不想坐兵船!”
沈士柱终于打破沉默,气哼哼地质问说。这当儿,主仆四人已经离开了茅草房,走在通向江边的石板路上。
柳敬亭没有做声。余怀也满怀心事地紧抿着嘴巴。
看见他们这样子,沈士柱愈加来了气。他使劲一跺脚,大声嚷嚷说:“跟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混在一起,我想想都恶心!要坐,你们去坐,我可不坐!”说着,干脆赌气地站停下来。
其余三个人只好跟着停下。柳敬亭自然知道这指责是冲着他来的。不过,他却并不反驳,只是叹一口气,说:“昆铜兄说的也对。按说呢,跟猪狗不如的鞑子混在一起,着实让人恶心。那么,那十二两银子不如就算送了那个王八主管,我们另外找船?”
这么提议了之后,大约看见两个朋友没有即时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补充说:“只不过,那王八刚才说了,我们那号牌可不够硬气,就怕到时再查验时,查出个三长两短,那可……”在茅屋里那阵子,余怀迫于无奈,交纳了银子,但对于竟然去坐兵船,心中其实也是七上八下。因为除了厌恶同清兵混在一起之外,他还担心万一败露了形迹,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现在听柳敬亭忽然说到号牌,他倒一下子怔住了,半晌,迟迟疑疑地说:“那号牌是地道的真货。这是交给我的那个人说的——晤,不过,坐上兵船,鞑子就不再验牌了么?”
柳敬亭苦笑一下:“适才,那王八主管是这等说。是不是如此,自然还得坐过才知。不过如若另外雇船,却笃定还要查验,那是逃不掉的!”
停了停,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其实呢,坐兵船似乎弄险,却是最安全。
岂不闻兵家三十六计,便有‘瞒天过海’一计!”
他这话固然是为着说服余怀,但看来也很清楚沈士柱平日以将才自许,一谈起兵法就眉飞色舞,因此故意扯上些搔痒处的话头。果然,沈士柱的神色变得专注起来,停止了吵闹,似乎在等着听下文。
柳敬亭微微一笑,又说:“其实,我们这一次如果真个坐上兵船,又何止‘瞒天过海’而已,竟是要‘人虎穴而得虎子’呢!不过,既然二位都不想坐,那就另外雇船也罢!”
“哎,怎生‘人虎穴而得虎子’?老爸且说来听听!”沈士柱显然被吸引住了,急急地追问。
“这还不明白?”柳敬亭将折扇朝掌心一合,前倾着身子,低声说:“那船上鞑子兵一多,那嘴巴必定也多;嘴巴一多,就难免不牢。到时凭麻子这三寸不烂之舌,与他们这么一胡诌瞎扯,他那些个军情兵机嘛……呵呵!”
大名鼎鼎的柳麻子,那张嘴巴的能耐,是谁都无法怀疑的。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这一次乘坐兵船,就不是什么迫于无奈的事情,而简直成了刺探军情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因此,沈士柱呆呆地望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终于,他搔着光头,不好意思地傻笑说:“哎,老爸,你既有这等主意,怎么不早说?若是如此,莫说是区区兵船,就是鞑子皇帝的老巢,我沈某人也敢闯他一闯!”
说完,便把手一挥,转过身,兴冲冲地领头向江边走去。余怀望望柳敬亭,发现那麻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他也就不再说话,只鱼贯地跟在后面。
这当儿,约莫已经到了未牌时分。大约因为起了风,刚才还一派晴明的天空,转眼间就蒙上了团团阴翳。森林般排列在运河边上的船桅,也纷纷左右摆动起来。
主仆四人穿过依旧拥挤的人群,刚刚走到河堤上,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喊:“哎,来了!来了!”
喊声刚落,整个码头“哄”的一声,人们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什么?来了?”“在哪儿?怎么看不见?”“哎,来了来了,在那儿呢!”
