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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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急于赶回南京的原因,是他的学生在七月二日要进行期末考试。考试之后,学校就要放暑假了。时局紧张,变化莫测,在校学生根本就没心思读书,校方不得不以抓考试来稳定人心和严肃纪律。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学考试就要开始了,从报名的情况来看,人数要大大地多于往年。这起码说明,一方面学生没有心思读书,另一方面,从学生到学生的家长,还是希望在这乱世里,能有机会进大学继续深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学仍然是年轻人向往的好地方,课堂仍然是一方净土。由于考试总是必要的,校方不仅要严肃学生的考场纪律,而且对教师也提出相应的要求。校委会为此专门组织了一个检查小组,像巡警缉拿小偷似的在考场上转来转去。

丁问渔对于学生的考试一向很马虎,许多学生选他的课,就是冲着不用认真考试。丁问渔从来不认真批改考卷,他用排列组合的办法给学生胡乱打分。通常最高分是九十分,最低分六十,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九十,然后以两分之差递减,一直减到七十分,再重新开始循环。他的荒唐的打分法一直是学校里的笑话,然而丁问渔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笑。

他的观点是,考试既然不是目的,也就不应该用来当作手段。考试成绩绝对代替不了学生的真实水平。由于他是大名鼎鼎的教授,校方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在考试期间,考试纪律检查小组来到考场缉拿作弊的考生。本来这只是针对学生的,丁问渔一怒之下,挥起手杖,责令检查人员立刻离开考场。检查人员搬出了校长的命令,丁间渔说:"少拿校长的命令吓唬人!天这么热,我出张卷子,你让他来试试看。"

校长知道丁问渔的倔脾气,也不和他计较。名教授是学校的招牌,校长爱惜人才,对丁问渔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国民政府根据蒋委员长的提议,将在庐山召开大规模的谈话会,邀请各界名流对国是进行畅谈,丁问渔作为名教授也被列入邀请的名单。能够列入这一名单,绝对是学校的光荣。各大学纷纷以本校能参加谈话会的人数多少,来炫耀自己学校的声誉。

暑假里能去庐山避暑从来就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每年七月间,似乎已经形成了规矩,因为南京夏季酷热,各政府机关都将迁往避暑胜地庐山办公,庐山成为南京政府的行宫。届时,各部门的头面人物,纷纷像候鸟一样,借助着不同的交通工具,从水路陆路以及空中争先恐后赶往庐山。一九三七年七月五日,各部会的临时办公处,正式在庐山开始办公。行政院在庐山举行了首次纪念周活动,蒋委员长主持了会议并作了题为《中国教育问题》的演讲。

丁问渔是在七月九日那天,登上开往九江的直达轮船。同船有许多人都是去参加庐山谈话会的。有几位和丁问渔认识,一见面便喋喋不休。两天前发生在芦沟桥的中日冲突,即著名的"七·七"事变,大家虽然已有所闻,但是都还没想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更没想到这次冲突意味着长达八年之久的抗战,至此正式拉开序幕。自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的挑衅就没断过。大家的感觉器官已经麻木,只是感到愤怒,感到这么发展下去,一场大战恶战迟早会发生。人们最初普遍都不把"七·七"事变当件大事,见了面以后,许多人甚至都懒得议论这一话题。有关芦沟桥事变的报道,直到七月九日才在报纸上披露出来,很多人连这张报纸也没见到。

恰巧南京这几天开始酷热,大家直到上了船,才感觉到有一丝江风。轮船停泊在江边,那江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吹在身上,也仍然是热的。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多钟,太阳炽烈,那船在太阳下已暴晒了许久。刚登上轮船时,就仿佛是钻进了蒸汽锅,又热又闷。船舱里自然是待不住的,大家都涌到了甲板上,迫不及待看着手表,希望那船能快些开。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那船的发动机也早就启动,轰隆隆响着,但是偏偏不见动弹,等开船的人越等越不耐烦,逮着是船上的船员就一通埋怨。甲板上也不是好场所,全露天的地方有太阳晒,能避太阳的地方又太闷热。一船的人都觉得苦不堪言。都是有些来头的人,平时没受过这份罪,这时候一个个教养全无,不顾斯文地脱去长衫,像劳动人民那样一身短打,或者干脆就赤膊上阵,立在甲板上,顾不上问价钱,招呼小贩迅速将兜售的芭蕉扇递过来。女眷们也热得吃不消了,香汗淋漓,化的妆全都惨不忍睹,小小的花手绢很快就湿透。大家叫苦不迭,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丁问渔身上的衣服也湿得能挤出水。他穿着长裤、长袖的白绸衬衫,心烦意乱,手上一把黑颜色的折扇,像乌鸦扑打着翅膀一样不停地扇着。

船迟迟不能开的原因,终于一传十,十传百,在甲板上传开了。原来是某位大员说好要搭乘这条船去九江,可是开船的时间早到了,大员的车子仍不见过来。有人传说这位大员是行政院长汪精卫,又有人说是何应钦,还有人说顾祝同,于是为究竟是谁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没见识。这条船上并不缺乏那种消息灵通人士,立刻有人大声宣布他们正在等的大员不可能是汪精卫,因为他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汪精卫已经在前几天偕夫人陈璧君还有褚民谊与曾仲鸣乘建国轮离南京去了九江。是何应钦或者顾祝同的说法也遭到否定,理由是这两位军界的显赫人物,才不会受罪坐这种慢腾腾的轮船。他们要去庐山,自然是应该和蒋委员长一样坐飞机去。

船足足等了三个半小时才开,那要员的黑色轿车总算出现在码头上,因为有人急猴猴地打着遮阳伞,人们远远地只能看见穿着黑裤子的要员,一条又短又粗的肥腿慢腾腾地从小汽车里跨出来。那打伞的人是瘦高个,一路像只虾一样地哈着腰,生怕别人一睹要人的芳容。

要人始终把脸躲在了伞后面,直到他登上甲板,大家仍然没看出他是谁。自然也有一二个人看到了几眼,别人问他们,却说不出看到的是谁,这说明看到的人少见识,同时也说明这要员或许不算太著名。首都南京显赫的官员实在太多了,要能一一都认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船的人都有些怨恨,就因为这躲在伞后面的家伙,大家在铁甲板上受了三个多小时的罪。

"做官的人,怎么可能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今天这事就足以说明问题。"有人就此发出深深的感叹。这条船上绝大多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和这姗姗来迟的要员一样,也是上庐山参加谈话会,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

"难道这家伙今天不来,我们这些人就应该在这船上,像烤鸭一般被活活烤熟了不成?"

一旦船开起来,江风扑面,热浪顿时减弱许多。人们如蒙大赦,赶紧进舱擦头洗脸换衣服。虽然船上有好几间浴室,但是禁不住大家一窝蜂地拥进去,顿时客满为患。好在船上有用不完的热水,有人匆匆冲了一把就出来,待人少一些再进去重新洗澡。丁问渔不知道出了几身汗,知道身上已经臭不可闻,将就着去洗澡,在浴室里和别人光着屁股挤来挤去,说不出的别扭,有一个人洗好澡穿衣服,发现自己的新汗衫被别人穿走了,急得哇哇直叫。他一叫,引得大家纷纷过去看自己的衣服是否也被人穿错。丢衣服的不肯善罢甘休,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叫骂起来,他这一骂,外面不洗澡的人也赶进来看。浴室的大门因此敞开了,丁问渔无意中回头,发现他们几位正洗澡的,已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远远地还有几位女眷,扭扭捏捏地也把头掉过来对这面望。

"一件汗衫,准是穿错了,谁还会偷件汗衫。"

这场风波终于平息了,被人拿走汗衫的那位老兄,只好重新穿上应该换洗的此时已经湿漉漉的脏衣服,骂骂咧咧离开浴室。丁问渔也马马虎虎算是洗好了。船舱里依然还有些热,他换了一身衣服,在船舱里待不住,再一次来到甲板上。因为船正开足了马力西行,江风呼呼地吹过来,已让热浪折腾得有些稀里糊涂的丁问渔,这时候开始重新缓过气来。在上甲板的时候,丁问渔注意到女浴室里同样一片混乱,弹簧门不停地打开关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女浴室有肉乎乎的胳膊挥过来挥过去。一个小孩子洗好了澡兀自先走出来,她让弹簧门大开,用力抵住了不让它合拢,奶声奶气地对浴室里喊着什么,浴室里传来女人的一片惊叫,那小孩子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地僵在那里。

人们都拥在船的后甲板上,太阳快落山了,夏日的余威还在。宽阔的江面上,夕阳下一片血红。丁问渔已经做好了观赏落日的准备,他戴上了一副小黑眼镜,神气活现地立在船舷的栏杆边。不时地有小木船沿着江岸驶过来,轮船开过时引起的巨浪,将小木船一下子托得很高,然后又低下去,小木船上的船夫害怕船被波澜掀翻,手忙脚乱地扳动着舵。所有的小船,都是这么有惊无险地从丁问渔的视线中过去了。丁问渔注意到这些小船大多是渔船。因为小船上架着网,船头上还歇着黑颜色的鱼鹰。

