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认罪书

第四章 认罪书

我和七爷第一次在一起生活,大约也就是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很漫长,许多事情朦朦胧胧,这个年龄阶段本来还不应该知道的,一下子都明白了。有一天,林苏菲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木木正和“小眼睛”一路说着什么,林苏菲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在她的身边,站着张小蝶,木木不明白张小蝶为什么会站在她身边,林苏菲笑容可掬地告诉我,她是先看到小蝶,然后通过问她,才找到了木木。由于有半年多没有见到母亲,我已经对林苏菲的形象有些模糊。木木感到很意外,同时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在派出所的情景。

林苏菲脸上的笑容转眼也没有了,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问我想不想她。大约是因为木木表现得太冷淡的缘故,她根本来不及等我回答,一捂嘴就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开始觉得更加难为情,这时候,“小眼睛”和张小蝶都在一旁看着我,我只能不说话,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去,我若无其事地与“小眼睛”做打闹状,林苏菲看儿子还是那么贪玩,便向张小蝶问起学校里的事情。张小蝶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因为当时木木的思想有些乱。

不知不觉地,走着走着,我已经紧挨着林苏菲了,她很亲热地抚摸着木木的头皮。我们一起去了七爷家,在七爷家吃了中饭。林苏菲一个劲地向七爷讨好,七爷的脸色却始终不太好看,然后我们就一起回自己的家。家里很乱,到处落满了灰尘,半年前翻乱的痕迹还在,我以为林苏菲会重新提起当时的旧事,可是她只顾认真打扫,仿佛早忘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注意到她一直没对我提起过李道始,她不说,我也不问。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她看着我,颇感慨地又一次问我:

“木木,你到底想不想妈妈?”

“想。”

“怎么想法?”

“反正是想。”

如果让说实话,木木肯定说自己不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总是力图使自己忘了父母。事实上,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在杂乱的日常生活中,忘掉父母并不是太难。但是木木决定说谎,木木现在必须让林苏菲满意。我告诉林苏菲,说自己当然想她,因为和七爷生活在一起,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好像刚见到她时,喊第一声妈还有些犹豫一样,木木很快就对她的各种提问应答自如。林苏菲对木木的回答深信不疑,木木也终于明白林苏菲已经完全没事了,她已经从牛棚里被解放出来,成为革命群众中的一员。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林苏菲决定与儿子很好地谈一下他的父亲。她搬了椅子,坐到了木木的小床前,看着木木,问木木想不想李道始。我已经好久不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多少有些兴奋,可是,我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木木已意识到这会是一场十分严肃的谈话,林苏菲显然有许多话要说。木木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凭直觉,我就知道事情有些复杂。老实说,我吃不准她需要什么样的答案,隐隐约约地我能感觉到,林苏菲对李道始有所不满。她现在非常想知道我对父亲的态度。

“可能有点想吧。”我模棱两可地说着。

林苏菲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问我:

“告诉妈妈,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木木当然选择喜欢妈妈。

可是林苏菲仍然不满意,继续接着问:

“如果妈妈和爸爸分手,你是跟着妈妈,还是跟着爸爸?”

在还没有弄明白这话的实际含义时,木木毫不犹豫地说跟妈妈一起过。我的话音刚落,林苏菲搂着我哭起来。她的眼泪顿时落在我的鼻子上,凉凉的,让我感到怪怪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只是感觉到她好像很希望儿子说这样的话。她显然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过她暂时并不想把这些委屈告诉儿子。木木想当然地认定,林苏菲既然能够从牛棚里放出来,这说明她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国民党特务。或许她和我一样,对父亲李道始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知道,她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伙的。

我本来以为那天晚上,林苏菲会向儿子揭发李道始的罪行,她会像我一样,因为他收藏了蒋介石的画像,因为他是个国民党特务,感到深深的羞辱。李道始给我们母子带来的伤害无法用文字来表达。一个本来你应该去爱他的人,突然你发现他根本就不值得去爱。木木以为那天晚上,会和母亲一起共同声讨李道始的罪行,但是林苏菲却把话题锁定在父亲当年怎么追求她这个频道上。她向我诉说着他们结婚前后的情形,陈年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林苏菲说了一大堆话,力图向儿子证明一个简单的事实,李道始从来就是爱说谎的家伙,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忠实的男人。

