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 禁
1935年对于黄裳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著名影星阮玲玉死了,二是母亲赵依凡回来了。
黄二爷家麒在京是戏迷,在沪是影迷,前些年弄电影捧明星地好一阵折腾,虽然到底没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到底混了个脸儿熟,算是半个内行,和各大影戏院都有点瓜葛。1930年百老汇首映,1932年国泰电影院建成,1933年新大光明开幕,都有戏院经理派专人向黄二爷送请柬,邀请莅临剪彩礼。
那几年里,黄裳跟着父亲,看了不少电影,这是爷儿俩惟一投契的地方,也是日后父女反目黄裳对于父亲仅有的一点温馨存想。
其实细究起来,黄二爷的知识原本很多很杂,也很有趣:他知道北京每一道城门的命名来历和各自规矩,知道粉墨百家的披挂头面,知道出师作战要出宣武门,得胜回朝要进德胜门,酒车走的是崇文门,水车进的是西直门,粮车必行齐化门,粪车要过厚载门,知道《玉堂春》的王金龙穿的是红团龙蟒,《古城会》的关羽穿的是绿团龙蟒,《打金砖》的刘秀是黄团龙蟒,《群英会》的周瑜是白团龙蟒,《霸王别姬》的项羽是黑团龙蟒,而《铡美案》里的黑脸老包却是福字行龙蟒,还有纱帽插金花是新科状元,纱帽插套翅则变身为驸马,女花褶配小过翘是宫女,女花帔配大过翘便是公主,他还可以单凭行头就辨得出谁是穆桂英,谁是秦湘莲,谁是白蛇而又谁是苏三……
他独独缺乏的,不过是点赚钱的本领罢了。但是这在百兴俱废、百废俱兴的时代,也勉强可以解释为厌时避世。在清贵后裔里,像黄二爷这样的大有人在,大家早已视为等闲,倒是那些四处求职、而又职位不高或是俸禄不正的人,反而会遭人奚落,认为是变节或是屈就,比如黄家风大爷在北京祠堂上被依凡当众痛骂却无人排解,就是这个缘故了。
居家赋闲的时候多了,二爷也就免不了在兴致来时同女儿谈谈讲讲,可以自诸子百家一直聊到沪上百花,而谈得最多的,自然便是二爷最感兴趣的电影及电影明星了。
当时的上海,正是电影的极盛时代,人们的谈话离不开电影,穿着习惯也都模仿着电影,甚至整个上海的生活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影院,每个人的言行,都或多或少本能地带着电影中的气息,不自觉地拖长声音念一两句电影对白,把最日常的谈吐加入一两分罗曼谛克的电影色彩,自己也就成了电影中的主人公了。
所有的富翁都想挤进电影圈里赚取暴利,所有的美女都幻想着成为电影明星,所有的小市民都关注着报上电影圈里的绯闻,所有的街头都贴着影星最新发型的海报招贴,而所有的聚会都少不了把明星新闻作为饭后谈资。家麒的有关电影圈里的知识,也就是这样子温故知新得来的。
“王人美不好看,笑纹太深了,不如胡蝶,可是胡蝶又不如阮玲玉。”家麒说着,闲闲地喷一口烟,“前几天听朋友说阮玲玉如今同陶季泽在一起,惹得张达民生了气,说要向记者朋友公布阮氏秘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有什么可闹的呢,做影星的,还不就是那几年,‘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几年一过,什么都不新鲜了,你要人家注意你,主动卖新闻给人,也未必有人肯写呢。”
通常总是在二爷的烟榻旁,多半是午后,可是烟灯的柔媚总使人觉得黄昏将临,一切都不久长,又觉得既已迟暮,做什么都已经晚了,便无须挂心。
黄裳乖巧地立在烟榻旁,替父亲烧烟泡,一边趁机问东问西。她对黄家祖先的故事很神往,对沪上影星的新闻很好奇。那些,都是遥远的,光艳的,扑朔迷离的,自成一个世界。
但是黄二爷大概自觉风光没落丢了祖上的脸,对谈论黄家旧事向来没耐心,问急了便应付女儿:“你不是有本《孽海花》吗,老辈官场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在上头,自己看去。”对于花街柳巷娱乐新闻却是百问不厌的,一一把听到的消息同女儿讲谈。“要说阮玲玉,前些日子电影院开幕礼上倒也见过一面,还请她跳过一支舞,挺斯文懂事的一个人,但是知道她新闻多,倒不敢太兜揽,怕被卷进是非里去。”说着呵呵笑起来,大概自觉有可能卷进明星绯闻也未尝不是一种资本。