轮船经过一片裸露的沙滩,沙滩上稀稀疏疏地竟然有几棵杨柳树,杨柳树下有七八头大小不等的水牛,几只小鸟和一群乌鸦在沙滩上随着轮船的汽笛声起落。丁问渔正在想这荒凉的江滩上会不会有人,突然看见两个穿着红褂子的农家小女孩,躺在杨柳树的阴影里小憩,要不是那显眼的红颜色,丁问渔根本就不可能发现她们。这一片沙滩很长,丁问渔注意到沙滩和江岸渐渐已经不连在一起,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中间有了一条窄窄的河道,一艘小船在江水冲开的河道上行着。沙滩尽头的江边是一个小村庄,一大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正在浑浊的江水里洗着澡,一边洗,一边闹,有的是泡在水里,有的却站在岸上,十分徒劳地对着轮船扔石头。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石码头,码头上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在洗着蚕匾,裤腿卷得极高,人就站在水里面。轮船开过时掀起的巨浪,使得大姑娘小媳妇慌忙往岸上跑。

夏日的黄昏显得十分平静,张牙舞爪的酷热此时已不再肆虐。到处一派和平的景象,正在北方发生的"七·七"芦沟桥事变,与这里暂时还没有什么关系。轮船沿着主航道走着,忽左忽右,总是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行驶。丁问渔被两岸的景色所吸引,良辰美景,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雨媛。思念雨媛的情绪突然之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除了满脑子雨媛之外,他竟不能再去想别的什么事。此次去庐山,要是能有雨媛作伴多好,要是能在这种寂寞的旅途中,能和雨媛说说话多好。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丁问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阵惆怅油然而生。要不是觉得肚子饿了,他也许会在甲板上一直惆怅下去。夜幕就要降临,甲板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想到应该去餐厅吃点东西。就在掉转身体,走向扶梯的时候,他猛地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极像雨媛。他的心不由地拎紧了,但是立刻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认错人了,因为他知道这绝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称心的事情,这种巨大的幸福不可能属于他。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敢相信。有时候,奇迹真的也会发生,有时候,奇迹就是奇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确确实实地就是雨媛,毫无疑问地就是雨媛。丁问渔完全傻了,他完全被这料想不到的奇迹弄傻了。雨媛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正等待着他去打招呼。

2

雨媛早就发现丁问渔了,还是在没开船以前,从拥挤在甲板上的人流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行为举止都特别突出的丁问渔。雨媛立刻就意识到这次陪父亲去庐山开会,会闹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笑话。和丁问渔一样,她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条船上。现在的问题是明摆着的,既然上了同一条船,那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雨媛知道丁问渔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丁问渔已经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他那么死皮赖脸地追求着她,她尽管毫不动心,但是已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拒绝的男人。当丁问渔注意到她,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雨媛没有小家子气地做出要逃走的样子。她只是不愿意自己先打招呼,既然遇上了,也没什么必要躲起来。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黄昏时分的甲板上,江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裙子,尽量做出只是刚发现丁问渔也在船上的样子。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感到局促不安的竟然是丁问渔。过分的惊喜使得他忘乎所以,他呆在那里迟迟不打招呼,结果在等他先打招呼的雨媛也变得局促起来。

丁问渔喃喃地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面对这样不伦不类的招呼,雨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既害怕他太神经,又觉得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很有趣。丁问渔在雨媛的印象中,从来就不是一个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他的样子十分滑稽,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丁问渔到了这时候,还有些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明知道不可能再错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走到雨媛面前,十分冒昧地要和雨媛的握手,雨媛笑着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不予理睬。

丁问渔终于缓过劲来了,他掉转头,对四处看了看,说:"老天爷竟然会赐给我如此美妙的见面机会,任小姐,天下怎么会有这等好事的!"

雨媛不想听他说疯话,说:"丁先生这也是上庐山去参加谈话会?"

丁问渔感叹说:"我差一点犯了大罪,最早通知我开会的时候,我还想到不去。真要是如此,岂不是大错特错了!"

一九三七年的庐山谈话会规模空前,各界名流学者纷纷被政府邀请到山上作客,就当前形势畅所欲言抒发个人意见。丁问渔和由雨媛陪着上庐山的任伯晋老人,只是被邀请的人物中间最普通的成员。这次谈话会被看作是国民政府充分重视倾听人民心声,准备领导抗战的具体体现。休假期限尚未结束的蒋委员长,早在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就率先抵达庐山。

在庐山的第三天,蒋委员长正式销假视事。到六月四日,西安事变的关键人物之一杨虎城上山晋谒蒋委员长,同日上山的还有中共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国民政府决心抗战的用意越来越明显。一个月以后的七月四日,庐山暑假训练团第一期正式开始,集中军训的中学校长及教育局长,各方行政人员共两千九百余人,经过两星期的训练,然后由委员长亲授结业文凭。

在毕业典礼仪式上,参加谈话会的部分名流学者有幸目睹了这一壮观场面,蒋委员长在强烈的日光下,作了《建国主要工作》的演讲。刚刚发生过的"七·七"芦沟桥事变,大大地增加了蒋委员长的抗战决心,所谓最后关头已经到了。蒋委员长情绪激昂,就芦沟桥事件的严重性进行了阐明。

烈日炎炎之下,站在台下听演讲的人中间,有数名学员晕到了。丁问渔和部分参加谈话会的名流,应邀站在露天的讲台上面,也感到有些难以支持,幸好他紧靠着墙壁,有了支撑,虽然感到疲倦,眼前发昏不能见物,仿佛喝醉了酒一样,总算还不至于摔到。让丁一问渔感到钦佩的是,同样处于日光暴晒下的蒋介石,用宁波官话大声演讲着,精神出奇地好。他频频挥动着胳膊,慷慨陈辞越说越激动。丁问渔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中日之间的大战,已经因为卢沟桥事变,就要不可避免地全面展开了。由于这次庐山之行,有雨媛作伴,丁问渔脑子里除了儿女私情,根本就不会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自从那天在船上遇到雨媛,他时时刻刻想着能和雨媛在一起,结果连续几天都是睡眠严重不足。别人在船上睡不着,是因为机器嗡嗡作响,他却是因为想到雨媛和自己同在一条船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眠。

丁问渔这次有机会和雨媛在一起待了十二天,这十二天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很迅速地向前迈了一大步。看来老天爷这一次真是有心成全丁问渔。在这之前,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丁问渔已经给雨媛写了无数封信,虽然这些信一封不少地已落入雨媛手中,虽然雨媛已读过了这些信,但是两人仍然有着很大的隔阂。他们只是纸上谈兵,丁问渔更多的只是在信中苦苦追求,而雨媛对于那些来自字面上的炽烈词语,已经见多不怪,不当一回事。

两人面对面短兵相接,情况立刻就发生了变化,一切都变得直截了当,一切都变得难以回避。

雨媛有些担心丁问渔会出格,又不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出格。在船上,丁问渔完全是出于礼貌,主动提出来要去拜访任伯晋老人,老人没想到他也会在船上,很是吃惊,加上他是由女儿雨媛陪进来的,一时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拜访结束以后,丁问渔又由雨媛送出船舱,他有些依依不舍,不肯告别,但是雨媛不理他,掉头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问渔便在过道里等候雨媛。因为他昨天临别时,和雨媛说好,早上一起起来看日出。一直到太阳升起来,雨媛还没有露面,他心急如焚,又不敢冒昧进舱喊她。

这期间,看见任伯晋老人出来过一次,大约是去餐厅,丁问渔做贼心虚,不敢打招呼,连忙躲避。待老人重新回舱好半天,雨媛终于露面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也不敢向她抱怨,只是一味地傻笑。雨媛好像已经知道他早就等着了,说你这人真死心,我昨天又没答应你早上一定起得来,又问他吃没吃早饭。她还没有梳洗过,完全是刚睡醒的样子,丁问渔看着感到十分的亲切,因为他觉得这样离雨媛更近更真实。雨媛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出来说她父亲已吃过了,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去餐厅。早餐是咖啡牛奶和面包,雨媛有些吃不惯,笑着问丁问渔在国外留学期间,是不是天天吃这玩意。

雨媛的表现,要比丁问渔想象的大方得多。过去她只是不想被他纠缠,现在既然已经躲不掉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和他交往。餐厅里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把雨媛身上新抹的花露水香味,一阵阵地往丁问渔的鼻子里送。丁问渔情不自禁,疯活又流露了出来。雨媛很严肃地说,要是他不老实,再胡说八道,她就要不理他。她似乎并不反对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并不喜欢那些赤裸裸的调情。她警告丁问渔,如果他想继续和她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必须克制自己的行为。对于丁问渔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以后的几天里,丁问渔果然像个绅士一样,紧跟在南媛身后,殷勤讨好,没完没了地拍马屁,却小心翼翼不敢过分造次,就怕做出什么让雨媛不高兴的事。上了庐山,两人住的地方也不远,都是住在一所美国人办的学校里,推开丁问渔住处的前窗,便能看见雨媛父女住的那幢小楼。雨媛此行的任务是照顾老父亲,任伯晋上山以后,拜访他的人多,雨媛闲着没事,禁不住丁问渔的一再邀请,便和他一起出去散步游玩。庐山的风景名胜很快让他们访遍,丁问渔去当地的图书馆借了几本有关庐山的书,领着雨媛按图索骥,玩了个不亦乐乎。山高水远,丁问渔累得够呛,雨媛也屡屡喊吃不消。

只要是能逃的会,丁问渔一定找各种借口逃脱。好在这种谈话会,绝不会像大学里蹩脚老师授课那样要点名,加上芦沟桥事变的突然发生,原定的谈话会虽然没有因此中断,但是也能看出来,高级领导人的心思,此时已不在谈话会上。七月十一日,军政部长何应钦宣布一切军事已经进入战时状态。大战恶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蒋委员长和汪精卫分别在庐山,就目前的形势发表了态度强硬的讲话,这些谈话意味着中国政府已经不准备再向咄咄逼人的日本军方做退让。一向委曲求全的国民政府,已对或和或战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不得已时,将不辞一战,用生命和热血来维护祖国的尊严。许多人都在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心,谈话会谈着谈着,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就转移方向,转移到了如何对日作战这一目前最迫切的问题上。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教育界人士坚持认为,战争即使发生,学校也不应停办。而其他各界代表,有的要求立刻宣战,有的主张冷静处理。虽然国民政府表达了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大家对大战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开始了,仍存在疑问。

