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鲨鱼的美味和方东树的唾液,使朱妙的西瓜霜牙膏可以多挤几次。她两天没刷牙。睡觉前温习方东树的眼睛,上街留心奥迪车,照镜子看见方东树的脸,蹲马桶时,也能从马桶的弧度发现方东树嘴角的曲线。唾液是间接吃的,她只是取了他嘴边的烟抽了两口,海绵烟蒂湿润,他的唾液微甜,没有口臭,没有胃酸,没有舌苔,口腔里只有如清新剂的香烟味道。她吸进他的气味,尽量留下自己的唾液,海绵烟蒂如床褥,瞬间将她和他的体液搅和一块。方东树要给她点一支,她不肯,说:“我不吸烟,只是和你分享。”方东树从容一笑,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只烟抽完了,然后送她回住所,临下车给了她一条“熊猫”烟,说:“你没事抽着玩。”朱妙道:“要是玩上瘾了,你可就害我了。”方东树略微一愣,瞄她一眼,“你先抽着,完了再说。”
朱妙眼见车屁股的四个圆圈渐行渐模糊,觉得勾引取得初步胜利,方东树没有把路堵死,她还是有机可乘的。若往锅底加一铲子炭,把方东树这锅水加热,兴许立马就能沸腾起来。他不似情场中驾轻就熟的那类男人,他如秋天的薄毛毯般温暖的微笑还带有羞涩,有时候就像古代的私塾先生,不曾被物欲横流,金钱开路的风气湮没,骨子里的儒雅与清峻,如梅开雪中。尤为可爱的是,他居然还有不曾泯灭的文学热情,值得庆幸的是,她恰恰懂文学,业余写小说,还出版了,并且在他的抽屉里玉体横陈。
朱妙撇嘴笑了。一路想,一路划动两条细腿进了超市,径直走到药物专柜。朱妙从不卖药求医,除非病得起不来。在外地读书时,曾有一次感冒发烧,躯体生了火似的发烫,觉得被子都要被烧着了,她还是坚持躺着,直烧到不省人事,被同学抬去医院,医生说再迟一点来,恐怕就烧成了痴呆。那次高烧后,朱妙有了变化,各方面的才能开始显山露水,她自称那是一次恰到好处的高烧,让她这个搞建筑设计的人,做起小说来,也有板有眼。
绕过一个巨大的避孕专柜,没能绕过售药小姐的殷勤。她说:“小姐,我们这儿新到一种超薄避孕套,要不要试试?”朱妙心想:“我又没长那玩意。”用挺拔的身体回复了售药小姐,十分贞洁的说:“给我来一瓶川贝枇杷露。”
售药小姐不松懈,认定朱妙格外需要避孕套,她天生长着一幅享受性事的面孔与身材。
“小姐,你看,增加摩擦与润滑,跟这瓶枇杷露一个价。”售药小姐读着盒子上的一句说明,似乎要朱妙在枇杷露与避孕套之间作个选择。
朱妙想到了方东树的身体,想与他共用的可能性,却不知他的型号,如果让枇杷露与避孕套排个座次,无疑前者更重要。送一盒枇杷露给正在咳嗽得方东树,远比避孕套合理很多。但是,万一方东树喝完枇杷露就要和她金风玉露喜相逢呢?
朱妙手里拿着枇杷露,脑子里想着避孕套
售药小姐善解人意,职业造就了她的脸皮,她滔滔不绝的谈起性病艾滋病人口所占的比率,搬出了一个似乎极为精确的百分比,诸多铺垫之后来了一个大转折——千万带套,谨防感染。朱妙听明白了,小姐售这个,并不是鼓励滥交,就像大学校园摆放自动售套机,并非鼓励学生滥交一样,完全是为了身体健康,养成简单的卫生习惯,一如便后擦屁股洗手。时代变的真快。小时候,朱妙捡到一只白气球,兴高采烈的吹得老大,被母亲揍个半死,多少年后心里还在喊冤。
“你在哪里,咳嗽好点了么?”两瓶枇杷露摆了两天了,一直没见到方东树,朱妙深知温柔细心是女人的武器。事不宜迟,她给方东树发了一条短信,着手煮他
“我们单位在古镇搞活动,今晚就住古镇酒店,我喜欢大海,喜欢它的忍耐与包容。”方东树在短信里抒情,市国土局局长的身份隐去,还原纯粹男人肉身,说话的欲望不浅。
“我面对大海总是不知所措,就好像面对喜欢的男人。”
“与他交流啊,人也能同海交流的。”
“可是他不在身边。”
“他在哪里?”