“阮玲玉不是已经同张达民离婚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像当时大多女学生一样,黄裳最喜欢的影星就是阮玲玉。她是个标准影迷,沪上凡有新片上映,她是不吃不喝也要先睹为快的。阮玲玉所有的片子,她都耳熟能详,可以一句不错地将台词从头至尾复述下来。不论父亲说了什么,也不论小报上写了什么,她就是喜欢阮玲玉,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黄二爷喷一口烟,拖长了腔调闲闲地说:“就因为离了婚才有得说,比如为什么离婚啊,离婚以前是怎么一个样子,离婚后又是怎么一个样子啊,阮玲玉有名么,什么都可以拿来卖新闻。主要说是阮玲玉在和张达民离婚前已经同陶季泽有了夫妻之实,可是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
“阮玲玉不会的,她那么清高,这一切一定不是出自她的本愿。”
“谁知道?做女明星的,自然都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可是骨子里还不是一样,个个都要钱。”
“阮玲玉不会的。”黄裳坚持着,眼睛里惯常地有一种倔犟。烟雾凄迷的,一切望过去都似真还假。她念着父亲的话,“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阮玲玉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不知为什么,只觉心里一阵阵地疼。
她喜欢阮玲玉,喜欢到热爱的程度,是把她当作信仰一样地捍卫着的。父亲骂阮玲玉的话,就仿佛骂的是她自己。虽然她那时候并不知道,阮玲玉的命运同她自己,到底彼此印证着怎样的渊源。可是她的心中,却着实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片《新女性》公映时,黄裳一口气看了三遍。第三次看的时候,是个雨天,看完了,乘电车回学校。记忆中,那段时间上海好像特别多雨,从早到晚天空都是烟蒙蒙雾蒙蒙的,时小时大,忽密忽疏。
古人喜欢把雨比做词,如果细雨是一首小令的话,那么大雨就是长调了吧?是《水调歌头》?《念奴娇》?《金缕曲》?抑或《声声慢》?
电车“克达克达”地驶着,驶过长歌短调,驶过柳淡烟轻,驶过灯红酒绿,驶过粉黛脂浓……
它们不知道,一个绝世美女要去了,一个凄艳的、哀婉的、缠绵的故事将在这个雨季里结束,如狂风过后,桃花树下一地的嫣红。
但黄裳是知道的,望着窗外的雨,想着片中的阮玲玉,不自觉地流了一脸的泪。在悠长无边的雨幕和悠长无边的“克达”声中,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悠长无边的寂寞,似乎已经预知了什么。
果然,就在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阮玲玉自杀身亡的噩耗,而她所用的方式,竟同片中女主人公韦明的一样——服毒自尽,并且,同样地经过了十数小时的痛苦挣扎,辗转而死。
那样的一朵花儿般年纪,一朵花儿般相貌,一朵花儿般艳誉,竟然都轻轻抛弃,如一朵花儿般凋谢了,在这个风寒雾重的雨季。
遗书中“人言可畏”的哀叹,宛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让黄裳感到了锥心的震撼和彻骨的寒冷。拿着报纸,她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有轨电车悠长悠长的“克达”声,她不明白,如果阮玲玉那样风光华丽的人物也有过不去的关口,那像自己这样步步荆棘的弱女,不是更加无路可走了吗?诸如父亲之流的一些人的口舌是非,真的就可以致人于死命?