丁问渔和雨媛就像一对逃学的小学生。他们也谈芦沟桥事变,也议论中日之间会不会真的打起来,然而他们只是在游山玩水之际随口谈谈的。庐山周围的风景区,有许多前来游玩的大学生,男男女女健康活泼,大家在一起休息的时候,很严肃地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赞成立刻对日作战,就连他们雇的轿夫也觉得应该和日本打一仗。人们一提到日本人在中国北方的暴行,便感到义愤填膺,便感到应该好好地教训一下日本人。东北已经丢了,华北又危在旦夕,中国再不抵抗就没日子了。有两个学生曾经在课堂上听过丁问渔的课,他们盯着丁问渔和雨媛的背影看,一边看,一边小声地议论。丁问渔和雨媛都有些忘乎所以,特别是雨媛,她虽然不断地提醒自己在和丁问渔的交往中,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是实际行动却有些身不由己。她知道那些学生在议论什么。

雨媛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单独和一个异性在一起游玩过。她和余克润的婚事太匆忙了,一想到就有些后悔,就有些不甘心,结婚前,余克润难得有机会和她出去玩,雨媛总是拉着女伴一起去,到什么地方都是集体活动。结了婚,余克润反正用不着再哄她了,他的心思似乎也不在她身上,他要出去玩,总是偷偷地带着别的女孩子去。雨媛见到过许多余克润为别的女孩子拍的照片,他有一架德国的照相机,而且摄影技术很不错。在让雨媛欣赏他的摄影作品时,他总是说什么时候为你也拍一些照片,可是这种许诺从来就不曾真正兑现过。人们对很容易得到的东西向来不知道珍惜。雨媛早就意识到,余克润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的婚姻有些草率。他显然不是那种应该接受婚姻约束的男人。他人是和她结了婚的,可是心却没有。

结婚没有使他们走近,恰恰相反,反而便他们隔得更远了。

雨媛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她有许多次拒绝丁问渔的机会,但是她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事实上她和丁问渔在一起玩得津津无味,乐不思蜀忘乎所以。她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的少女时代,有说有笑,敢说敢笑,早把种种顾忌摔到脑后去了。爬山太吃力,丁问渔为她雇了顶轿子,轿夫以为她是丁问渔的家眷,吱吱咔咔地抬着,口口声声说着"太太你坐好了"。雨媛也不恼,暗暗好笑,倒是害得丁问渔有些担心,怕她因此会不高兴,一赌气,不再和他一起游山玩水。两人尽情尽性地玩着,雨媛的玩心重,是地方就想去,丁问渔屁颠颠地陪着,十分得意,到了后来,两人索性一人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马不停蹄地到各风景点去报到。丁问渔逃会逃得实在有些不像话,有些会议不得不去参加,不得不去说几句可说可不说的话,雨媛一人闲着无事可干,困在房间里想睡觉又睡不着,想看书却又看不进去,回想自己几天来的行为,既感到荒唐,又感到兴奋。

3

那个没完没了地给雨媛写情书的丁问渔,和现实世界中的丁问渔,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那个充满激情神经兮兮的丁问渔,在现实生活中,对雨媛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雨媛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来自男人的熨贴关怀,它是那么的实在,那么的具体,那么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以至于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很需要这种关怀。女人总是希望能得到男人的关怀和爱护,结了婚的女人尤其是这样。结过婚的女人,往往更容易感受到被冷落的孤寂,这就好比有钱人比穷人更感到没钱的日子难过。雨媛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追求一种补偿。和丁问渔在一起显然是很危险的玩火,但是玩火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游戏,越是危险的游戏越有趣。

有一天,两人在明亮的月亮下散步,丁问渔颇有感叹地说,如果他们早一些认识,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对于这样具有挑逗性的问题,雨媛已经习惯避而不答。她知道应该用沉默来对付丁问渔,沉默是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过这话不可能不往她的心头去,不可能没有触动。事实上,她自己就不止一次想过种种可能性。雨媛对自己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她怎么也恨不起丁问渔来。不仅是她,任家上上下下无论怎么谴责他,却也是从来就不觉得他是个坏人。雨媛的大姐雨婵提到丁问渔就会脸红,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要为他辩护,为他说好话遮丑。丁问渔不顾一切地追求雨媛姐妹在任府引起一片哗然,人们都觉得这有些出格,但是更多的是觉得有些滑稽。

雨媛说:"有一天,你会不会像忘掉我大姐一样,把我也忘了?"

丁问渔面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他确实已经忘了雨婵这个人,经雨媛一提醒,那个早已逝去的幼稚少年丁问渔,仿佛又一次浮现在丁问渔的面前。可是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无动于衷。那个陌生的少年丁问渔已不复存在,如今的丁问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对雨媛的爱同样也是成熟的。他不明白雨媛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这样不合时宜的问题。雨媛见他不吭声,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于是替他打圆场说:"没关系,到时候你把我忘记了,我也绝不会怪罪你的。"

丁问渔十分动情地说:"你已经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我即使忘了我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你。"

这话听上去很肉麻,但是雨媛听了,竟然有些感动。她知道丁问渔是真的喜欢她。肉麻的话,她已经在信上见过太多,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毕竟不一样。她难免又要拿他和余克润做比较,虽然这不太合适,可是忍不住就要这样做。感觉良好的余克润心里除了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别人,他只知道要别人喜欢他,却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喜欢别人。丁问渔不一样。别人是不是真喜欢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认准了雨媛,不考虑一切后果地穷追不放。和丁问渔在一起,雨媛有一种置身于世外桃源的感觉,随便什么样的话题,经过丁问渔的叙述,立刻又有了一种全新的趣味。丁问渔见多识广,让她知道了许多她前所未闻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而她知道的事又太少了。军营枯燥的生活,早就让雨媛感到腻味,她忽然想到自己最好的选择,还是重新去大学里读书。当兵显然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年轻人假如想报效国家,不一定非要去当兵,像她这样的女机要员,本来就是可有可无。她的想法刚流露出来,立刻得到丁问渔的赞同。

"任小姐如果愿意,你可以出国去留学,我陪你去。"丁问渔十分诚恳地说着,他的话里面,并没有占雨媛便宜的意思。

"出国留学?"

"对,我在外边待过许多年,国外当然也没什么好,但是和国内的情形比起来,还是出国的好。以任小姐的条件,最好是去欧洲。不过欧洲可能也要打仗,那么这样好了,你就去美国。"丁问渔的口气,好像事情就这么已经说定了,他打算回南京便往美国的朋友处去信。

雨媛立刻想到这事只能是说着玩玩,真要出国留学,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首先余克润就不会答应,除非他们离婚,否则他绝不会放她出国。余克润的理想总是有些游移不决,他有时候希望雨媛是新式的妇女,有自己的职业,自己能养活自己,有时候又希望她在家里当家庭主妇,是沙龙的女主人,在高朋满座的时候大出风头。像余克润那样的人,注定对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特别满意。任家上上下下也不会赞同雨媛出国留学,他们不会放心她一个人到国外去闯。雨媛当然不会和丁问渔一起出国,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在庐山只是短短的几天,雨媛发现自己对丁问渔已经充满好感,真要是和他一起出国,朝夕相处,她怕是真会抵挡不住他的进攻。

第二天是返回南京的日子,丁问渔的一位熟人拉他一起坐飞机走。这位熟人和军方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在当时,只有很高层的人,才会有机会坐飞机。丁问渔能和雨媛在一起,不用说是坐飞机,送一架飞机给他也不会要。他谢绝了熟人的关心,只想着与雨媛同船而行,偏偏在安排回程的船票时出了差错,丁问渔和任伯晋父女被安排在两个不同的班次,丁问渔乘的那条船要迟六个小时才能开,他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人换票。雨媛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动员他乘飞机回去的好。没人愿意和丁问渔换票,何况他也找不出什么一定要换票的借口。既然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换票的理由,别人自然不愿意成全他。

结果送任伯晋父女上船,丁问渔的心情沉重得仿佛是生离死别。雨媛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尽管她知道一路上,假如能有丁问渔陪在身边的话,枯燥的旅途生活将有趣得多。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也和他一样感到沮丧。任伯晋看看手表,让丁问渔赶快下船。丁问渔闷闷不乐地向他们父女告别,然后耷拉着脑袋往舱外走。雨媛要送他,他拦住了不让送,说你这一送我,我心里更难过。雨媛被他神经兮兮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坚持一定要送他下船。两人来到甲板上,早已升火待发的船做着离港的准备,一名船员在解缆绳。丁问渔十分绝望地走到甲板那里,回头看了看雨媛,突然打定了主意不下船。他的行李还寄存在九江的一家旅馆里,这时候也顾不上了,雨媛急得哇哇直叫。丁问渔孩子气地说:"你不要撵我走了,我现在就是跳江里去,也不上岸。"

