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池

不忍池

东京上野站有告示指引:「中央改札」和「不忍改札」——「不忍改札」,中文即「不忍剪票口」。那个「不忍口」,是通往不忍池的出口。

日本有很多奇怪而有趣的地名或风景区。譬如JR铁路沿线有个「我孙子」,我孙子町有个日本最古老的观世音信仰道场和消灾灭祸的寺院,也有我孙子公园。若人问你住哪儿?你答:「我孙子。」听上去荣升祖辈。

而「不忍池」也是个意境深远的名字。它的由来,网上找不到,原来日本的朋友或哈日一族亦不甚了了(如读者知道请告诉我)。

上野是个老区。上野恩赐公园于明治维新开始建成。江户时代原为武家屋敷。这里有个地标,便是挺立的西乡隆盛铜像,明治三十一年(1898)塑成。雄姿英发的西乡隆盛,和阪本龙马都是明治维新英雄人物,典型武士风度,但在变幻莫测的政局中,不管功罪,下场都不堪。当时维新的豪杰,有四十多岁英年病死,有被暗杀。背负「逆贼」罪名的西乡隆盛,五十一岁时自杀身亡。这个铜像看来坚毅不屈,据说并非他本人,因他厌恶拍照、画像,故雕塑者在塑造原型时借用了他弟弟的相片,再参照西乡穿过的衣服鞋子,所以这是个「假象」——他身畔爱犬反倒是真的。

这个日本最古老的公园分两大区,博物馆区文化气息浓厚,一带设了国立西洋美术馆、东京国立博物馆、国立科学博物馆、旧东京音乐学校奏乐堂、上野/森美术馆(我曾在此参观过「大兵马俑展」)……还有日本史上最早饲养熊猫的动物园,每年圣诞他们给北极熊和猴子送上杂果忌廉蛋糕呢。

不过极负盛名的,是景致随四季变化,因人生盛衰更迭思潮起伏的不忍池。它在公园西南角,是个人工湖泊,中间有个小岛「弁天岛」,供求财问卜。

由东照宫到不忍池,半途遇上型格独特的「时/钟」,是江户时期报时用的铜钟,早上六时、正午十二时、晚上六时,都依循百年老习惯,响起悠扬钟声。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为此写过:「繁花成云,不觉钟声」之句。

一度,不忍池确繁花成云,绮丽如梦。

暮春三月,这里一千多株樱花开得灿烂而凄迷,不少游客专程来赏花。池畔遍植杨柳,直是柳绿花红良辰美景。

天气暖和,碧波潋滟,野雁和白鸽都来歇脚、啄食。

每年夏季节日舞台,亦以不忍池为中心。夏天荷花盛放,荷叶田田。七月流灯会,八月盂兰盆节,都有影绰摇曳的水灯,在池中梦游。还举办盆栽市场、庙会、古董市场……是上野夏日一道古意盎然的亮丽风景线,发思古幽情,亦享天然色香。

时间过去了。

花叶凋零总令人有点惆怅。我们见到的不忍池,随着季节转换,荷花早已萎谢,半分艳色不存,荷叶亦颓败枯槁,枝梗都成了废弃的支撑,再也没有需要。「亭亭玉立」的回忆,被慵倦的野雁轻轻驱散,牠们在清寒而堆满垃圾的池水中,勉强觅得一个栖息处。待冬去春来,重新振作。

日本诗人佐藤春夫仿效中国诗歌,改写了「莫泣不忍池中月,莫叹言问桥上春」之句。虽是「今非昔比」,还带点「惨不忍睹」,但花谢有时,花开也有时,大自然永远循环,只恨人不长久而已……不忍池畔的「下町风俗资料馆」,便展现了日本明治与大正期间,小工商业繁荣地区庶民生活形态。你可看到,人已灰飞烟灭,他们的家具、工具、日用品、书本、饰物……甚至古老的厕所,亦实物重现。不知会不会有几双眷恋不舍的手,在暗地摩挲?这个下町风情的小馆,因天黑得早,下午四时便关闭。

不忍池外,有女人街一样的AMEYA阿美横町,也有?00可看一整天「绝赞上映中」的成人电影,多半已过时。这一带是「同志」们聚脚处。

还有,此处亦穷人避世静所,醉汉、流浪汉、乞丐……在某角落倒头大睡。较有「环境」的,自备纸板木板撑起间格栖身小屋,盖上被子借宿一宵,天亮了,自律地起来,把纸板帐幕拆走折好,背着漫步天涯。黄昏重临,又再寻个好梦。同那些无家的野雁一样,不忍池再叫人欷歔、触景伤情,毕竟是一个立足之地。不会被逐,被抓,和受尽白眼

——明天的难处明天再说。

东京的繁华绮丽,先进文明,情色风流,似乎不在他们梦中。

暮色渐合,叶已落尽的枝干上,飞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寒风呼啸,黑鸟在呀呀的叫,忽然静止,格外空寂。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意境最高的元曲。不忍回头,不忍追思,不忍放弃,不忍遽去……

告别不忍池,才明白「不忍」的意思,毋须追查出处和渊源。

P.S.

据说不忍池名称的由来,是依上野一带的「忍山冈」来命名。在上野台地和本乡台地中间的这个地区,以前是海,由于海岸线的后退在平安时代,变成沼泽在宽长年间(1624~44)的宽永寺院营造时,比照琵琶湖建成了不忍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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