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有时信仰的殒灭几乎相当于世界末日的到来。自从母亲离家后,黄裳便习惯了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待周围,那眼神曾经让继母孙佩蓝十分不舒服,背地里诅咒说:“只有死鱼眼睛的恐怖可以同她仿佛。”而现在,她的眼神更加冷漠了,浓浓地写着不信任与不安定。
阮玲玉的死,就像满满一桶从头浇下的灰色油漆,给黄裳的整个少女时代打上了一种灰色的印迹。她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书如命,甚至同父亲也更加隔绝了,因为在她看来,父亲也是逼死阮玲玉的凶手之一。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龄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天真,她开始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与爱情。
就在这个时候,赵依凡回国来了。
经年不见,母子的阔别重逢对于黄裳姐弟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
那天恰逢周末,黄裳放假在家,一早起来,林妈崔妈便张罗着替小姐少爷打扮了,要送他们去姑姑家见母亲。林妈一边儿替黄帝梳头一边儿问:“弟弟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儿吗?”
黄帝腼腆地点着头,即使是在非常兴奋的时候,他的脸也仍旧是苍白的。因为一直读的是私塾,又长年多病,他能够见到的世事非常有限,同姐姐黄裳的差异也越来越大了。
这是赵依凡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黄家,作为少爷的黄帝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黄家麒从再婚后,压根儿也不理家事,对待儿子女儿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统统交给新二奶奶孙佩蓝打理。所以黄帝跟着私塾先生念了多年,连生涩的《易经》也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连先生也踌躇着不知明年该教什么才好,忖度下一步是不是要连八股文也拿出来修习。
黄裳试着衣服,左右不满意,低声说:“要不,我还是穿校服吧。”校服还是去年圣诞节前,学校一时起意给大家做的,可是后来因为有家长反对这种过于划一的穿戴,又被废除了,所以只有那一件,而且已经略小,可总归是一件自己的衣裳。
崔妈和林妈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小姐已经大了,懂事了,怎么肯穿着后妈的旧衣裳去见亲妈呢?便也不多说,依言打开箱子翻出校服来,替黄裳喷水熨平了,服侍她穿戴妥当。
正要出门,孙佩蓝起床了,丫环进来催请黄裳姐弟去道早安。黄裳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虚情假意地再到继母面前叩头请安,可是又不敢不去,只一会儿说头发乱了,一会儿说袜子短了,挨挨延延的,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站起来,由崔妈林妈陪着,向请安堂走去。
请安堂坐落在东厢,规格同私塾仿佛,是孙佩蓝早起理事的“办公房”,黄裳姐弟晨晚问安也在这里。孙佩蓝自进门日起便立了规矩,每早晚满堂上下都要在这里向二爷和她报到请安,缺席或迟到都要重罚。
其实说是二爷和她,不过打个幌子,黄家麒通常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这“受早头”也就由二奶奶代领了。
黄裳每次磕头,都感到满心的委屈。黑鸦鸦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头,她和弟弟缩在一角,与佣仆等同待遇,而更显得单薄。因为佣仆们还有事回报,很忙碌充实的样子,她姐弟却只是跪在一边旁听,什么时候佣仆报告完了,她们才可以起身,那感觉,分明在时刻提醒他两个是白吃饭的。
按理黄家主仆分明,问安通常是分开的。可是孙佩蓝说应该要黄裳姐弟从小知道治家的辛苦,跟着学学规矩,黄家麒也就欣然同意了。于是黄裳姐弟也就只有忍气吞声,受这“晨安之辱”。
好在黄裳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每周末才行一次规矩,总算稍微好过些。而黄帝自小被压迫惯了的,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所以几年来,大家也还相安无事。