早在上船的好几个钟点前,丁问渔就来码头试图补过票,但是工作人员一口咬定这是包的船,空位一个也没有。那船说开就开了,因为是逆水停泊在那里的,拉响了汽笛开始掉头,雨媛看丁问渔真的不愿下船,也不好死逼他,只问他留在旅馆里的行李怎么办。丁问渔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行李又能算什么。"雨媛听了,脸顿时红起来。这些天来,类似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此时此刻,雨媛的心头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丁问渔看着那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心头也越来越得意。他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手的。既然船已开了,补票也不成什么问题,总不能逼他跳到江里去吧。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到晚上睡觉时,只要有张躺椅就行了。雨媛忽然担心这事让父亲知道了不好,因为任伯晋老人以为他已经下船了,这时候他如果又出现在他面前,老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是串好着骗他的。

丁问渔觉得此事好办,老人待在房间里不动弹,他只要躲着不见任伯晋就行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反而变得更被动,雨媛动不动就往舱外跑,老人不疑心也会疑心,等到这事瞒不下去的时候,任伯晋也没多问,只是板着脸,点到为止地问了一句:"你们搞什么鬼名堂?"事情一旦揭穿,雨媛便留在舱里陪父亲。任伯晋看她三心二意的样子,想对她说,你们都是结了婚的人,应该注意影响,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没说。任伯晋对小女儿向来溺爱,他知道女儿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他对丁问渔也不是真正的反感,他印象中,丁问渔这人永远也长不大。芦沟桥事变的严重性,使得老人对中国的命运充满了担忧,他老人家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国家存亡之际,这些年轻人怎么会一点也不往心上去。

丁问渔没头苍蝇似的,在离雨媛舱门口不远的地方转来转去。因为与雨媛有约,他不敢贸然闯进去,但是他形迹可疑的样子,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和他大声打招呼,这一招呼,便暴露了他的所在。还有人已看出了问题,存心和他开一回玩笑,站在雨媛的舱门口,大声说:"任小姐,丁先生在外面等着你呢!"丁问渔听了,逃走不是,不逃走也不是。任伯晋没办法,皱着眉头对女儿说:"你去吧,别让那小子出洋相了。"

于是两个人索性公开地大大方方往来。他们有说有笑,形影不离,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吃晚饭时,丁问渔点了许多菜,请任伯晋父女一起用餐。船上居然有德国啤酒,任伯晋早年在日本学军事的时候,就知道世界上德国啤酒最好喝,船上有些热,那啤酒正好用来解渴去暑。这位一辈子都在纸上谈兵的老军人,一边喝德国啤酒,一边大谈可能爆发的中日大战的前景。类似的话题任伯晋永远也说不完,知道听者未必会耐烦,说着说着,很沮丧地补了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年轻人都像你们这样,又怎么得了?"

丁问渔连忙声明自己已不是年轻人,说着看雨媛一眼。雨媛正很妩媚地笑着。丁问渔又说:"像雨媛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让她们去和日本人作战,这难道不是有些暴殄天物。"说完,怕任伯晋会不高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雨媛也示意他别瞎说,任伯晋看丁问渔和女儿眉来眼去,只好装着没看见。

船过马当要塞,已经驶进安徽的地界。丁问渔的心境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真希望这船能没完没了地开下去。雨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以为自己说什么话得罪了他。丁问渔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这诗句如今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雨媛让他这么一说,也有了一些感叹,立刻觉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丁问渔起码是一个很有趣的旅伴,她意识到这一路上,自己的行为已经大大地出了格。不要说她已经是结了婚的少妇,就是没结婚,和丁问渔这么疯疯癫癫地在一起,也有些太过分。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待在一起过。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自然而且不顾后果地做了,以后想起来都会后怕。雨媛想自己若是把这一路的经历,说给同伴听,保证吓得她们目瞪口呆。

船快到南京的时候,雨媛和丁问渔约法三章,说好到南京以后,一切恢复正常,他可以继续写信,但是再也不要见面了。雨媛在无意中,不仅承认了自己接到了丁问渔一封接一封的来信,而且熟读了这些信的内容。但是此时的丁问渔,已经不可能因为雨媛接受了他的信就心满意足。由于分别在即,丁问渔如丧考妣,一脸的痛苦和绝望。他不肯善罢甘休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见面?"雨媛知道他死皮赖脸的脾气,不给他任何商量的余地。丁问渔不依不饶地说,他知道她是讨厌他了,又说知道自己生来就讨人厌。雨媛笑着说,既然是知道自己讨人厌,就不要再胡搅蛮缠。她说这话的口气,并不是真的十分严厉,丁问渔变得就像一个大孩子,死钉住雨媛不放。

雨媛说:"我们应该至此为止,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丁问渔非常认真地说:"我不需要任何结果。"

4

从避暑胜地庐山回到酷暑下的南京,丁问渔有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南京的夏天向来是热的,一年里总有几天,会热得人死去活来。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尤其热,整座城市成了一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都说这是兵戈之象凶险之年。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发生在北方的战事,和平解决芦沟桥事变,仿佛还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蒋介石已于七月二十日,也就是第一期谈话会结束那天,乘飞机从庐山匆匆返回南京。报纸称委员长精神焕发,态度安闲,对时事的发展似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分别接见了美国大使德国大使和法国大使,就东亚局势已进入最后关头,做了必要的解释说明,并请大使们转告其代表的政府注意,中国政府抗日的决心已定,如果日本继续其侵略政策,中国政府将不得不以武力抵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芦沟桥事变发生以后,各界人士无不义愤填膺,发指眦裂。位于冲突地点的二十九军官兵,赢得了一片慰劳声,各团体纷纷致电宋哲元及守土将士,向他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并请其继续为了国家奋勇抗战,电文像雪片一样飞去。暑期留在首都的学生又一次走上街头,就形势危机发表激烈的演说,为慰劳前方将士募款。上至达官贵人阔太太,下至乞丐车夫女佣,多多少少地都掏些钱出来以示慰问。学生们还组成了暑期村头剧团,现编了抗战剧目,到村间作巡回演出。上时间,抗战成了最重要的主旋律,芦沟桥事变正在发展变化中,一个以事变为主题,取名为《芦沟桥事变》的剧本,由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田汉领衔,和一批著名的演艺界人士联合编剧,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出来。首都的报人也组织了一个剧团,在公余社排戏,准备劳军公演《芦沟桥事变》。

回到首都南京的丁问渔,对是战是和还有些吃不准。自从九一八东北四省沦陷以后,民众只要逮到了抗日的机会,一定要狠狠地闹一闹。这已经成了习惯,仿佛不闹一闹就是不爱国,不闹一闹就不是有骨气的男儿,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结果会怎么样。政府的口号虽然是强硬了许多,形势如此,似乎只有打一下才能出口鸟气,然而中国人说到底还是热爱和平的,芦沟桥那边,只要日本人不是逼得很紧,和平空气便立刻笼罩。明知道日本人是缓兵之计,明知道日本人正在调兵遣将,只要前线暂时没有仗打,大家的热情便立刻冷淡了许多。丁问渔回南京的时候,正是大家的抗战情绪,处于高潮中的低潮时期,人们普遍都在怀疑,这场战争是否真的会打起来。人们只是习惯于嘴上喊打,对于真正的打仗,并没有做好踏实的心理准备。

南京的几个中学生,发起了一场捐献五万条毛巾运动。雷声很大,各新闻媒界纷纷做了报道。由于局势一张一弛,抗战的主旋律受到严重干扰,各种各样的劳军运动的热烈情绪,也变得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声势浩大的五万条毛巾运动,结果仅收到了四十九条毛巾,离原订的目标相差太远。于是报纸不得不作出紧急呼吁,希望首都同胞踊跃捐送毛巾,以便转送到前方战士的手中,毛巾事小,激励士气事大。市党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演讲施行兵役法要义,其目的,是为了打消已经深入民心的"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陋习。民族欲求平等,必须首先求得能够自卫,市党部希望广大市民,不仅要在钱财和精神上,支持对日的军事作战,还应该排除恐惧心理踊跃应征。偌大的一个首都南京,适合被征条件的民众,仅占该市人口的百分之八,而被征以后经过抽签,每百人中间,实际上只有一人入伍。兵役法显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欢迎,大家都对抽签的作法普遍感到不满。热血青年恨不得立刻冲到前方去参加杀敌,而一般市民抱着明哲保身的心理,害怕自己真得被征去当兵。

丁问渔回南京的第二天,没想到余克侠会神秘兮兮地跑来找他。当时他整个身心却仿佛还留在庐山,仿佛雨媛就在自己周围,显得无精打采,不知道找点什么事干才好。余克侠来找丁问渔的时候,他正在浴室里冲凉水澡。余克侠连声地招呼,让丁问渔心里一惊,担心他是为了这次庐山之行,自己和雨媛之间的关系过于暧昧,特地赶来兴师问罪。自从知道丁问渔对雨媛有了追求之心以后,已经和老朋友绝交的余克侠,这是第一次来见他。丁问渔赖在浴室里不肯出来,余克侠隔着浴室的门,宣布了自己的来意。原来他找丁问渔的目的,竟然是要和他合伙做生意。

"我绝不会让你上当的。"余克侠开门见山,用一种丁问渔完全陌生的口吻,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说着,"我们这叫做爱国和赚钱两不耽误。"

丁问渔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原来余克侠担当秘书长的备战协会,想做一种"保安袋"的生意。所谓保安袋,也就是一种简单的配有外伤急救药的小包。丁问渔赤条条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忙不迭地穿衣服。余克侠待他将衣服穿好,一本正经地递给丁问渔一份宣传材料,那是为报社拟的广告词。丁问渔抓在手上看了,差点笑出声来。满纸都是十分精彩的警句:譬如"非常时期,非常准备","临乱切忌慌张,应变尤须镇静","慰劳前方将士莫妙于捐赠保安袋,保重自己性命莫佳于预置保安袋"。在纸的下方,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保安袋为使人人能买,人人得用,本共赴国难精神,销售非常特价,每袋国币五角,每箱一百袋国币四十五元,六袋以内只收寄费二角,输送前方慰劳寄费奉赠"。余克侠见丁问渔把纸上的字看得那么认真,随手捞了一把芭蕉扇在手上,一边使劲摇着,一边笑着说做这笔生意绝对不会蚀本,不狠狠地赚一把除非是遇到了鬼。