由于不能很好的领悟她的意思,我感到非常严重的困意,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林苏菲大谈自己年轻时如何漂亮,说当时有个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战斗英雄,曾如何热烈地追求她。她喋喋不休,再三地向我暗示,如果不是李道始使用了阴谋诡计,成为我父亲的男人很可能就是那位战斗英雄。林苏菲的声音有一种非凡的催眠作用,在一种困意蒙さ淖刺校灸静艘恢执砭酰曳⑾肿约涸淳褪悄俏徽蕉酚⑿鄣暮蟠炙辗浦皇浅鲇诟锩ぷ餍枰藕屠畹朗及绯闪思俜蚱蕖N蚁肽灸竞芸炀土髯趴谒帕耍蛭灸久蔚阶约和蝗幌萑氲揭恢指蟮拿曰笾屑洹J虑椴⒚挥邢蚝玫姆较蚍⒄梗灸镜娜缫馑闩掏耆淮蚱屏耍颐蔚皆旆磁捎忠淮纬辶私矗獯嗡侵逼肆炙辗疲狄丫沟撞榍宄了,原来她就是李道始的真正后台,是李道始的顶头上司,她的代号叫“美兰花”,是一个比《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更阴险的女特务。

说不准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反正木木一度对这梦境很当真。我清楚地记得,李道始偷偷地将罪证藏匿在毛主席宝像后面的时候,林苏菲一直在为他把风。这是个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它是木木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如果木木是张小燕,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揭发林苏菲,可是木木有些担心,也有些赌气,因为造反派并不把木木当作革命同志。这一点很让木木伤心,他们根本就没有给木木揭发的机会。木木要革命,他们居然不给机会。我想起电影中看到的情节,狐狸再狡猾,迟早也会露出它的尾巴,我决定提高警惕,偷偷地监视林苏菲。

到后来,木木才明白林苏菲那段时间,一直在忍受着嫉妒的煎熬。李道始和林苏菲曾经很恩爱,他们郎才女貌,各自事业有成,是许多人羡慕的模范夫妻。刚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林苏菲对丈夫的思念,远远超过对年幼儿子的担心。她最害怕他在牛棚里会吃不饱,李道始有一个和知识分子不相称的胃,他的食量大得惊人,一顿三大碗米饭,一顿可以吃一只老母鸡。李道始常向别人炫耀自己的辉煌战绩,他常说自己下乡蹲点的时候,曾与当地的一位中学校长,加上一位看校舍的门房,三个人一顿吃了个肥猪头。木木对于一个肥猪头的概念十分模糊,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多大的能耐,因为我和母亲一样,最不爱吃的就是猪头肉。

由于害怕李道始在隔离期间挨饿,林苏菲偷偷地将饭票节省下来,然后在劳动的时候,趁监督的人不注意,悄悄塞给他。她不仅害怕他挨饿,还害怕他会继续挨揍。李道始属于那种容易招打的人,胆子不大,脾气不小,专门喜欢玩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造反派看见他就忍不住手痒。林苏菲对李道始的关心无微不至,她常常利用写检查,用小纸条给李道始传达信息,关照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当时被隔离的人员男女分开,像住集体宿舍一样,白天押往戏校东北角的空地上去敲碎石子,晚上各回男号女号睡觉。

林苏菲偷偷递纸条的秘密,很快就被造反派发现了。林苏菲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早已跌进了猫玩弄老鼠的游戏之中。在造反派的严密控制下,李道始每次都把她递给他的纸条,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就上缴了。或许是为了立功赎罪,或许是觉得这游戏多少还有意思,他既不让林苏菲停止给自己递纸条,甚至一点点的暗示也不给,同时还故意装得若无其事,害得林苏菲忘乎所以,胆子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把夫妻之间打情骂俏的悄悄话,也很大胆地写在纸条上面。这种游戏给造反派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奇文共赏,疑义相析,他们索性有意识地不揭穿,一次次提供机会,引蛇出洞,看林苏菲究竟会说些什么话,究竟能玩些什么花样。

等到林苏菲明白事情真相的时候,气得大哭了一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李道始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背叛她。不过她几乎立刻就原谅了李道始,林苏菲知道自己丈夫是个非常懦弱的人,只要事情一旦败露,在造反派的逼迫下,他绝不敢隐匿了她的信不拿出来。林苏菲努力回忆自己写的那些纸条,她必须仔细回想,想一想纸条中到底有多少犯忌的文字,然后才能坦然地面对造反派的审问。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考虑到这种纸条始终存在着危险性,所以在写的时候,早已充分想到了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既然林苏菲多少还是有些准备,这万一也就没什么大不了。林苏菲一向觉得她要比李道始有经验,如果事情反过来,是李道始给她递纸条,她肯定有办法改变被动局面,很轻易地就把暗示信号发出去。

虽然原谅了李道始,在劳动改造的时候,她还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哼!”