可是这天早晨合该有事,黄裳因为见母心切,满心的不耐烦,对这早问安平生出一股仇恨来。而孙佩蓝因为不能拦着她姐弟俩不许去见姑姑(虽然她心里明白大家看她的面子,表面上只说是去见姑姑,其实还不是要见住在家秀处的前任二奶奶赵依凡),可是也不打算让他们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地出门,本来就已经憋着劲儿要找茬儿的了,偏偏黄裳又把现成的借口送上门来,来得晚了不算,还一脸的不情愿,又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校服,怪模怪样的。本来三分火的,见了面倒有七分火,由不得就冷哼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太阳老高了才肯起床,还这么睡眼惺忪鞋邋遢袜邋遢的,倒不知昨晚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要把幌子挂到脸上来!去,去把衣裳换了再来,我见不得你这副酸文假醋的浪样子。”
黄裳听这话说得恶毒,登时脸涨红了,就要还口。跟在身后的崔妈生怕她吃亏,赶紧按住她的头说:“快跪下,给你娘请安。”说着自己先把自己四肢着地落踏实了,磕头说:“崔妈给奶奶请安。”
林妈和黄帝也随后都跪了。黄裳也只有忍气跪下,磕了头起来,可是两只眼睛的怨恨愤怒却是藏也藏不住,寒星冷箭似向继母直射过来。
孙佩蓝大怒,不等黄裳站起身来,直接一碗残茶兜面泼来:“没良心的种子,给你吃给你穿,还天天斜眉瞪眼,瞪你娘的!谁教你跟长辈说话这么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是黄家门里的大小姐,千金万银的穿戴,山珍海味的吃喝,竟喂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活脱脱上海滩上一个女瘪三!嫌我的衣服不好,存心穿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孝袍子现世,丢我的脸!我倒不明白了,你看你这长相,哪点像黄家人?念的什么洋学堂,我说都是妖蛾子白费钱!正是国里的规矩还学不会呢,还去学什么外国规矩?哪一国的规矩把你教成现在这副妖妖调调的鬼样子?现在翅膀硬了,知道跟我瞪眼了,反了你!崔妈,把她拉下去,锁在屋子里,中午不许吃饭,叫她好好反省一下,该怎么对待长辈。白长那么大个人,连礼貌也不通,下作东西!”
左一句“种子”右一句“东西”,夹七夹八地足足骂了一个钟头,直把佣人们也骂得呆住了,不知这位奶奶发的是什么疯,哪里来的这样大火气,往日虽然厉害泼辣,也没见这样毫无来由地满口里污言秽语,不像大家奶奶行规矩,倒像小户人家的媳妇撒泼。在黄家,就是寻常佣人,也少有说话这么粗鄙的。因此崔妈林妈面面相觑,一时竟没理会二奶奶关于把小姐拉下去锁起来的命令。
孙佩蓝更加大怒,索性走下座位来,对准崔妈便是一个嘴巴:“你聋了,还是哑了?听不见我说话?”
崔妈吓得忙又跪下了:“小姐已经请准老爷,说好今天去看姑奶奶的,这关禁闭罚午饭是不是留到明天再做?”
“你有屎留到明天再拉成不成?我说现在就是现在。她眼里没有我这个当娘的,我就打得了她……”
黄裳再也忍不住,忽然直嚷起来:“你不是我娘,我要去见我亲妈!”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孙佩蓝大叫:“反了!把她给我拦下来,打!重重地打!掌她的嘴,问她到底认不认得娘?”
站在门口听命的佣人不敢不从,果然上前拦住黄裳,死拖硬拽拉到孙佩蓝面前,劝着:“小姐,还不快向奶奶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崔妈吓得只跪在地上筛糠也似乱抖,忙不迭地磕头:“求奶奶恕罪,求奶奶饶了小姐不懂事,求奶奶……”
孙佩蓝起脚将崔妈踢个筋斗,又上前亲自赏了黄裳一个嘴巴:“说,你现在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了?”
“你不是!你不是我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黄裳倔犟地叫,心里只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会再叫你一句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我不会再认你这个泼妇叫妈!
“你娘回来了?哼哼,我告诉你,她就是回来也晚了,只好做小,管我叫奶奶,给我提鞋倒水!”
“呸!我妈给你提鞋?你给我妈提鞋也不配!我妈妈比你漂亮,比你贤慧,比你温柔,比你能干,比你有见识,比你强一百倍!”