“他在海边。”
“嘿嘿。”
“呵呵。”
“我在宾馆,宝贝。”隔了几分钟,方东树把电话打过来,朱妙闻到他肉身的温暖。
“你喝多了。”朱妙立即听出那一声“宝贝”,混着刺鼻的白酒味。酒是个善解人意的东西,它的作用比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还要微妙。现在,它就把她和他的关系搞浑了,悠忽间,就打开了许多通道。方东树使用“宝贝”一词的熟练度让朱妙不舒服,听上去操练了很多年。
铁打的方东树,流水的“宝贝”。
“你陪我说会儿话,一会他们还拉我打麻将。”
“那你听话,先倒杯热水喝。”
“我动不了。”
“打电话叫服务员。”
“不喝,先说话。”
“求你了,替我给你倒杯水,多放茶叶。”
“喂……嗯……你们先摆台,我马上过来。”
“要是我在就好了……”
“太远了,否则你现在可以过来,看夜海……”
“你再不喝水,我就不陪你说话了。”
“好吧,哎呀,脑袋发沉。”方东树哼哼唧唧的起来,把杯子弄得叮当响,不一会便听到他喝水的声音,朱妙咯咯直笑,说:“真像个孩子。”
两人接着瞎聊了一阵。瞎聊,对于春情萌动的新鲜男女来说,最为意乱情迷,后来再怎么营造,也找不着比瞎聊更好的感觉。就算是配上音乐,灯光或者一切有助于推波助澜的道具,也只能让人更怀念最初。两个人互相描述了初次见面的情景,彼此给对方堆放了一些优秀的形容词,释放了一些产生荷尔蒙的动词,就有了点真相大白的意思。
隐秘的快慰使朱妙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私定终生。她在床上翻了几个滚,走到三米六公寓的阳台,居高临下,俯瞰片刻,又仰起脖子漫无目的扫视一圈,心想,方东树原是颗松动的坏牙,掰下它并不费力,甚至都分不清是谁掰谁了。前景堪喜。只要方东树在她身上盖了戳,那合同上的戳,也是迟早的事。
朱妙不打算继续在阳台抒情。
厨房里很干净,开散半年的黑芝麻糊还剩一半,闻着就想吐;鸡蛋煮方便面,想想都恶心,惟有喝粥清心寡欲。于是她弄了一把糯米,放汤煲里熬粥,一边开了电视机,一边又翻朱文的小说《把穷人统统打晕》,这是第n遍了,仍会把书扔了笑,笑完捡起来继续看。这样几个回合下来,粥煲得差不多了,弄一碟四川榨菜,一个人细嚼慢咽,嚼着嚼着,觉得一个人吃饭挺悲壮,普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有福让她伺候,也算是暴殄天物。房间里那张床,除了三个月前和小老板酒后乱性使用了一次以外,一直保持清白。那次的呕吐物与排泄物把席梦思搞得一团糟,怎么弄也无法彻底清除污迹。小老板送刀那会,还想和朱妙清醒地排练酒后乱性,而朱妙对小老板那根月芽儿似的玩意没了好感,甚至心怀厌恶。
一个体面的人,在潦倒的时候,也会斯文扫地,朱妙和小老板的酒后乱性,就是这样。
对于自己的“滚石”人生,朱妙偶尔忧伤。
爱。恨。笑。恶心。埋怨。寂寞。吃饭。阅读。看电视。一个人很丰富的过了一阵,时间仍是爬的很慢,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差一大截。那张床永远是老处女模样,皱皱巴巴,面无表情。她习惯了它,它也习惯了她,彼此成了唯一体贴的伴侣。
夜越往深里去,方东树越往上面浮。假如他躺在她的床上,喊她“宝贝”,她迎上去,她一定能听见,她获批的建筑项目施工打下第一根桩的声音。