“啊,谢天谢地,可等来了!”“哎,不知道可找得着人?”随着这各种各样的话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整个码头像开了锅似的乱成一片。人们匆忙地奔走着,大声招呼着,在原地打着转,然后纷纷向河堤边上拥来。显然是等待得太久的缘故,他们一个个变得神情亢奋,激动异常,忘情地呼叫着,眼睛在闪闪发光。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刚刚在河堤边上站住脚,第二批人马上就接了上来,而且后面的人还更多,还想往前挤。如果不是码头上那些大小船只的艄公们,对此显然已有经验,早就拿出长篙,一边奋力拦挡着,一边大声喝止,说不定就会有人被挤到河里去了。不过尽管如此,余怀等主仆四人仍旧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闹了个蒙头转向,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团团挤在当中,变得进又不是,退又不能,一步也移动不了。
不过,这种情形却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忽然又有人喊了一声:“妈的,船不是靠这儿,是靠那边,那边!”
大家转头望去,果然发现,黑压压地挤聚在下游的那些人头,正攒动着,向南边拥去。于是大家又蓦地发出一阵闹哄哄的乱叫和臭骂,你推我拥地纷纷跟了过去,转眼工夫,便走了个干净。原来的地方,依旧只剩下余怀等主仆四人。
“唉,瞧他们天天都是这样子,其实又有什么用?能认到赎回的,又能有几多?”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说。
主仆四人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老艄公。他站在一只天平船的船头,正把长篙放回船篷底下的支架上。
余怀犹豫了一下,随即拱拱手问:“敢问老爹,闻得这些妇人,都是要运到北边去的,怎么又许她的家人来相认赎人?”
那艄公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这个么,本来也是不许认赎的。是百姓向官府哭泣求告得多了,才开准此例。只是偌大一个江南,兵荒马乱的,到底有几多人家有工夫到码头来日日候着?就是像这些有工夫来的,又怎能得知自家的妇人被弄到了哪个码头?不过是尽尽心意罢了!再说,这些妇人十之八九只怕都被大兵耍弄过了,就算赎了回去,也是……唉!”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再问了。但是老艄公的这些话,仍旧使他们又一次感到深深的耻辱与刺痛。这样默默地站了片刻,终于,沈士柱抬起头来,犹豫着提议说:“眼下离开船还早,或许——我们也过去瞧瞧?”
余、柳二人都没有异议。大家便移动脚步,沿着河堤,慢慢地向前走去。
由于距离得远,刚才他们一直没有看清那些船怎样靠岸,因此也弄不清到底载来了多少妇女。此刻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她们是分乘三只大艚船抵达的。人数还真不少,起码也有两三百,大多数已经上了岸,就一堆儿地站坐在河堤上,还有一些正在下船。她们大都发髻蓬松,不施粉黛,身上的衣裙也像是胡乱凑合,显得很不合体。其中东张西望的也有,但多数都是头颈低垂,一副含羞忍辱的样子。几个腰悬弓箭、提刀持枪的清兵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守着。至于河堤下面,则是人头攒动。那些准备认亲赎人的一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心急火燎地朝堤上张望,一边直着嗓子叫唤:“阿花!”“阿囡!”“小宝他娘!”“嫂嫂!”“阿妹!”“新妇!”
“婶娘!”“大福妈!”“春丫头!”
随着这声声叫唤,堤上那些女人也骚动起来,她们同样伸长了脖子,大睁着惊慌的眼睛,并且开始互相推搡着,发出尖声的回应:“哎!”“我在这儿!”“小宝!”“大福!”“姆妈!”“官人!”“我是阿囡!”“我是常喜!”“我是招弟!”
不过,叫唤归叫唤,而且有些听来像是接上了茬,但其实只是名字相同,很快又发现不是,结果有好一阵子,竟然没有一个相认上的。这么一来,人们似乎泄了气,不再向前挤,叫声也随之稀落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哎,这不就是春丫头吗!”接着,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边高叫着“春、丫头!春丫头!”一边拼命往前挤。听见这叫唤,堤上那群女人当中,有一个少女也蓦地发出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冲下来,到了堤下,大约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但她一翻身又站起来,猛地向前奔去,终于一下子扑到已经来到跟前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啊,认到了,认到了!”人们纷纷相告着,有惊喜的,有感叹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但同时,显然全都被这成功相认的一幕所鼓舞,于是再一次发出乱哄哄的呼叫,并且争先恐后地向前拥去。看见这种情景,河堤上的那群女人也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堤下奔。守在旁边的那几个清兵显然早有经验,起初还连声喝叫,试图制止,但看见没有效果时,他们就自动退出人群,站到外围去,远远监视着。
这当儿,两边的人已经合到一起。于是丈夫寻妻子的,妻子寻丈夫的;父亲寻女儿的,女儿寻父亲的;还有侄儿寻姑姑,哥哥寻妹妹,外甥寻姨娘的。幸而寻到了,固然是喜极而泣;寻找不到的,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于是一时间你也哭,我也哭,那牵衣顿足的号哭是如此悲苦,如此可怜和绝望,它震动着人们的耳鼓,揪扯着人们的心肺。到末了,就连那几个清兵也背过了脸去……“嗯,我等不如走吧!”余怀终于忍受不了,回头建议说。看见沈、柳二人都点点头,他就转过身,打算离开人群。然而一抬头,却发现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旁边,大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不住地朝他们打量。看见他们转过脸来,她就颤抖了一下,嗫嚅地问:“不敢动问客官,这位老爸可是、可是留都说大书的柳老爸?”