丁问渔想不明白余克侠要自己如何合伙,他想着纸条上的广告词,忍不住笑起来。既爱国又赚钱,仿佛竖了牌坊当婊子,真是绝妙的好主意。天气实在太热了,刚洗了澡,汗又在冒出来。丁问渔也找了把扇子在手上,哗啦哗啦地扇着。备战协会平时总是说些空话,现在终于想到要办些实事了,而余克侠要丁问渔做的事很简单,这就是通过他父亲的银行,贷一笔款子。生产厂家已经联系好了,就等着钱去买原料。那备战协会只是个空架子,枉有了一班挂名的名人,真想干什么实事连最起码的经费都没有。丁问渔告诉余克侠,说自己为了离婚,已经和父亲闹僵了,再去找他贷款,怕是不行。余克侠笑着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头子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再说,丁问渔的父亲是银行家,投资什么能赚钱,心里再清楚不过。像这种稳赚的生意一定肯做的,银行绝不会因为自己有了钱就不想再赚钱。

丁问渔胡乱地答应了。胡乱答应是将余克侠迅速打发走的唯一好办法,丁问渔已经想好了对策,日后余克侠再来纠缠,他只要告诉他自己父亲不想干,量他也没什么办法。余克侠若是不相信,他总不能亲自赶到上海去核实。在给雨媛写的第二封信中,丁问渔把余克侠找他的事,从头至尾描述了一番,甚至他从浴室里赤条条出来见余克侠这一细节都没放过。经过庐山之行,丁问渔给雨媛写信时的语气,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诗意的浪漫减弱了一些,遣辞造句也变得实在了不少。他唠唠叨叨地向她叙述着发生在身边的琐事,同时又在想象她可能正在于什么。他抱怨他们不该过早地离开庐山,南京太热了,热得让人感到恐怖,热得让人觉得自己始终是待在蒸汽笼子里。如果此时此刻,还能像是在庐山一样朝夕相处多好。

虽然是刚刚分别,丁问渔却好像和雨媛已经分别了许久许久,他对她总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报纸上说南京市内目前最好的避暑场所,在城南,是夫子庙的秦淮河。国难当头,芦沟桥那边国军正浴血奋战、秦淮画舫却不受任何影响。商女不知亡国恨,有生意做就是好事,有钱赚就是节日。自入夏以来,因为天气炎热,秦淮河上的生意,无不利市百倍。一般低级歌女及私娼,在河中极为活跃,趁机大把地捞钱,丝竹歌声,彻夜不绝。吵得周围的住户都没办法睡觉,一个个叫苦不迭。结果警察厅不得不出面干涉,先礼后兵,贴了布告出去,晓以大义,然后再派警艇数艘,往来梭巡,于是秦淮河上叱燕惊莺,一次捕获陪客游船的歌女及形态猥亵之女性,计达四十名之多。

城北避暑的好地方是玄武湖公园,管理部门为了让大家有个夏夜纳凉的好去处,玄武门城门大开,于是整个公园便成了欢声笑语鼎沸的不夜城。南京的市民,夏天照例是干不了什么正经事的,衣服都是少到不能再少,也顾不上什么有关风化,男人纷纷赤膊上阵,女人小衣短衫。正如一位诗人在报上形容的那样,南京的夏季里,永远充满了诗的肉感气息。南京人白天能睡则睡,到晚上借纳凉都成了夜猫子,一吹牛就是大半夜。谈论的话题海阔天空,和时事有关的,又不外乎中日是否真的会打起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都认为自己说得对,都笑对方没见识。悲观主义者相信只要一打仗,中国就会完蛋,乐观主义者的态度却是,日本人其实不是真的想和中国人打,日本兵虽然武器好,其战斗力并不一定就比中国强,中国的军队因为连年内战,这就好比一把刀老是在磨,越磨越快,越战越勇,一个个都已是老兵油条,不像日本兵平时只知道训练演习,弄点新式武器吓唬吓唬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到八月之间,国家大事是发生在北方的芦沟桥事变,对于首都的市政当局来说,让他们感到尴尬的一件事,是粪便统一管理的措施,遇到了极大的麻烦。鉴于市区内没有多少公共厕所,一般居民图省事,随便挖个坑埋上口缸,然后由郊区的农民定时进城取肥。为了公共卫生的缘故,市政当局在夏季开始的时候,对全市的粪坑进行了统一管理,私人所挖的粪坑一律强行填埋,结果粪坑是填了,粪便的出处却发生了大问题。天气热,为数不多的公共厕所里,无论人员还是秽物都爆满。老百姓因为酷暑,火气本来就旺,这一来更是怨声载道,牢骚满腹。国家大事固然重要,个人小事也不能忽略,一时间,对粪便统一管理的不满,仿佛对日本人的不满一样强烈。市政当局不得不紧急组织清洁队,设法增建公共厕所,并以最快的速度,与众粪头制订承销粪便的标准价目。然而远水毕竟不救近火,亡羊补牢,原有的秩序已经乱了,凡是人烟略少的地方,便臭烘烘的,那都是不负责任的人干的坏事。

5

七月七日的芦沟桥事变,在历史书上意味着中日之间大战正式开始,然而在当时很多人的脑子里,都不这么认为。对于大多数的南京人来说,芦沟桥事变最初不过是一场发生在报纸上的战争。报纸上用许多篇幅报道着发生在北方的战事,同时也为这一年的大学招生大登广告。到了七月底,南京聚集了许多前来参加本年度高考的学子。和往年相比,这一年的报考人数有增无减,由此可见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中国人还是看重一纸文凭的。中央大学和武汉大学还有浙江大学,组成了声势浩大的联合招生委员会,报名参加考试的学生,共有八千六百人,主考场设在中央大学的体育馆里,各大学的名教授被邀请监考和改考卷,丁问渔也有幸忝列其间。约有八分之一的考生是女生,丁问渔在监考时,看着那些女学生一边考试,一边头上冒汗,忍不住想到,要是雨媛也能参加高考多好。经过在庐山的接触,丁问渔知道雨媛其实很想上大学。

丁问渔几次约雨媛见面都没成功。他并不知道她自从回南京,一直陷入在婚姻的危机之中。早在两个月之前,雨媛对余克润和曲蔓丽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的传闻就有所了解。从庐山回来以后,让雨媛感到十分震惊的,是余克润不仅没有中断和曲蔓丽的关系,反而变本加厉,两人竟然在城北找了一套房子秘密同居。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余克润不是一个有家庭观念的男人,他没想到曲蔓丽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沾上了就别想再甩掉。

曲蔓丽并不一定真的想和余克润结婚,她选择秘密同居的目的,就是要用这个既定的事实,迫使余克润和雨媛离婚。她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子,知道如何有效地把余克润抓在手上不放。

余克润突然发现自己要想不被搞臭,唯一的办法就是乖乖地和雨媛分手。

曲蔓丽带着余克润频繁出现在上流社会中,她带着他去见自己舅舅的得意门生,去拜访那些政界和军界的要人。和单纯的雨媛相比,曲蔓丽见多识广,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如鱼得水。余克润明白像曲蔓丽这样的女人,才是扶持自己在事业上能有一番作为的贵人。一位算命的曾对余克润说过,他日后想在事业上有一番飞黄腾达,必须靠一位红颜知己相助才行。

和雨媛结婚以后,他的心头一直隐隐约约有个遗憾,觉得她不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他糊里糊涂地就和曲蔓丽同居了,而且糊里糊涂地认定曲蔓丽这样的女人有帮夫运。房子是曲蔓丽自己去找的,显然这位既任性又有心计的女学生,对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和舅舅家,都感到不满意。余克润只是她随手抓住的一个男人,她对他谈不上太满意,因此处处用自己的标准改造他。

曲蔓丽对余克润展开的第一个攻势,就是让他尽快和妻子雨媛离婚。既然余克润承认他和雨媛的婚事有些草率,那么他就应该快刀斩乱麻,结束这种草率的婚姻。余克润有些骑虎难下,他希望曲蔓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大家交往一阵便毫无牵挂地分手。等曲蔓丽真把房子找好以后,几天不见面就到处打电话找他,余克润开始感到恐慌,爱情的游戏似乎已经出了格,他意识到自己落入到了陷阱之中。他是一双湿手沾上了干面粉,想干净也干净不了。

曲蔓丽不像雨媛那样把很多不满都放在心里不说,她既能像新式妇女那样思想开放,把男女之间的性爱不当一回事,又可以像旧式妇女那样用寻死觅活吓唬男人。当她意识到余克润不能下决心和雨媛分手的时候,便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然后在做爱时,冷不丁地抽出来,迫使余克润答应她的要求,要不然,她就立刻死给他看。"我不能容忍我喜欢的男人,生活中还拥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曲蔓丽动辄显得霸气十足。她要求余克润和雨媛分手的借口,不是因为她是自己有威胁的对手,恰恰相反,她觉得雨媛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兵,根本不配成为自己的对手。"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她强得多的女人。"

曲蔓丽对雨媛的了解,都是从余克润那里间接得到的。一个傲气的女孩子总是天生地看不起别的女孩子。女人的傲气常常莫名其妙,女人的傲气常常有恃无恐。和所有喜欢寻花问柳的男人一样,余克润夸大了他和雨媛之间的不和谐,甚至编造了几个并不存在的小故事。