黄裳说一句,孙佩蓝便打一巴掌;孙佩蓝越是打,黄裳就越要说。渐渐的,黄裳唇角开裂,慢慢渗出血来。崔妈哭着,又要拦又不敢拦,只跪在地下,罗罗嗦嗦地嘟哝着:“求奶奶恕罪,饶了小姐吧,小姐还小,不懂事……”
林妈觑个空儿溜到身边将她衣襟一拉,偷偷附耳叮嘱:“你在这里求破了喉咙她也不会理,要求,不如求老爷去。”
一句话提醒了崔妈,偷眼窥着孙佩蓝正打得起劲留意不到,忙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按说孙佩蓝长得不难看,圆脸方颐,怎么看也不像做晚娘的样子。传说中的刻毒女人通常都长着一对高颧骨,她的脸却偏偏平得很,就好像女娲抟土造人,造好之后又顺手在脸上拍了一掌似的。
她的刻毒全都在舌尖上了,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割得人皮破血流。再有,就是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在撕扯黄裳的时候,不住地偷偷使暗劲,一指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忽一转眼看见二爷来了,便不再那么泼辣,却先发制人,迎上前扬声痛哭起来,因为脸太平,全兜不住泪,一哭,就显得泪如倾盆,惨切得很:“家麒,家麒你看看我,你看我这做后妈的苦不苦哇?要管吃要管住要管他们别冻着别热着,还要被他们嫌被他们骂。你听听你女儿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她亲娘回来了,她不认我了,要赶我走,还说她娘比我强一百倍,我给她亲娘提鞋也不配!家麒,我紧小心慢小心,怎么倒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了呀!你们爷俩儿这是要把我逼死呀!家麒,家麒你说句话,我死活是不离开黄家门儿的,你要是迎那姓赵的回来,叫我走,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
黄家麒被这鼻涕眼泪的兜头一番话弄糊涂了,紧着问:“谁说什么了?谁说要迎她回来的?这个家就你一个黄二奶奶,有谁敢赶你走,你就要她先走!”
“是她!”孙佩蓝将一根手指指着黄裳,满腹冤屈声泪俱下地控诉:“是你的好女儿呀!她当着一家子人的面,说她自己的娘要回来,让我走,给她亲娘腾地方!家麒,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有这么毒的心啊!是不是你教的,是你教她说这些话的?不然,她哪里来的这个胆子,就敢骑到我头上来了?你说,你说呀,是不是你爷儿仨多嫌着我,一门心思要治死我,赶我走?”
黄家麒哪里禁得了这番挤兑,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将黄裳踹倒,踏在胸脯上问着:“是不是你说的?刚才那些混账话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不要你娘的?”
黄裳心里已经悲哀到极点,无心分辩,只求速死,咬牙说:“我有自己的妈妈!我妈妈回来了!你放我走,我要去见我妈!”
“你想得美!我打死你,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见到她!”黄家麒提起赵依凡就气不打一处来,耳听得黄裳一心向着妈,只恨白养了她,竟一点不知道感恩。当下再不打话,一脚接一脚对准要害踢着,把当年对依凡的恨全报在这个眼里只有娘没有爹的女儿身上。
黄裳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红木桌椅,珐琅烟盅,钮扣大具体而微成套摆设的宜兴茶壶玩件,旧时宫里得的内画鼻烟壶,请名师临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残卷,青花瓷瓶里插着卷轴和野鸡翎,银盘子上立着长翅膀的天使雕像,描金掐丝西洋钟的针指在上午九点。九点,这是一个耻辱的时刻!
她恨。
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动不得了。
崔妈本来满心以为二爷是小姐的亲爹,总会向着女儿点,哪想到自己帮了倒忙,请下一个瘟神来,打得只有比二奶奶更重,又气又急,长嚎一声厥了过去。黄帝早已吓得呆了,连哭也不晓得哭。佣人们看着不好,早已松了手退得远远的,黄二爷却还是死命地踹着。崔妈厥过去又醒过来,眼看黄裳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顾不得死活,飞身扑上去,抱着喊:“爷!爷!你真的要打死小姐吗?她说什么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再打下去,小姐可就真的没命了呀!”