余怀微微一怔,没想到竟然还有来同柳敬亭相认的,再打量一下对方,却发现面生得很。但因为她问的不是自己,一时倒也不便回答,只好转眼去望柳敬亭。
柳敬亭倒很爽快,点点头,说:“小老正是柳麻子。不知姑娘怎么认得在下?”
在等待回答的当儿,那女子脸孔煞白,显得很紧张。直到听见这句答应,她才如释重负地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上,叩着头禀告说:“婢子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家的丫环,名唤紫衣。因柳老爸曾到我家来开讲书词,婢子当时在帘子里侍候少奶奶听书,故此认得老爸。”三个朋友因为事出突然,又都不认得对方,因此都有点惊疑不定。现在得知原来是冒襄家的、r环,才“氨的一声,明白过来。
但是冒家的丫环竟然出现在被掳掠的妇女群中,又使他们意外之余,脑子里顿时闪出不祥的念头。
“啊,你既是辟疆家的、丫环,却为何到了这里?”沈士柱连忙追问。
“婢子是被……是被抢来的。”
“那么,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婢子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不在了?”由于吃惊,也由于紧张,三个朋友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哦,不,不,婢子被抢时,他们还在的。不过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这话无疑是实情,因此三个朋友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只好不再问了。但是,对于冒襄一家安危的关切,又使他们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沉默了一下之后,他们依旧向紫衣详细问起冒襄一家逃难的情形。直到得知如果老朋友还活着,一是可能重新回到海宁,二是可能前往宜兴投奔陈贞慧,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嗯,到了这一步,你如今作何打算?”柳敬亭从短眉毛底下瞅着丫环,问。
紫衣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了这话,她的眼圈蓦地红了,并且汩汩地涌出泪水,但仍旧强自控制着。
“婢子总是前世……作孽,故此今……生得此报……应!”她呜咽地说,“既是命中如此,婢子也不……不敢怨恨。只是想到、想到在少爷、少奶奶和宛娘身边时,没有尽心尽责侍候,心下、心下万分不安。老爸和两位相公都是我家少爷的朋友,若有便见到我家少爷时,请转告他,就说紫衣今生再也……不能侍候他老人家了,只盼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他的大恩大德……”说完,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终于跌坐在地上,哀哀地放声痛哭起来。
还在紫衣抽抽泣泣地说话的当儿,沈士柱脸上已经现出老大不忍的神情。这会儿发现余怀站在一旁眉毛皱得紧紧的,他就伸手扯一扯朋友的衣袖,等余怀跟着走出几步,他就急急地说:“她既是辟疆的丫环,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着实可怜。我们不如花点银子,把她赎出来算了!”
余怀摇摇头:“这事我也想过,但只怕不妥!”
沈士柱瞪起眼睛:“有什么不妥?莫非我们竞忍心见死不救么!”
“兄别急啊!”余怀做着制止的手势,“你没听她方才说,同她一道被抢的,还有七个丫环么?即使后来走散了,也还有四个在这码头上。你总不能把她们全都赎下吧?再说,我们这一次南下,可是有重任在身,也不能带着一帮子丫环招摇过市。更别说到时候未必就见得着冒辟疆——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事到如今,也惟有先顾着大事了!”
“那么——”
“唉,给她点银子,让她自寻活路吧!”