这样的小聪明,余克润在和其他女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屡试不爽。但是他忘记了另一个游戏规则,这就是一个聪明的男人,永远不应该在女人面前,过分地说另一个女人怎么好,同样,聪明的男人也不应该在女人面前,过分说另一个女人怎么不好。为了让曲蔓丽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余克润总是有意无意地贬低雨媛,等到他再想替雨媛挽回面子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曲蔓丽对雨媛的印象已经定型,她把他的改口,看作是一种庸俗的良心不安,看作是一个没有勇气的男人,不敢和没有爱情的婚姻决裂。余克润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曲蔓丽决心越俎代庖帮他下。她自作主张地替余克润约雨媛谈了一次话,一直到见面的前夕,她才把这事告诉余克润。

余克润想退缩已经来不及。曲蔓丽的做法显然是太过分了,她安排了这次戏剧性的会面,而且始终在一旁监视着。她理直气壮地要亲眼看余克润会怎么做。很长时间里,大家都无话可说,雨媛不住地偷眼看曲蔓丽,曲蔓丽高昂着头,一副不屑于和雨媛对话的样子。余克润犹如芒刺在背。天气本来就热,初见面的短短几分钟里,已经流了好几身汗了。雨媛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这次见面的目的。她刚从庐山回来,和丁问渔之间的关系有些过热,因此对余克润还存着一些歉意,这样一来也好,大家都不欠对方什么。在一开始,她还不能明白为什么安排要这次滑稽的会面,曲蔓丽盛气凌人的态度让她感到很不高兴,余克润有话不说的样子,也让她受不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几个月前另一次荒唐的戏剧性场面,情况有些相似,不过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当时的第三者是她,而如今却是曲蔓丽。

临了,把话挑明的还是曲蔓丽。她以发难的方式,开始了这场让雨媛感到震惊的谈话。

"余克润,现在是时候了,你不是要和这个女人解除没有爱情的婚姻吗?"曲蔓丽的口吻像是舞台上的道白,有板有眼,抑扬顿挫。雨媛惊得目瞪口呆,目光寻求答案地转向余克润,余克润的目光不敢对着雨媛,他做出好像不在听曲蔓丽说话的样子。雨媛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自然是十分愤怒,曲蔓丽的话也太岂有此理,这话轮不到她来说。

雨媛只用了一句话,便狠狠地煞住了曲蔓丽的傲气。她盯着她的脸,气愤地问着:"你是什么人?"曲蔓丽一时语塞,雨媛又向余克润追问她的来头。

余克润摊开双手,支吾了半天,苦着脸说:"雨媛,你听我解释。"

雨媛洗耳恭听。余克润的解释很无力,绕着圈子不着边际。雨媛觉得他此时根本用不到这么慌乱,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曲蔓丽已经替他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他何必再做多余的掩饰,他今天来找她,不就是为了解除她和他之间所谓没有爱情的婚姻吗。雨媛感到自己的心口,让小刀子给捅了一下,猛地疼了片刻,然后便是一片麻木。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和余克润之间的婚姻,究竟存在不存在爱情这一问题。雨媛相信自己是爱余克润的,而且她相信他也爱她,余克润避重就轻的态度,不仅让雨媛感到失望,同时也让她感到绝望。她的心灵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害。

余克润说:"看来我们之间是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曲蔓丽在一旁很不满地说:"怎么能说是小问题呢,你应该告诉她,你现在已经和谁住在一起!"

雨媛感到自己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余克润变得非常狼狈,显然他也觉得曲蔓丽做得太过分了。但是看得出来,他拿她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余克润干脆装哑巴,让她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事情反正是大大地出格了,曲蔓丽一不作,二不休,便把自己和余克润一起租了房子同居的事,倒竹筒似的统统说了出来。这是很毒的一招,雨媛和余克润结婚以后,一直想和他有一处自己的房子,没条件买的话,先租着住也不要紧,没想到余克润一直拖着不办,最后却和别的女人租房子同居。就冲这一点,雨媛想自己就永远也不会饶恕余克润。

余克润无事佬一样地站在一边不吭声。他的不吭声,实际上是默认曲蔓丽所说的都是事实。曲蔓丽现在已经处于上风,她注意到雨媛的脸红得血仿佛就快要涌出来,眼圈也有些红,索性乘胜追击,故意用她和余克润之间目前如何恩爱来刺激雨媛。女人往往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伤害女人,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杀伤力。曲蔓丽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相信,别以为自己有了一纸婚书,他就应该属于你。"

雨媛想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多说也没什么意思。她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曲蔓丽咄咄逼人地还要说,余克润看不过去,让她别往下说了,曲蔓丽得理不饶人地说:"我干吗不说?她也有嘴,她也可以说嘛!"雨媛对曲蔓丽说不出的厌恶,她不想和这个女人斗嘴,吵架不是她的特长,雨媛希望曲蔓丽能够走开,自己真有话要问,也是对余克润说。雨媛想听听余克润自己怎么说,事情有些太突然,她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才能应付目前的局面。余克润似乎不想和她单独相对,事情已经被曲蔓丽搞糟了,他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逃之夭夭。他不是个有心计的人,但是这时候不得不用一些心计。他既不想亲口对雨媛说要解除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也不否认这次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解除婚约。这是一个很滑头的办法,为了曲蔓丽这样的女人,就和雨媛分手实在有些不值得,但是事情已发展到了这一步,想不分手看来也不可能。就算是为了成全曲蔓丽,余克润知道自己想不离婚,也得乖乖地离婚。曲蔓丽和雨媛不一样,她什么不像话的事都能做出来,而余克润和雨媛共同的毛病,就是都太爱自己的脸面。

曲蔓丽果然对余克润老大的不满,特别是通过这次见面,她注意到雨媛的姿色,似乎还在自己之上,而余克润吞吞吐吐,想断又不敢断,分明是旧情不忘。她恨得咬牙切齿,抱定主意要和余克润大闹一场。余克润把她送到家,借口有事要溜。曲蔓丽知道他这一走,准保好几天又见不到影子。余克润逃避矛盾的办法永远是非常拙劣,永远是惹不起,躲得起,对付不了的时候,就藏着不露面。曲蔓丽吃准了他这一招,一把扯住了他的膀子,威胁说:"今天这日子,你要是敢走,我们就算是到了尽头了。"余克润被她这一吓唬,立刻显得有些犹豫。曲蔓丽的威胁含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他们的关系完了,另一层意思就是她不想活了,要死给余克润看。用自杀来威胁别人真算不了什么高招,但是余克润偏偏害怕这一招。他吃不准曲蔓丽是真是假,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的前途也就完了。

余克润没办法,只好说:"我又不是骗你,是真的有事。"

曲蔓丽说:"今天这日子,天坍下来,你也不许走!"

余克润拗不过她,只好留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吃饭时,曲蔓丽悠悠地说,他要是真不想和雨媛离婚,就不离好了。余克润奇怪她怎么又这样说了,刚松了一口气,曲蔓丽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眼睛瞪着他说:"就知道你正等着我这句话!我告诉你,要是不想和你那位太太分手,也用不着勉强。你别指望离了婚,我就会嫁给你。"余克润心里想,既然不打算嫁给我,干吗还要逼我离婚,嘴上却说:"难道我说过不和她分手的话?"曲蔓丽冷笑说这话用不着说出来,他脸上的意思都摆着的,再不会察颜观色的人,都能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

余克润说不过她,只好叹气。曲蔓丽又说:"你叹什么气,我告诉,别以为你那位太太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她娘不是个日本人吗,说不定她就是个日本间谍。陆军总部怎么会让她那种女人混进去的?"

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最恶毒的骂人,就是说人是汉奸和间谍。余克润知道曲蔓丽不狠狠地糟蹋雨媛,绝不罢休,心里因此有些不痛快,曲蔓丽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自己分明是没理的事情,说得理直气壮千真万确。几天前,余克润陪曲蔓丽去参加一个舞会,曲蔓丽年轻的舅母在和他一起跳舞的时候,很认真地问他什么时候和自己太太分手,"我们家蔓丽看上你,真是倒了大霉,你知道有多少当官的看中她,他们哪个不比你强?"曲蔓丽的舅母自己嫁了一个老头子,浑身的气力没地方使,到了舞场上就不肯歇着,她缠住了余克润不放,怕曲蔓丽吃醋多心,处处以长辈的口吻说话。她的话总是说得赤裸裸的,说到临了,竟然要给余克润下最后通牒。余克润心里有些烦,倒不是不想和雨媛分手,也不是担心雨媛不同意和自己分手,他感到不痛快的是曲蔓丽模棱两可的态度。无论是曲蔓丽的舅母,还是曲蔓丽本人,都是一个毛病,她们一个劲地逼他,都是只对余克润和自己的太太分手这事有兴趣,至于分手以后,曲蔓丽是不是真嫁给他,从来就没有一个肯定的说法。余克润的想法很简单,事情既然闹到了这一步,他若和雨媛离婚,当然就要娶曲蔓丽,否则离婚干什么?

