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年春天,百花盛开,南方的候鸟开始飞回北方,后羿和嫦娥在宫里待着有些厌倦了,便想出去走走。他们带着庞大的团队,浩浩荡荡动身去南方列国巡视。周游列国总是让人眼界大开,这次去南方诸国,随行人员中新增添了末嬉和她的儿女。嫦娥早就许诺要带她一起出门游走,现在,这个许诺终于兑现了。
这一路巡视大饱眼福。周游的列国有女人国和小人国,有白民国和黑齿国,还有大人国和裸身国。一路劳累疲倦后,最先到达的是女人国。这女人国嫦娥和末嬉早就听说过,一路上都在议论,等踏上了女人国的领土,才发现与她们原来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本以为这个所谓的女人国,也就和她们当年的那个部落差不多,只见女人不见男人。谁知道亲眼见了,才明白这个女人国,是说那里的女人从来就不会生男孩,同样是十月怀胎,可生下的孩子是清一色的女婴。女人国的男人全是外来的,因为男人太稀罕了,这里的男人个个都像老爷。离女人国不远的是小人国,这小人国里清一色的侏儒,男男女女都要比正常人矮上一大截,末嬉的小女儿小娃今年才六岁,可是小人国最高的男人,也就是他们的首领,个头也不过才与她一般高。满地跑的小孩通常只有一尺高,要不是末嬉硬拦着,小娇和小娃一定要带一个回家玩玩。至于那白民国和黑齿国,反正是见怪不怪了,白民国一个个跟生了白化病似的,头发是白的,眉毛胡子也都是白的。而黑齿国正好相反,浑身上下都是黑的,就连牙齿也是漆黑,嘴唇仿佛点了朱砂,眉毛和头发都在黑里透着一点红。
相比这几个国家,到大人国和裸身国都不太容易,前有极高的山拦住了去路,后要沿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大河漂流。虽然有人领路,可以骑马坐轿乘船,吃苦受累却是免不了。到了大人国,因为有小人国的经验,嫦娥让末嬉做好心理准备,说这里敢称作大人国,见到的人一定又高又大,没想到真到了实地,才发现自己又一次判断错误。大人国的人确实要比常人高出一二尺来,可是这并不是实际的高度,而是因为他们脚底下都有一团云托着。大人国的人个个都是腾云驾雾的好手,他们的脚底从来就不接触地面。走路的时候,云随着人转动,人站住了,那云也就停止不动了。最让人吃惊的,倒不是这脚底下会跟着人移动的一团云,根据向导介绍,这云团对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颜色,善恶分明,一个人如果光明正大,脚下的云就是五彩的;倘若满肚子坏主意,脚底下就是一团黑云。为了这个缘故,嫦娥看到许多衣冠楚楚的富人,脚下的那团云都用红绫遮着,向导解释说这都是为富不仁,做了坏事。在大人国,做坏事的人必须尽快做好事,只有做了好事,他们脚底下的云团才会再次变成五彩的。
离开大人国去裸身国,要坐好多天的船,顺流而下,终于见到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大湖泊,这裸身国就在湖中间的一个孤岛上。在船上待久了,大家都觉得很无聊,好不容易从船上下来,心情立刻好了许多。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迎面跑过来,有男有女,一边匆匆地跑,一边对他们做着古怪的手势。嫦娥和末嬉看了,都忍不住要笑出声,而跑过来的那几个人,除了做手势之外,还在叽里咕嘟地说着什么。向导连忙向那些跑过来的人介绍后羿,那些赤身裸体的人显然没有听说过后羿的大名,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一边摇手一边嘀咕,质问后羿他们为什么要穿着衣服,是不是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位长得极诱人的美女对向导说,入乡就要随俗,既然是来到了裸身国,他们就应该把衣服脱了,要不然,立刻上船回去。向导没办法,只能和大家商量,说按照此地的规矩,是视穿衣服的人为邪恶,如果他们真要去岛上参观,去见识岛上的风情,那就得跟裸身国的人一样,一定要把衣服脱了。后羿听了,二话没说,带头脱去了衣服。他这么一脱,嫦娥也跟着脱了,脱完了,她让末嬉也脱,末嬉有些忸怩,因为这事实在有些过分。
嫦娥说:“不就是脱衣服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末嬉最终还是没肯脱衣服。她不肯,与她一起的逢蒙和小娇小娃姐妹,比末嬉更害羞,也不肯脱衣服。其他的随从包括向导,都不肯脱衣服,结果遵照当地规矩,都乖乖地回到船上去。剩下后羿与嫦娥由那位美女陪着,赤条条地去转了一大圈。岛上的景色果然无限风光,果然没有一个人是穿着衣服的。他们一路参观游览,一路问美女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穿衣服。
美女说:“这个事,真还有些说不清楚。你们觉得我们不穿衣服奇怪,我们呢,也觉得你们穿着衣服奇怪。”
嫦娥想不明白地问:“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呢?”
美女也想不明白地问:“不穿衣服,又有什么不好呢?