七
柳敬亭估计得不错。主仆四人乘上兵船之后,果然一路顺利,再没有受到查验。不仅如此,由于船上那些兵校都是从前明的军队投降过来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说书的本领,就立即博得他们的热烈喝彩,并且从此缠着不放。结果一来二去,还真的从他们那里刺探到一些机密军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鉴于江南的战局吃紧,已经任命多罗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率兵南下,增援杭州,并向浙东和福建地区发动更猛烈的进攻。目前,清兵正在长江边上大肆征集民船,准备供博洛到来使用。柳敬亭把这个情报告诉余、沈二人后,大家都紧张起来,觉得有必要尽快通知鲁王方面。不过,由于紫衣曾经说到,冒襄前一阵子就在海宁一带逃难,目前有可能前往宜兴去投奔陈贞慧,又使他们对老朋友的安危始终放心不下。加上余怀也很想探访阔别多时的陈贞慧,征求一下这位才略超群的兄长对时局的见解。结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东报信,而余怀则带着亲随阿为绕道宜兴一趟,再从那里赶到浙东会合。
现在,余怀主仆已经按照计划,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只小船,向宜兴进发。
从丹阳往南的广大地区,历来都是水网交织、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而位于太湖和渭湖之间的宜兴县,也同样以盛产稻米、小麦、蚕桑和各种鱼虾蟹鳖著名。要在以往,到了这种开耕的季节,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来往,渔歌互答;两边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鸣人叫,忙碌着无数农夫的身影。可是,自从去年七月,明朝前职方主事吴日生在吴江起义,进占太湖之后,这一带便成了义兵和清军反复争夺的地盘。接连不断的残酷拼杀,弄得老百姓仓皇逃避,再也无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事,或者纷纷四散逃亡;本来是宁静和平的村庄,也因为一再遭到烧杀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废墟。以致到如今,当余怀主仆沿着涌湖边上一路南来,映人眼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芦和苦竹,映衬着成片成片被抛荒的田野。有时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见一点人烟,只有乌黑耸立的断壁颓垣、倒塌的桥梁,以及不时贴着船舷流过的、泡得肿胀的可怕浮尸。其中有些尸首因为被砍去了脑袋,水从腔子里灌进去之后,就变得直立起来,于是那半截的无头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过来,骤然一见,简直能把人当场吓昏。倒是那些野鸭、白鹭一类的水鸟,浑不晓得人世的苦难与凶险,依旧呱呱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好歹使这劫后的水乡,增添了几许令人心头发憷的生趣……由于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怀对于战乱的残酷和可怕,还没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多少有点后悔这次本非绝对必要的旅行。
但已经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结果,经过了两天一夜惊魂不定的航行,主仆二人才总算在太阳落山的时分,抵达陈贞慧的家乡——亳村。
这是远离宜兴县城的一个小村,紧挨在相邻的溧阳县边沿。一路上,由于满眼所见的尽是战乱死亡残破的景象,余怀一直暗暗担心着:要是陈贞慧也逃亡他乡的话,那么很可能就会白来一趟了。不过,进入县城以西之后,却发现情形渐渐有些改观。特别是毫村一带,凭着位置偏僻,看来反而得以躲开祸劫。虽说眼下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田野上已经停止了劳作,看不见一个农夫,但土地已经犁开,秧田也一片嫩绿——开耕的景象仍旧随处可见。而在隐现于绿树丛中的一带草屋和瓦房的顶上,也照样升起了缕缕炊烟……这种情形,使余怀多少心定了一点。因此等乌篷船在村头靠岸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陈贞慧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无人不晓。没有费什么劲,主仆二人就被热心的村民带领着,来到老朋友的家门前。
“嗯,自从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马、阮二贼陷害,关进大牢里,我就见不到他了。后来只听说他同黄太冲、顾子方一道逃了出来,但也没能见着。那么经历了这大半年的奇祸巨变,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从刚才那些村民的模样看来,这一带也没能躲过剃发之辱,那么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还有,辟疆一家是否当真投奔到了这里?”在那个热心的村民替他们人内通报时,余怀一边打量着眼前建筑得颇为考究的门楼,一边多少有点不安地想。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为门内已经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于是,他迅速转过脸去,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躯和熟悉的圆盘脸,一颗心也因为激动而急跳起来。
然而,出来迎接他的却不是陈贞慧,而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着一个骨棱棱的鼻子和一双细长眼睛。他把余怀主仆打量了一下,行着礼说:“先生远来劳苦!有失迎迓,还望见霜—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贵干?”