曲蔓丽天生有一种驾驭男人的手段,她将余克润强留了下来,知道今天必须对他好一些,只有恩威并重,才可能把余克润牢牢地捏在手心里。就在余克润最担心她要和他继续攻击雨媛的时候,她突然停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余克润立刻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吃完饭,女仆烧了一大锅洗澡水,一切都布置好了,曲蔓丽打发女仆去做别的事,她自己侍候余克润洗澡。天气热,余克润一边洗澡,一边出汗,曲蔓丽便在一旁十分耐心地替他打扇子。洗完了,又替他扑痱子粉,余克润受宠若惊,心里过意不去,也要替她打扇子,曲蔓丽和颜悦色地说:"你刚洗了澡,赶快到外面找个凉快的地方乘凉,要不然又是一身汗。"

过了一会儿,曲蔓丽也洗完了澡,香气扑人地来到余克润身边。由于他们找的房子是在郊外,门前有很大的一块空场地,再往前是一个池塘,两棵柳树,在空地上放一张大的竹榻,实在是夏夜纳凉的好场所。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月光如洗,依稀还能见到几颗星星。余克润知道她肯定会唠叨白天和雨媛见面的事,一说又要吵架,没想到她故意避而不谈,偎在他身边海阔天空地和他说别的事,一边说,一边还替他打扇子。到了后来,余克润卧己反而憋不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主动说起雨媛的事。刚说了一个头,曲蔓丽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余克润拉开她的手,说:"我也不是不想快刀斩乱麻,只是这事总得有个过程。老实说,她今天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曲蔓丽说:"别光为她想,你为我想想,你不和她离婚,我算什么,难道永远当你的外室?"

6

丁问渔几次约雨媛出去玩都没有下文,他想她果然说话算话,从庐山回来分手时说好的,两人面对面的交往到此为止,说结束就真的结束了。丁问渔自然不肯死心,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非分企图,只是觉得和雨媛在一起,那种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从有了庐山的交往以后,丁问渔更觉得自己并非是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在批改高考入学考卷的时候,每当批到一手娟字的卷子时,丁问渔便猜想那必定是出于一位美丽的女子之手,由此又联想到雨媛如果也能来大学读书,自己有机会天天见到她,真是太有趣了。爱屋及乌,丁问渔都不忍心在那些写着娟字的考卷上扣分。国难当头,要想安心读书实在太难了,这一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多,分数却不算高,平均分数达到七十分的,一共就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两位被中央大学录取了,一位录取浙江大学。平均六十分以上的也不多,还不到五十个人,其中一大半都被中央大学录取了。

阅卷结束,丁问渔一门心思又都回到了雨媛身上。信自然天天要写的,话永远说不完,刚寄出一封信,新的要说的话,像春风吹过之后的草地,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新的芽来。庐山朝夕相处的情景,时时再现,晚上睡觉,做梦便回到了庐山,不老实的念头有时候竟按捺不住。丁问渔因此明白,人原来是不会有满足之时的,人的心真满足了,也许就不是人了。他本来的希望并不高,雨媛只要能接受他的信,就是天大的面子,而他的本意,也不过是为了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恋爱。看来精神恋爱难免自欺欺人,不过自从丁问渔追求雨媛以后,他的确崇高了不少,首先已经没有了寻花问柳的恶习,其次身上那种名士的古怪毛病也改了许多。

恋爱前后,丁问渔已经判若两人。

丁问渔终于接到雨媛一封同意见面的短函,他欣喜若狂,不死的心立刻复苏,立刻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就赶去见雨媛,几天内,形势正在变得日益严重起来,芦沟桥事变的发展已不可收拾,和平的幻想连续破灭,日本军队占领了天津,又将北平死死地围住了,何时沦陷不过是迟早的事。国民政府这一次似乎下决心要真打大打,各地军政大员纷纷云集南京,共赴国难,共商抗日救亡大事。山西阎锡山,广东余汉谋,广西白崇禧,四川刘湘,湖南何健,云南龙云,以及国民党的老对头共产党的代表朱德和叶剑英,都在短短的几天内,先后赶到南京,于是报纸上一片热闹,连篇累牍地做着跟踪报道。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团结一致万众一心的局面。丁问渔在德国留学期间,曾和朱德有过交往,这次朱德到京,在京的留德同学要做东请他吃饭,因为设宴招待朱德的达官贵人太多,留德同学竟然轮不到机会,结果大家只好忙里偷闲,在一起喝了次茶。喝茶时,红光满面的红军总司令朱德,对丁问渔说了一个笑话,说得在场之人无不捧腹。原来朱德在延安时本是清苦惯的,此次到京,连日都是宴请,竟然把肚子吃坏了,有一次出门,忽然要方便,慌不择路,只好原路返回,急不可待地回到住处,门却被里面的暗锁锁上了,折腾了半天,派手下的人从气窗里爬进去,才算解决了大问题。

虽然中日间的军事对抗,到目前为止,仍然还发生在遥远的北方,但是首都南京的战争气氛,已经逐渐升温。军事当局正在考虑,令南京的居民迁移出城外,如不愿者则强迫迁出,使城内只留二十万留守人员。这一议案立刻遭到了反对,理由是如此的人口大迁移,必将引起人心动荡。事实上已经人心惶惶了。大家尽管都赞成抗日,一旦战争真的打响,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国军将在上海和日军决一死战的传闻不胫而走,上海人纷纷往租界里搬。丁问渔参加了留德同学的茶会以后,在与雨媛见面之前还有些富裕时间,忽然想到可以先赶去电话局,给自己父亲挂个长途电话。电话局里拥挤异常,人们神色紧张地排着长队,好不容易轮到了机会,因为电话局里大吵闹,打电话时不得不使劲叫唤才行。

丁问渔在即将轮到自己的时候,放弃了打电话。与雨媛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他不愿意让雨媛苦等自己,要了辆人力车直奔约会地点。雨媛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丁问渔惊恐不安地看了看手表,发现雨媛竟然提早到了,禁不住有些出乎意外,匆匆地付了钱,来到雨媛面前,他虽然不能算迟到,但还是觉得不能原谅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来。雨媛的脸色不好看,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什么心思,心里面不痛快。丁问渔以为她是嫌自己来迟了,正要道歉,没想到雨媛却向他道歉。雨媛告诉丁问渔,她因为陆军总司令部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今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太长,实在是来不及通知他了,要不然,雨媛一定会取消这次约会的,丁问渔听了,心里一阵感激,雨媛真是太知他的心思了,如果今天她不来赴约,天知道他会傻等到什么时候。

雨媛在刚给丁问渔寄出那封短函后不久,便深深地后悔了。她约他见面的目的,是想找个人帮自己找到余克润。她需要丁问渔为自己当回信差。经过和曲蔓丽那次该死的会面,雨媛觉得自己必须找余克润认真地谈一次。丁问渔显然不是一个适合于商量的人选,可是陷于痛苦之中的雨媛,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她不想让自己的女伴知道她的烦恼,也不想让家里人为她操心。由于一切来得都太突然,雨媛发现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她想找余克润谈话,但是余克润明摆着是在躲她。结婚以后,余克润和她见面,向来都是处于主动的地步,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来时不打招呼,说走就走,老实说,雨媛现在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余克润去。曲蔓丽说,她已经和余克润同居了,他们找了房子,就住在这个城市里某个角落里,偌大的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角落?

丁问渔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替雨媛去查找她那位负心的丈夫。既然雨媛是如此信任他,他理当竭尽全力效劳。雨媛欲哭无泪心事重重的痛苦模样,激起了丁问渔的无比愤怒,他想不明白余克润为什么要这么混账,娶了这么一个好妻子,却不懂得珍惜。雨媛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没什么说话的时间了,匆匆告别。丁问渔十分笨拙地安慰了她几句,替她要了辆人力车,答应一有消息就立刻向她汇报。雨媛十分勉强地笑了一笑,坐在了人力车上,回过头来,想对他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说了,只是对他摆摆手,算是作别。丁问渔跟在她后面,屁颠颠地跑了几步,见人力车越走越远,高声说:"你放心,我饶不了那小子的。"

雨媛不愿意听到这句话,知道他是个书呆子,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远得说话也听不大见,索性随他去,一转身,在人力车里坐踏实了。事情反正是已经弄僵了,再继续糟糕,又能糟糕到什么地方去?丁问渔看着雨媛远去的背影,心里对余克润越想越恨。随着战争的气氛越来越笼罩,中国人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仇恨已经达到了最高点,而此时丁问渔对余克润的仇恨,却是有过之无不及,雨媛的指示就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是他一时想不明白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余克润,余克润若是容易找,雨媛也就用不着麻烦他了。余克润的双重身份,使得他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因为他既是飞行员,又是航校的教官。没人弄得清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在机场,这地方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尤其是目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还未走近便会被执勤的卫兵撵走了。

丁问渔于是想到去金陵女大找那位和余克润同居的女学生曲蔓丽,他赶到学校,才意识学校已经放假了。丁问渔曾在这所学校进行过讲座,反应异常热烈,听惯了枯燥课程的女学生们,都觉得他的演讲十分有趣滑稽。丁问渔找人心切,学校的门卫拦着他不让进去,丁问渔不由大怒,举起手杖,气势汹汹地在空中乱舞,想硬往里面闯,门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有些发急,说你这位先生总不能一点道理也不讲,正巧有一位教音乐的教师路过,她是认识丁问渔的,连忙帮着打圆场。那门卫得理不饶人,还要啰嗦,音乐教师厉声说:"丁教授是本校的贵客,怎么可以如此怠慢。"门卫吓得不敢吭声,音乐教师又训了门卫几句,说自己的家就住在附近,学校已经放假,丁问渔干脆去她家做客算了。丁问渔想既然打听不到那位要找的女学生,还是告辞拉倒,天气热,站在那说话,也得流一身臭汗。女教师怕丁问渔不死心,领着他去女学生的宿舍,果然门窗都是锁着的。

接下来一步棋,便是去余克侠处打听。从内心来说,丁问渔极不想去见余克侠,害怕他又纠缠着自己谈投资保安袋的事。这些天来,丁问渔一直躲着不见他,现在却又要自投罗网地去见他。余克侠果然喜出望外,一路高声地迎出来,然后亲热地送至客厅,丁问渔被他的热烈情绪弄得很不好意思,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些和来意丝毫不搭界的事。余克侠兴致勃勃,非常高兴地说:"这仗总算是真要打起来了,想想也是,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么能老受小日本的气!"