直到最后,美女说了一通道理,嫦娥才算有点明白裸身国人的真实想法。原来他们都一致认为,大家只有赤条条地相对,才能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在他们的脑子里,遮遮掩掩才是最可怕的,只有丑陋的东西才需要遮挡。本来男人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女人的玩意也差不多,既然是一样和差不多,为什么非要把它们给隐藏起来呢。在这个岛上,有着很多天然的温泉,到处都是泡在池子里洗浴的人,嫦娥突然明白这岛上的人所以要赤身裸体,除了美女说的这些道理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也是为了便于随时随地泡温泉。那位带路的美女领他们去了一个山洼,在那个大山洼里,男男女女全泡在热水里,据说这里的泉水是最好的。
在带路美女的邀请下,嫦娥与后羿也跳到水池子里去泡了一会。那水先略有点烫,很快就适应了。显而易见,裸身国的大多数人都相互认识,他们若无其事地招呼着,坦诚相待,只对嫦娥和后羿这两个陌生人有点兴趣。熟视通常无睹,只有看到了陌生人,才会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嫦娥和后羿尽情享受温泉浴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有很多眼睛,都对着他们看。这时候,与后羿的坦然不同,嫦娥突然开始感到羞愧了,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的几个男人,竟然处在了勃起状态,并且有意无意地对她打招呼,这让她感到很别扭很不舒服。美女看出了嫦娥的不自在,解释说在裸身国,男人对一个女人竖起自己的东西,并不是无礼的举动,而通常是一种特殊的问候方式,如果女人不愿意,不理睬就行了;如果对它有兴趣,只要托起自己的乳房掂上几下,便表示她乐意接受这种问候。在裸身国的人看来,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是父母给的,唯有这乳房,它是自己长出来的,因此要表达本人的意思和想法,要想自己做主,让乳房来做代言是最恰当的。
离开裸身国,便踏上了回程,仍然是要在水上漂泊好多天。这次因为是逆流而上,船速更慢,路途显得比来时更遥远。嫦娥与末嬉闲着无聊,开始没完没了地唠起了家常。她们之间的话,总也说不完,嫦娥把裸身国见到的种种稀奇古怪,都说给末嬉听。听到裸身国的女人用乳房来做代言,末嬉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嫦娥所说的那些事,就在她的眼前发生。结果嫦娥也受她影响,也跟着一起笑,两人笑成一团。末嬉的两个女儿小娇和小娃正在船头玩,看见她们笑成这样,跑过来问为什么要笑。
嫦娥说:“我们笑,是因为我们觉得好玩。”
小娇已经十一岁了,老气横秋地说:“好吧,那就告诉我们,是怎么样的好玩?”
小娃说:“对,我们要知道怎么好玩。”
“好玩是不能随便告诉小孩的,”嫦娥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到你们大了,自然就会知道。”
嫦娥对末嬉能有三个孩子十分羡慕,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生个孩子,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就不会怀孕。她曾偷偷地向末嬉请教过,跟她一起认真地进行探讨。末嬉没办法回答这问题,因为在她看来,不生孩子和生孩子,同样是既简单又复杂。有了男人,女人就有了孩子,这是天经地义。春天到了,小草会从泥土里长出来,男人在女人的身上播下种子,隔了一段日子,婴儿便会呱呱落地。末嬉的话说了半天就跟没说一样,不过,嫦娥似乎已意识到,问题很可能是出在自己身上,因为早在她还是吴刚的女人时,令人生厌的二氏就不止一次当着吴刚的面,抱怨嫦娥不会像老母猪一样下崽子。
船上的日子十分枯燥,嫦娥和末嬉聊着聊着,便聊起了各自的男女关系史。这通常是亲密谈话的终极结果,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最后免不了都会谈到性。嫦娥向末嬉坦白了和造父的那次遭遇战,谈起了自己如何负隅顽抗,最后又如何乖乖地躺到了工作台上。造父那张硕大无比的工作台,给嫦娥留下深刻记忆,以至于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好像是又一次身临其境,重新回到了现场。好在此时,末嬉已没有什么醋意,她十分平静地听着,然后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讲述了因为这件事引起的严重后果。她向嫦娥讲述自己的表演,讲述自己如何在这张工作台上扮演她的角色。说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此刻的心情都是出奇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个与她们毫不相干的往事。造父已经死了,该结束的都结束了,现在再次提到这个已不存在的老男人,嫦娥和末嬉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
末嬉做了一个假设,假设她们当年并没有分开,假设她们是被造父一起带回了家,一起成了他的小老婆,真要是那样,结果又会是怎么样。
嫦娥笑着说:“我们会打得不可开交。”
末嬉也笑了,说:“是的,会打得死去活来。”
“为了一个男人。”
“死去活来。”
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惊人的一致,这是一个谁都可以预料到的结果。不过很快,嫦娥就又做出了另一个结论,她很认真地对末嬉说:
“也许,我们早就是好姐妹了。为什么不会呢?我们总会打得厌倦的,你说呢?”