“哦,学生姓余,名怀,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从留都来访他,相烦通报一声。”余怀说着,把拜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余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随即沉吟地说:“只是我家四爷不在家中……”余怀不由得一怔:“怎么?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里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远来一趟不易,且请人内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请先生入内说话。”那人做出相让的手势。
余怀眨眨眼睛,只好停止追问,满腹狐疑地向屋里走去。
陈贞慧这个家,以往余怀还没有来过,只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亲陈于庭,曾经做过明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一位二品大员。因此他设想陈家也应该是高堂华屋,颇有气派。不过此刻,余怀却一点打量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他这一次冒着路途上的种种危险,老远地找到毫村来,惟一的目的就是为着同陈贞慧见上一面。
不料陈贞慧却不在家!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如果竟然见不着,岂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这种惊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致从穿过门厅、天井,直到踏人堂屋,他都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听见身后发出呼唤,他才蓦地停下来。
那人先请余怀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之才,是府里的管家,有事尽管吩咐。然后就请余怀稍等,他自己拿着拜帖,匆匆走进屏风后面。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他重新走出来,行着礼说:“适才,在下已经将先生到访之事禀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说:只因我家四爷不在,无法接待先生。万分抱歉。老夫人说:余先生远来不易,就请在寒舍盘桓几日,歇好了脚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陈之才出来的小半天里,余怀已经好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根本静不下心来品茶,直到屏风后面再度传出脚步声,他才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忽然听对方这么一说,他顿时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只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跌坐在椅子上。
“那么……”陈之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不,”余怀一耸身又站起来,不甘心地说,“你告诉我,定生兄如今在哪里,我要寻他去!”
“这……”
“你说,在哪里?定生兄到底在哪里?”
“先生还是请先在寒舍住下,洗脸、用膳,再从长计议……”“不,余某此次来,就是为的与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主仆二人今日就守在这里,直到得知他的行踪为止!”
这么断然表示了之后,余怀就当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摆出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神色。
看见他竟使起蛮来,陈之才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哎,大爷,我们这样子,成么?”等陈之才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阿为凑近来,有点担心地悄声问。
余怀皱起眉头:“嗯,等着吧。不过,我刚才瞧出来了——既然陈定生不在,就该把行踪告诉我,可他却支支吾吾。这里头只怕另有文章!他这不是又出去了么?必定是去报告主人了,且看他回来怎么说!”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为也就不再多嘴,依旧回到行李旁边守着。这么过了一会儿,只见陈之才再度出现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分别端着托盘,盘里盛着饭和菜,还有一壶酒。走进大堂之后,陈之才就指挥仆人把饭菜摆到八仙桌上,并且把灯点上,然后转身赔笑说:“先生赶了一天的路,到这会儿,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经饿了。就请用膳,如何?”
余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那么这位阿哥……”陈之才转向阿为。
阿为同样不吭声。
陈之才看看他,又看看余怀,脸色突然变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两个仆人虽然莫名其妙,看见头儿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里又重新只剩下主仆俩。外面的庭院上方,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八仙桌上的酒饭却不断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到了这种当口,主仆俩说肚子不饿是假的。不过,当想到饱受惊恐,辛辛苦苦地赶到这里来,如果竟落得个连陈贞慧的行踪都得不到,实在未免太倒霉,也太亏本,余怀就仍旧强忍着饥饿,坚持不去碰那些酒饭。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随着饭菜凉下来,那香味也变得不似先前那样强烈和诱人。在这当间,余怀主仆隐约觉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棂来窥看堂里的动静,于是他们愈加横下一条心,咬牙闭目,不动,也不说话……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的过道响起。接着,陈之才一步跨了进来。
他对于刚才客人在屋子里的情形似乎了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审视桌上的饭菜,而是一直走到余怀跟前,拱着手说:“余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难。皆因我家四爷确实不在家里。不过刚才经在下向我家主人反复禀告,已有转圜之机。请先生即速用膳,然后随在下出门。”
余怀起先听说事情有转圜之机,心中顿时为之一喜;接下来却听说还要出门,又颇为纳闷。不过,他知道对方这么安排,自有缘故,便不再追问,连忙道过谢,招呼阿为过来侍候,匆匆扒了两碗饭,连酒也没喝,便丢下筷子。又按照陈之才的意思,让亲随留下,自己单独跟着管家,离开堂屋,向大门走去。
陈府的两名仆人已经提着灯笼,在码头上守候着了。等余、陈二人上了小船,他们便拔起竹篙,沿着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撑向夜色迷茫的深处。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当小船行出一阵子之后,余怀忽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于是连忙向陈之才打听。
“冒辟疆先生?”陈之才摇摇头,“不曾来过呀!莫非他也要来不成?”