丁问渔想今天这阵势,不敷衍一下是不行的,红着脸告诉余克侠,说贷款的事,已经和家父谈过,老头子要好好想一想,才能给予明确的答复。余克侠似乎已经从别的什么地方弄到了钱,突然变得牛气起来,连声说形势如此,钱自然是不会再成问题,很多有钱的阔佬都想在这件事上插一脚。"你想,我们有备战协会这块招牌,训练总监唐生智这个老家伙是名誉董事长,其他在协会里挂名的,哪个不是一流的人物。投资保安袋,既爱国又赚钱,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当然乐意投资。问渔兄,你千万不要误会,令堂德高望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如能够玉成此事,我们当然再欢迎也不过了。"

两人话不投机地说了一通,丁问渔吞吞吐吐地提到了他的兄弟余克润。余克侠一怔,似乎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同学兄,与自己弟媳妇之间,有些关系微妙的地方。他盯着丁问渔的脸看,注意到他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你找克润有什么事?"余克侠带着疑问。丁问渔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无论怎么回答都麻烦。丁问渔最害怕余克侠不知深浅问下去,刨根问底。如果谎称没事,余克侠不会告诉他弟弟的下落,那么他今天就白来了,如果说有事,依余克侠的那烂脾气,不问个一五一十绝不会善罢甘休。

余克侠带有疑问的眼光很快就消失了,继续大谈备战协会在生产保安袋之外的事情。他向丁问渔抱怨自己这位秘书长是如何如何的繁忙。人在抱怨自己忙的时候,通常都有一种得意感,说穿了,这种抱怨其实都是在变着法子夸自己怎么能干,怎么少了自己不行。丁问渔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听他说,听他没完没了地表扬自己。没想到余克侠说着说着,话锋突然一转,说备战协会明日将在青年会大礼堂组织一次活动,举行防空演讲,报纸上广告已经全部出去了,不知道他看见没有,届时马市长将亲临会场讲话,余克润也被安排到会和听众见面,由他介绍日本飞机的种类和防范。丁问渔听了喜形于色,没料到想探听的消息得来全不费工夫,问清了明天开会的时间,也顾不上是不是扫余克侠的兴,说告辞就告辞。余克侠要留他吃饭也被他拒绝了。

第二天,丁问渔准时赶到青年会大礼堂,会场上空空的还没什么人。大礼堂里没有电风扇,就是已经先来的听众,也都在外面的树荫下聊天。因为到会者太少了,会议的主持者怕马市长来了不高兴,临时到处拉人。结果那会场里仍然是像老太婆的牙床,东缺一颗,西少一粒。马市长到会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主讲者是防空协会一位口齿不清的官员。防空协会要比备战协会的来头更大,因此那位官员说话时,根本就不把备战协会的人放在眼里。他的话又臭又长,海阔天空,从英吉利说到法兰西,又从古代的诸葛亮说到前清的太平天国。

听的人愁眉苦脸,大倒胃口,说的人越说越有精神,因为汗出得多,一边说,一边拼命喝水。

就听见会场里一片摇扇子的声音,要不就是大家交头接耳的说话声。丁问渔听了不一会,就独自一个人到树荫底下纳凉去了。他此行的目的是见余克润,对会场上所说的防空知识毫无兴趣。

姗姗来迟的余克润,直到会议快结束,才匆匆赶到。曲蔓丽自然是和他一起来的,由于时间紧迫,丁问渔想拦住他也来不及。余克润救人似的被送上主席台,在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中,开始讲话。他并不善于说话,所以赶来出这个丑,完全是因为他哥哥余克侠的缘故。

此外,曲蔓丽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天生喜欢一切可以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机会。余克润在主席台上说什么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场合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着他们看。余克侠十分专业地谈着飞机的种类和性能,以及轰炸机通常会携带什么样的炸弹,这些炸弹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他的讲话过于专业,听众听了不一会便不耐烦了。

丁问渔悄悄挨到曲蔓丽身边,十分唐突地问着:"你就是和台上那小子非法同居的女人?"

曲蔓丽怔了一下,当她弄明白丁问渔说的话,立刻又羞又怒。这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羞辱,竟然有人敢如此无礼地和她说话,竟然有人会如此赤裸裸地羞辱她。会不温不火地开着,她不敢高声说话,压低着嗓子悻悻地问:"你是什么人?"

丁问渔说:"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曲蔓丽吃不准他的来头,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说着站起来,换了一个位子。丁问渔不顾后果地跟了过去。曲蔓丽见这个人这样脸皮厚,又换座位,这一次,她拣人多只有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丁问渔没有办法再跟过去骚扰她,于是只好站在一旁发怔。坐在台上正说着话的余克润,先不曾明白怎么回事,不明白曲蔓丽为什么要频繁换座位,一眼看见丁问渔像幽灵一样地钉在曲蔓丽身后,顿时怒火中烧,恶气不打一处出,思路立刻就乱了。台下的人听听不对劲,本来不怎么注意听他讲,他的言辞一乱,大家聚精会神起来。

余克润只好草草收场,从主席台上走下来,会场的前排替他留着座位,有人招呼他坐下。

他坐下以后,回过身来,对曲蔓丽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去。曲蔓丽一肚子不痛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余克润不知道丁问渔对她说了什么,把眼睛转向丁问渔,却看见他也正在对自己张望。大会说结束就结束,在一片热闹的掌声中,余克润来到曲蔓丽身边,伸出胳膊,让她挽着往会场外走。曲蔓丽伏在耳朵边十分委屈地说着什么,余克润心里似乎已经有数,他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丁问渔。这时候,他们已来到军用吉普车边上,而丁问渔正跟在他们后面。

丁问渔突然加快了步伐,赶了上去,招呼说:"你们两位慢走,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说。"

余克润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招呼曲蔓丽上车,自己也坐到了驾驶座位上。丁问渔拦着吉普车不让他们走,余克润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冷冷地说:"你真有话说,上车好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丁问渔听了这话,心里正求之不得,非常笨拙地往敞篷的吉普车上爬,还没坐稳,那车便呼啸着开了出去。丁问渔一屁股跌坐在后座上。坐在前排的曲蔓丽和余克润都不吭声。余克润只顾开车,曲蔓丽木木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丁问渔琢磨着应该如何汗始这场谈话,喉咙口仿佛准备什么演说辞似的,不时地轻咳一声。余克润显然是在等他说话,终于有些不耐烦,对着反光镜里的他,恶狠狠地说:"喂,你有屁就快放!"

丁问渔于是开始谴责他不该像现在这样对待雨媛,他告诉他雨媛不仅仅是爱他,而且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像雨媛那样天使一般的女孩子,作为男人,应该为她带来幸福,不应该为她增加烦恼。既然是说动了头,丁问渔好像是在讲台上演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余克润无动于衷地开着车,他将车开出郊外,一直往远处开,最后将车子停在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猛地踩了踩刹车,然后跳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板着脸说:"你给我快滚下来!"

丁问渔还没有从他的演说辞中清醒过来,他注意到余克润的两个眼睛,冒着怒火,那气势就像要一口吞掉他似的。"你这是干什么?"他好像还有些不明白余克润的意思,余克润这时候可不客气了,他指着丁问渔的鼻子说:"我警告过你,别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场羞辱是你自找的,你给我赶快滚下来。"丁问渔赖着不动弹,余克润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拎了下来。丁问渔气势汹汹,不甘示弱地说:"你敢打我?"说着,举起手杖,欲向余克润挥去,余克润头略低了一下,一伸手,抢过手杖往远处扔去,然后照他的鼻子上就是两拳。丁问渔顿时就给打懵了。余克润说:"你这样的书呆子,根本就经不住我打。"

曲蔓丽在一旁看着,唆使余克润索性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丁问渔缓过劲来,知道自己不是余克润的对手,又不肯认输。他从来没打过架,这时候,不计后果地扑向余克润,就像女人撒野似的,在余克润的脸上捞了一把。这一下正好给余克润提供了继续揍他的机会,于是余克润大打出手,拳足交加,不到一分钟,便把丁问渔揍趴下了。

余克润气吁吁地对趴在地上的丁问渔说:"我告诉过你,你这是找死!"

曲蔓丽在一旁幸灾乐祸,她注意到余克润的手好像破了,正在流血,连忙掏出丝手绢替他包扎,却发现那原来是丁问渔脸上的血。丁问渔威风全无,痛苦地呻吟着,此时要多惨有多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余克润意犹未尽,再次警告说,要不是看在他的年纪不小了,经不住打的份上,今天非把他往死里打不可。曲蔓丽扬眉吐气,有些想不明白地说:"你算什么东西,要站出来为那个女人说话?"她并不知道丁问渔追求雨媛这件事,余克润这样自大的男人,绝不会把还有个男人看中自己太太这种丑事说出来。曲蔓丽非常气盛地让丁问渔给雨媛带个信,说有什么话,最好让她自己来说,用不到多此一举请他这种无用的说客。她注意到余克润的脸上飘过一阵阴云,似乎有些不快,便不往下说了。余克润重新发动吉普车,示意曲蔓丽赶快上车,一踩油门,扔下丁问渔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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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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