林妈也拉着黄帝赶紧跪下了,旁的佣人也紧随着跪了一地。黄家麒又踢了几脚,这才罢了手,喘着粗气说:“把她给我关到一楼楚红姨娘的屋子里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我要发现谁敢私放了她,我就扒她的皮!”说着又顺脚将崔妈踹上一脚,这才剪手离去。
直到二爷和二奶奶走得远了,林妈才敢过来努力拉起崔妈。崔妈一手按住腰上被二爷踢疼了的地方,一手去推黄裳:“小姐,小姐你这会子感觉怎么样?”黄裳却动也不动,脸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伸手到脸上试试,连鼻息也微了。
崔妈惊惶起来,腿一软又跪倒了,便抢天呼地哭起来:“我的小姐呀,你可不会就这么去了吧?”
林妈却翻翻黄裳眼皮,说:“不碍事,咱们小姐这是气血攻心,顺顺气就好了。”
崔妈素来胆小,今日经过这些大风大浪,早已精疲力竭,耳中听得小姐没事,心气一松,又厥了过去。
在所有关于阮玲玉的文载里,是绝对不会有人提起“黄裳”这个名字的。
可是在黄裳的生命里,阮玲玉却奇怪地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位置。
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存在,让黄裳一度疯狂地迷恋着电影;却也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消失,让黄裳对于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体验之外,又多了更为深沉悲凉的感叹。
在幽禁期间,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刚刚回国却缘悭一面的母亲赵依凡,而是当红早逝的阮玲玉。从各种小报的报道以及父亲的议论中,她已经详尽地知道了阮玲玉虽然短暂却沧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可是也正因为这份惨烈决绝,使那悲剧也有了一种美感,一种冷冽的凄艳。
黄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同阮玲玉有着怎样的契机,她只是忍不住在无边无际的幽闭生涯中一遍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电影中的每一个角色,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阮玲玉于她是亲切的,柔和的,如一个无声的叹息,轻轻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禁,仿佛是对阮玲玉之死的一种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扰地让她悉心感受这位影后玉殒之痛。
这间幽禁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红的居室,如今却成了她的创作室。她翻出自己从中西学堂学得的所有本领,从书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识,以及从自己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全部感受,刻骨铭心地写下了一首首悼亡诗,甚至一篇长达29万字的《悼玉传》。这还不能满足,她又替阮玲玉编写了大量的剧本,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色,但黄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会演好的,那些故事,几乎就是为她度身订作的。
最初住进这间幽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的房间时,黄裳的心是极端恐惧的。因为自从楚红死后,这里便被佣仆们传说成了一间鬼屋。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吉赛尔的魇舞。
黄二爷本来是为了惩罚女儿,才下令要将她锁进这屋子里的。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没有一种恐怖和打击会比关进鬼屋更为强烈的了。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可是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当她想到阮玲玉的时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
自然也不及“父亲无情”、“后母无义”,还有,“天伦相隔”、“没有自由”。
那么,又何必恐惧?
只是,在她这样一个年龄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贪生恋世,而是太过无味。
她没有机会演出《新女性》那样的经典剧目,没有时间体味朝云暮雨那样的情感经历,也没有资格发出“人言可畏”那样的撼人感慨,她,又怎么肯死?便是死,也死得无声无息,毫无色彩。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阮玲玉的死来了,因为那戏剧性的死亡里有着一个花季少女对于爱情悲剧以及悲剧之美的全部想象和渴望。
她想起了住过这屋子的楚红姨娘。家人们都在疑惑于二姨娘为什么有药不吃,宁可求死,可是现在黄裳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她想见林医生,如果她的病好了,林医生就不会再来,所以她不愿意康愈,就为了换得同他的多一次见面,再多一次。后来当她得到消息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已经治疗不及,而且,即使能够好转,再见不到他,生命于她又有何意义呢?倒不如让她抱着对林医生最深的真情最美的回忆安静地死去。
这些,就是二姨娘生命最后时分的全部心思了。黄裳比任何人都懂得,这倒不是因为她早熟,而是她在苦难中对于感情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更敏锐,更缜密,更富悲剧性。
这,也是阮玲玉悲苦的灵魂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