“哦,不。”余怀说,稍微感到有点失望,不过随即暗想:“这么说来,辟疆也许还在海宁?”于是把这事放到一边,转口又问:“那么侯朝宗先生呢?闻得他与你家四爷是儿女亲家,嗯,他可来过?”
“侯姻三爷么,他却是来过的。记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爷刚从留都回来未久,他就来了。但那时到处传说大兵南下,人心乱得很,因此他住了几日,就急着回商丘去了。”
听说侯方域来过,余怀好歹放下了一桩心事:“这么说,原来扬州城破时他没有遇难,居然活着逃了出来,总算不幸中之万幸!”
心中这么想着,耳畔却听见陈之才解释似的说:“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爷拿架子,推托先生。今日这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爷的名头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着。记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爷还在的那阵子,杨龙友在姑苏杀官起事……”“你说什么?”余怀心中一动,连忙回过头去,“哪个杨龙友?难道是杨文骢——杨龙友?”看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惊讶地追问:“杀官起事?杨龙友他杀官起事了?”
“嗯,闻得当时大清朝已委鸿胪寺卿黄家鼐、通判周荃和一姓吴的参将,来安抚姑苏,苏府陈太尊、长洲李县尊俱乘夜弃官遁去。众人以为大事已定。谁知自镇江逃来的杨龙友,串同都司朱国臣假称谢赏,率营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黄家鼐三个,还有随从二十余人,俱绑出葑门外,即时斩首,并重新树出大明旗号。闻得士民响应者很是不少。当时方密之老爷的妹夫孙克咸相公也在其中。
杨龙友便派孙相公来毫村,邀我家四爷出山,说是共谋大事。因我家四爷坚不应承,他才无奈去了。也幸亏我家四爷有见识,若不然,必定被他连累完了呢!”
“噢,后来呢——这杨龙友?”
“后来么,过不了几日,就听说留都派来了大兵,他料知抵敌不住,便带兵逃往福建了!”
杨文骢,既是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东林、复社方面有来往的这位好好先生,以往余怀和他的朋友们一向把他看成是个两头卖乖的滑头家伙,心中对他颇瞧不起,然而到头来,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举动。这确实大出余怀的意料之外……“哎,这只是一遭,”大约看见余怀不做声,陈之才接着又说:“后来大清朝的新抚院士公到任,也要征召我家四爷出去做事;接着太湖吴日生又派人上门请他加入义军,还说要向浙东的鲁监国保举他。弄得我家四爷左右为难,因此干脆躲起来,任他什么人来,都只推不在。适才我见先生是他的旧友,远来难得,特地着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应允,才敢来与先生说。怠慢之罪,还望先生见恕才好!”
余怀“哦”了一声,也就直到这时,心中的疑团才算解开了,暗想:“原来如此!这么说,定生是决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了。不过,以他平日的为人,却似不该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隐情,待见了面时,我要问他一问!”这么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陈之才打听,只默默地浏览着远近纯净如画的夜色,倾听着两岸不时传来的夜鸟格磔的啼鸣。直到撑船的仆人说了一声“这便是了!”他才转过头来。
不过,其实还没到达目的地,只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处低洼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沿着崎岖的山径继续往前走。直到进入了一个小树林,才发现黑暗中隐约有一点黄色的亮光。领路的仆人加快了脚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阵,那亮光渐渐大起来,清晰起来了。终于可以辨认出,原来那是灯光,正从一间小土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来。
“啊,我马上就要同定生相见了!马上就要见着他了!”余怀想,心再一次急跳起来。同时,听见陈之才已经上前敲门。
陈之才敲了两下,门内却没有答应。他回头望了望余怀,又接着再敲。谁知仍旧没有应声。他疑惑起来,用手推了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竞应手而开。于是他便一步跨了进去,同时叫唤着:“四爷,四爷!”不过,几乎是马上,他就转身探出头来,有点紧张地说:“咦,里面没有人,四爷不在!”
