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头痛惹来的孽债

都是头痛惹来的孽债

人人都试过头痛,不管正头痛偏头痛,总之会痛不欲生。痛楚有两种:——

(一)锐痛:如尖锥刺袭,如一把利钻钻进脑袋深处,如着电殛,叫你金星直冒。

(二)钝痛:厚重大铁锤一下一下的敲击,轰轰烈烈,沉沉实实,扁成肉饼。

日夜榨取脑汁维生的人容易头痛?不止,体力劳动者也头痛。它是小病抑或大病?一时间说不清。但「痛」是一种警报信号,通知你灭火消灾,身体恢复健康,就不痛。

头痛太普遍亦不能根治,只消它「走了」,也算了。我自三岁起已有头痛病,一直讳疾忌医,是因为只要不痛便忘掉,还去检查?且习惯了,写专栏每天都得交稿,必然多交一篇没时间性的以备不时之需。编辑们都知道,我从不因突然头痛而脱稿。

久病成医,我找得到最适当的穴位,如风池、风府、百会、四神聪、太阳、天柱、完骨……还有手部虎口附近的合谷,加以按压可治头痛。除了按摩,有「鸣天鼓」之法,两手掌掩耳抱头,手指端轻轻敲击枕部近风池穴处,使耳中有击鼓之声。由于紧按耳门,所以「内部」壮盛之声不散。鸣天鼓可健脑、安神、聪耳、治头痛和晕眩。有空便做,古人一日三探,有益于下丹田。

食疗方面我有经验:川芎、天麻,都是良方。天麻海雀炖鱼头汤,喝下去,一觉睡至自然醒。如果你有头痛,一定要试试。

说了半天头痛,不过是「头痛」而已。

——你我的头痛,永远不会牵连什么情缘孽债世纪大案。因为你我只是平凡人,哪来千亿?故一点也不担心。

据报载,十多年前某日,富婆与友饭聚,不过一顿午膳,认识了时任风水师的男人。其间,他见她脸色难看,便问。她答,自己有长期头痛。闲闲一语竟是开篇。他即道,母亲与她同病相怜,幸得父亲帮之按摩。而他亦获父亲传授按摩之术。

膳后三人分道扬镳,临走前她问他要了传呼机号码。同日稍后,召之至公司总部闺房,与他谈论风水。之后又再召回,着为她按摩头部……再按摩身体其他部份……事后给了他五万元。

当全香港的报章也用白描手法报导法庭消息时,市民才恍然:原来一切因「头痛」开始。及后他还贮大量证物:录像带、录音带、相机、孖辫、对话留言、日记、情信、亲密合照、情侣杯……

如果没有头痛,便没有按摩。

如果没有按摩,便没有「遗嘱」。

如果没有「遗嘱」,便没什么好争了。

今年中国大陆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小品《不差钱》红了小沈阳。更红了当中对白:

「人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钱没花完。」

「人最最痛苦的是,人活着呢,钱没了。」

其实应有另外角度的说法。

我认为:

「人最快乐的事,是人在死前,刚好把钱都花得差不多,剩下的还可办后事当遗产做慈善,不拖不欠。」

——预计准绳?安排妥当?难度极高!

人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走,也不知走后的遗物遗产被争夺,私隐暴露于白纸黑字和茶余饭后八卦市声中。

人算不如天算。

根据因果之说,人来世间一趟,有的讨债,有的还债,有的报恩,有的报仇……

一定前世某些纠葛,今生才牵连一起。

忽然记得一个禅的故事:——

有一次,和尚在山洞内坐禅。夜了,四下寂然。来了一只鬼。一般人见了,必定吓得魂不附体面无人色。但和尚就月色一看,那鬼晃晃荡荡飘飘渺渺,却是无头的。

他从容地对鬼说:

「既没有头,也看不出狰狞可怕,所以不必费心相吓了。」

鬼未有去意,仍恃余势相犯。

但见和尚安定无反应。于是扭动妖镜,企图迷惑之。

和尚失笑:

「没有色相,我连你是男是女也分不清,又怎会起歪念动淫心?」

又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是老生常谈,多说也俗。但你原本就没有头,所以永远不必伤脑筋,也不会为头痛而苦恼,这是何等幸福何等舒服呢!」

无头鬼听了,一怔,便消失了踪影。

它是无奈?抑或顿悟?我们不晓得。

最高境界是「空」。

次一等的,是「洒脱」。

你我万一(当然万一!)成为富婆的话,头再痛,请全国一流按摩师吧。即使他祖辈是紫禁城大内「敬事房」辖下「按摩处」的公公,专门侍候皇帝后妃甚至老佛爷,传授了「放睡」大安的秘技,打空心「五花拳」,紧一阵、慢一阵、轻一阵、重一阵……叫你头痛全消,最最最最最贵的价钱,也不致廿亿百亿上千亿。

享用服务,付出代价。薪优粮准,互不拖欠。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货银两讫,告别归家——那又怎会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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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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