“不要宝贝,叫小猪吧。”她想。方东树肯定也没有遇过叫“小猪”的女人,他的女人都叫“宝贝”。胜券在握的朱妙,心里温柔的滴水,而呼吸使水分更加充分,心里便聚了一潭,丰盈且波光粼粼。
《钢琴教师》里,那个老女人在洗手间一边用弹琴的手为青年手淫,一边冷漠的喝斥:“不许发出声音!不许这样,再这样我马上离开!”青年闭了声息,脸扭成苦瓜。
朱妙在房间多余的面积里转圈,如犁地的水牛。忽然,牛抬起头,鼻孔里喷出一股浓重的气流,发现青草般的扑向电话。方东树的手机响了半天也没人接。牛反刍一会,又重拨了一遍。
“哎,哎,我,你在干吗呢。”犁地的水牛变成了小奶牛,哞哞撒娇两声
“唔?啊,天,我睡着了,千万别挂,别挂阿,带我回房间。”方东树迷糊,牛也被弄迷糊了。
“你在哪儿啊?天,什么声音,呜呜呀呀的?”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人看夜海,在沙滩上睡着了,手机掉了,摸了半天才摸到。幸亏你打电话,千万别挂。”方东树稳不住颤栗,声音里透着东张西望的恐惧,海风拼命往他手机里灌,传到朱妙耳朵里,好像龙卷风来临了。方东树仍是醉的。但神志清醒,他的恐惧使她感觉到四面魅影正在逐渐朝他围聚过来。
“别害怕,我带你回房间,小心走路,慢慢儿来。别怕,我在你身边。”朱妙抓紧机会表现自己。
“千万别挂电话……”方东树重复着这句话,仿佛他的四周潜伏杀机,随时可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
“我不挂,你还咳嗽,本不应喝那么多。我真担心你,真想在你身边。”成了方东树的救命稻草,她抓紧机会成就自己。
“你不知道,我没办法不喝,一圈下来就是十几杯,还有个别敬酒的。喝酒我最他妈讨厌废话,讨厌装b。”
“下次我陪你喝,一起醉。”
“哎,贴着海睡一觉,好多了,好多了。”
“嗯,那什么时候带我看海,一起看夜海?”
“……”
“哎,你没事吧,快说话,急死我了。”
“没事,没事,正在往前走,哎,哎,别挂电话,我随时会倒下睡着……”
“你半天不吭声,我以为掉坑里了。别闭着眼走路啊。”
“唔,奥,差不多了,确实踩到坑里了。”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有一天,小猪小狗小鸡在一块儿玩,小猪说,哎,以后我们都用昵称吧,我呢,就叫小猪猪。小狗说好啊,我叫小狗狗。轮到小鸡了,小鸡低着头,闷闷得说,你们玩,我有事先走了。”朱妙咯咯咯咯笑,方东树醉着的时候,她觉得他在她的掌握中。
“那你用什么昵称呢?”方东树鼻孔里乐了一下。
“反正不叫‘宝贝’。”
“小朱,小妙。”
“我喜欢听你叫小猪。”
“好,你就是那只小猪猪,听我也说一个……山里有一只母熊,有一个猎人,想捕获它,但是,猎人失败了,被熊强奸了……猎人羞愤交加,修养数日,再来战斗,结果又失败,并再次被熊强奸。猎人数日后,再前往……”
“结果呢?”
“熊看见猎人,狂笑道,你狗日的,是来打猎的,还是来卖淫的?”
朱妙哈哈大笑,说:“真损啊,哪个闲得发慌的家伙编的?”
只听的方东树送松了一口气,说:“我编的。上楼梯了,马上到房间了,真的谢谢你,小猪。”
方东树这句见外的“谢谢”和入心窝的“小猪”,把朱妙的心搞得忽冷忽热,她不满的叫道:“哎,方东树,我可不是在学雷锋啊!”方东树正在开门,连声说:“好好好,是你应该做的,小猪猪。啊呀,我肚子饿了。”
电话挂了。
朱妙心里和身体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