“你说什么?”余怀吃了一惊,连忙紧迈两步,跟进屋子里。
这是一间很小的土房子。进门的一间,刚刚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侧的一间摆下一张床之后,也几乎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可是,不管是外间还是里间,确实都没有陈贞慧,只有桌上的油灯,依稀照亮着四面粗糙的墙壁,也照亮着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宝。
“咦,这是什么?”陈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样东西从桌上拿了起来。
“余淡……”他出声地念道,随即“哦”了一声:“是信!是给余先生的信!”
“什么?给我的信?”余怀更加意外,连忙接过一看,果然,信封上写着“余淡心社兄亲启”,正是他所熟悉的陈贞慧的字体。那淋漓的墨迹还未曾干透,看来是才写下不久的。
“嗯,定生为何要给我留下信?他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么疑疑惑惑地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开,就着灯光看起来。信并不太长,但措辞却十分明确。
大意是说:得知老朋友来访,感到十分高兴,本打算立即赶回村里相见。但后来想到目前的处境,又踌躇起来。因为经历了这场兴亡巨变,他已经看透人间的污秽浊乱,决心从此归隐田园,奉亲课子,再也不参与任何世事。但是却偏偏被名声牵累,仍旧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从军,或劝他出仕,使他穷于应付,不胜其烦。现在余怀找来了,目的是什么呢?他估计也无非是上述两种。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所不能答应的。那么与其空费唇舌,最后弄得不欢而散,倒不如暂退一步,为日后留下再聚的余地。因此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临时走避,以不见面为好。他也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余怀十分失望,甚至大为生气。但希望老朋友能体察他的苦心,给予原谅。在信的最后,陈贞慧是这样写的:贞慧不才,亦深知大义所在。虽力不能挥鲁戈以返日,惟夷齐首阳之章,靖节东篱之志,未敢或忘。风雨如斯,大难未已,他日执手,恐未可期。若天怜幽草,微命得全,则十年之后,如能待我于秦淮水阁,当别有一番感慨也!只此定约,兄无笑弟太痴耶?
余怀看着看着,一颗心不由得紧缩起来。还在前来的船上,他就已经从陈之才口中得知陈贞慧离家避客的原因,并对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极颇不以为然,还打算见面之后,好好劝他一劝。没想到,甚至在他来到门口之前的一刻,陈贞慧却临时决定干脆照面都不打,使他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对方对时局估计的悲观,情怀的阴冷,态度的决绝,都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以陈贞慧的过人才智,高远见识,为什么竟然会这样呢?莫非他认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推进着的抗清复明大业,都是没有用处,不可能成功的么?正是这种揣测,有片刻工夫,使余怀的情绪受到猛烈冲击,以至于目瞪口呆,那拿着信的双手,却止不住簌簌发起抖来。
然而,他这么一抖动,出乎意料地,从信封里又抖出一张纸。陈之才眼明手快,马上从地上拾起来又交给他。余怀机械地接过,举到眼前,只见上面只写着两行字: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斗;清国可恃者武功,而所难在文治。欲知天下大势,成败兴衰,当各视其兴利除病之效为如何耳!
余怀的心抖动了一下,隐约觉得陈贞慧的这句谶语似的话里,包含着某种极重要的东西。但急切之间,却又琢磨不清。他迟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怀中。但是毕竟心有未甘,于是转过身,走出门外,用双手笼在嘴上,向着浓黑如墨的暗夜,张开喉咙叫唤:“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可是一连喊了七八声,陈贞慧始终既没有出现,也没有回应——看来真的已经断然离去了。当那声声呼唤没入丛林深处之后,传回耳中的,只有风吹草响,以及四下里响个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鸣……终于,余怀失望地回过头,看看跟出来的陈之才,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