在这些日子里,嫦娥与末嬉变得更加亲密。嫦娥干脆冷落了后羿,把他赶到了隔壁船舱独自一个人休息,把末嬉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一起睡,以便于她们可以整晚地在一起说话。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深,越说越尽兴,越说越暴露。太阳升起了,落下了,又升起,又落下,她们之间已是无话不说。说到最后,末嬉便迫不及待地把本该属于自己最秘密的隐私,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末嬉告诉嫦娥,在造父死的第一个月里,他的第二个儿子迩臣和第三个儿子适夷,就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在有戎国,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死了,他的女人照例可以由他的长子来继承。偏偏造父的长子逄芽,对末嬉并不感兴趣,于是不安份的迩臣和适夷便趁虚而入。他们经过几次简单的挫折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翻窗户强行进入了她的房间,兄弟两个协同作战,一人按住手,一人按住脚,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她给解决了。
末嬉的遭遇让嫦娥想到了吴刚的两个儿子,想到了吴能和吴用两个活宝。这兄弟俩运气也太差了,他们像馋嘴的猫一样,围着嫦娥转了许多年,却是一次货真价实的便宜都没有占到过。就像她们谈论别的事情一样,末嬉讲述自己这个故事的时候,仍然十分平静。很显然,她并没把这事看得很严重,谁也不会太在意这件事的发生。末嬉最想告诉嫦娥的,是迩臣和适夷只会联手打天下,共患难时是一对好兄弟,共同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便形同水火。接下来,为了如何共享末嬉,他们闹得很不愉快,甚至你死我活大打出手。兄弟俩都是嫉妒心极重的人,都不能容忍对方独占末嬉。闹到最后,还是末嬉想出了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她在门口系了两根长长的细绳子,说好兄弟俩无论谁来过,就自觉地在绳子上打上一个死结,这样一来,根据绳子上的死结数量,就可以把账算得非常清楚,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他们果然就不再闹了,都觉得这办法公平而且合乎情理。
在回去的路上,后羿准备顺道巡视一下乐正国。到了乐正国,离有戎国就已经不远了,这次漫长的行程也就快结束了。这乐正国原来的首领叫夔,在与后羿的一次交战中,夔失败了,因为不肯向后羿投降而引颈自亡。后羿觉得这夔应该算是一条好汉,难免英雄惜英雄,便把乐正国的首领位置,传给夔的儿子伯封。伯封继位时还是个孩子,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伯封也差不多该是成人了。
去乐正国巡视的前一天,经过连日枯燥的航行,后羿也有些闷得难受,百无聊赖,便跑到嫦娥这来了,表示今天晚上要睡在她这里。陛下表示要睡过来,自然意味着末嬉应该赶快离开。她于是连忙告辞,嫦娥笑着不让她走,说你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大不了我们三个睡在一起,这有什么大不了,对了,干脆就挤在一起睡算了。她这么说,最初只是想开个玩笑,因为嫦娥相信,即使是睡在一起,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她不止一次地向末嬉透露,后羿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说老实话,嫦娥的内心深处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不仅是她这么想,末嬉对嫦娥的话也深信不疑,她毕竟做过多年的贴身女仆,知道后羿对其他的女人从来就是没有任何欲望。后羿的这把钥匙,只知道去打开嫦娥这一把锁。后宫的美女成群,后羿对她们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他只迷恋嫦娥一个人的身体。在裸身国,后羿面对那么多赤身裸体的女人,仍然能够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这显然也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在一开始,谁都没有把嫦娥的话太当真,谁都知道这是个玩笑。嫦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然而有时候,一个并不起眼的玩笑,它的走向会变化莫测,它的结果难以预料。一方面,末嬉坚持要走,另一方面,嫦娥坚持不让她走,到最后大家相持不下,都不说话了,一起回过头来看后羿,想看看他是什么态度。看着嫦娥执意要让末嬉留下,后羿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异议。他从来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对这件事情也不例外,他当时做出的唯一反应,竟然是懒得表态。末嬉是留下还是不留下,他根本无所谓。后羿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冷漠,他眼睛里压根就没有末嬉这个人。对于后羿来说,末嬉似乎并不存在,他的眼里只知道有嫦娥。这无疑让末嬉感到很窘,也让嫦娥感到有些对不住末嬉,因为是她让末嬉陷入到了窘境之中。事到如今,嫦娥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冲淡了这一路的愉快心情。在末嬉即将要走出船舱的时候,她又一次有些冲动地把她拉了回来。嫦娥决定继续玩火,把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硬着头皮开下去。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嫦娥就跟中了邪一样。玩笑开着开着,有些离谱,有些失控,如果说在一开始,只是开玩笑想让末嬉留下,现在嫦娥纯粹是出于赌气,才非要把她留下来。
嫦娥说:“好吧,今天我们两个人一起陪陛下,怎么样?”
末嬉的脸红了,一口拒绝:“不,你别瞎说。”
“为什么不,既然我们是最好的姐妹,又有什么不可以?”嫦娥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言不由衷地说着,“只要我们愿意,只要陛下愿意,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