林苏菲觉得就一个“哼”字,足以表明自己的愤怒。李道始心虚地连忙将头转向别的方向,那天他的表现有些异常,干活特别卖力。在造反派的要求下,林苏菲也开始写揭发材料,开始揭发李道始。她是个有原则的人,绝不会无中生有,胡乱栽赃。林苏菲必须找几个罪证出来,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终于为李道始找了两条不轻的罪行。

第一条:李道始读书时,曾狂热地追求过一名国民党高官的千金,这女孩看不上李道始,可是李紧追不放。后来,女孩随父亲逃到台湾去了,这说明李道始曾经很向往资产阶级的生活,曾经向国民党反动派献媚。李道始还说过这样的话,说他要是能追上那女孩,自己说不定也去了台湾。他还说过,自己参加革命,加入地下党,与这次失恋有关。

第二条:李道始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特批章士钊抽鸦片,因为章是毛主席老丈人的朋友。章是鲁迅先生痛骂过的人,做北洋政府的高官,手上沾有屠杀革命青年的血迹。李道始这么说,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李道始说这话是听他的老师田汉说的,田汉是鲁迅愤恨的“四条汉子”之一,李道始作为他的学生,为反革命分子田汉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甘当走卒。

两条罪行为造反派提供了两枚有力的炮弹,李道始被连夜突击审查,就这两条新罪行进行交待。由于审查是绕着弯子进行的,李道始云里雾里,被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得不知所措,答非所问沾不上边。直到造反派最后将谜底揭开,他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两条罪行说大也大,说不大,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国民党高官的千金和国民党高官毕竟不能等同,而且事实也有着明显的出入,李道始申辩说,真实的情形是那位高官的女儿想追求他,李道始说自己当时是进步青年,是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通常情况下,进步青年最能讨女孩子的喜欢,而他所以拒绝了这个女孩,恰恰是表明他不愿意与国民党高官有瓜葛。

李道始丝毫不会为自己的谎话感到脸红,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就是这么向林苏菲交待的,从一开始,他就没对林苏菲说过老实话。一个故事可以有许多种叙述方法,李道始是戏文系的主任,上课给学生讲如何分析剧本的结构,编故事差不多就是他的老本行。要蒙骗林苏菲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情,他从来就没告诉过林苏菲自己为了那个女孩神魂颠倒,李道始才不会傻得把事实的真相都说出来。女人真要是嫉妒起来没有底,因此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也不要说老实话。该保留的秘密都保留了,李道始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有分寸,他不仅没有告诉妻子那女孩是自己的青春偶像,甚至连女孩喜欢屠格涅夫这种话,都没有敢透露一点点。林苏菲手里是一点把柄都没有,他才不在乎她怎么检举揭发。

至于第二条罪行,李道始承认自己觉悟的确不高,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说自己并不是反革命分子田汉的学生,而只是他学生的学生。换句话说,如果徒子徒孙都附带有罪的话,他并不是田汉的孝子,最多只能算是贤孙。说章士钊抽大烟,是李道始听自己的老师,也就是田汉的学生讲的,关于这一点,李道始只承认自己有轻信和传播谣言之罪,根本没想到这是在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李道始已经顾不上出卖老师是否有损人品人格,夫妻之间都他妈翻脸了,老师还算什么狗屁。当年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李道始常喜欢把田汉挂在嘴上,动不动就是田汉怎么说怎么说,现在,他必须尽量撇清与田汉的关系,恨不得把田汉当足球,一个大脚踢到球场外去。李道始交待说自己与田汉一共就见过两次面,田汉当时大名鼎鼎,能见到已经很荣幸,他并不知道他竟然是个大的反革命。在造反派的追问下,两次见面的详细经过不交待也过不了关,因为李道始早不知在公开场合吹嘘了多少次。

或许是林苏菲的检举激怒了李道始,在一开始,李道始和林苏菲之间还在玩什么游戏,他们互相检举揭发,互相给对方上纲上线,渐渐的,情况便有些失控,越玩越过火。在一开始,还都不想伤害对方,然而一旦游戏刹不住车,事态便朝意外的方向发展。就好像两个瞎子各拿着一把小匕首,在黑暗中,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在谁也没真正捅到谁的时候,或许还只是好玩,可是一旦刺刀见红真流了血,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李道始和林苏菲成了两条互相厮咬的疯狗,开始互相不给对方留余地,你是半斤,我就是八两,你要狠,我就比你更狠。夫妻之间本来有许多秘密见不得人,现在你抖露出来一点,我掀出来一角,个人的隐私毫无保留,赤条条地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供大家欣赏。

这样的厮杀没过多久,伤心欲绝的林苏菲便意识到了她与李道始缘分已到尽头。她发现李道始对这样的游戏十分入迷,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相比较关在牛棚中的无聊和郁闷,夫妻之间的反目,倒不失为一种减轻精神压力的调剂。那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李道始对造反派全无招架还手之力,然而在伤害最亲近的妻子这一点上,却是怪招迭出,一招比一招更凶狠、毒辣。最后造反派对这种窝里斗的游戏感到了厌倦,觉得李道始是在故意转移斗争的大方向,于是勒令他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不要浑水摸鱼,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他们提醒李道始,千万不要以检举揭发别人来蒙混过关,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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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玻璃的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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