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恋

畸恋

《生活周刊》的记者来我们心理诊所,拜访丛昌岷博士,想采写一些有关婚姻生活的心理问题。

丛昌岷博士有点语出惊人地对记者说:“我自己没有结过婚,所以在结婚心理这个话题前,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专家。然而对于每个人来说,讲述有关结婚的话题,就像说有关死亡的话题一样。”

“这话怎么说?”记者吃了一惊问道。

“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同样,结婚以后是怎样的一个生活世界,也没有任何正确的信息提供给两个当事人。周围人只能祝他们‘白头偕老’,就像人都相信自己死后会去天堂一样。如果死后的世界有天堂和地狱之分,那末结婚生活也有幸福和不幸之分。但是另一方面,幸福的人并不知道不幸的婚姻是怎样的,不幸的人又无法想像幸福的婚姻是怎样的。因此结婚和独身,哪一个更幸福或更不幸,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记者兴趣盎然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有趣的论点。你能不能再展开一点说说。”

“人们常把那种能把恋爱对象追到手,一起走上结婚红地毯的人,称之为‘恋爱的胜利者’,把另一个没有追求到对象的人,称之为‘恋爱的失败者’。但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结婚,是在这个世上相遇的男女,同意将来生活在一起,并且不过是刚通过的一个出发点而已。或者也可称之为戏剧的第一幕。为了维持幸福的婚姻生活,须努力去演好第二幕、第三、四幕戏,但谁能知道此后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谁也不能下这样的保证:恋爱的胜利者就不会是结婚的失败者。”

“那您的结论是什么呢?”记者追问道。

“我们因恋爱而结婚,因结婚而了解,因了解而误解。日本有一个著名的艺人说过:结婚是缺乏判断力,离婚是缺乏忍耐力,再婚是缺乏记忆力。我想,他还是说出了一定的哲理性。”

记者走了之后,我走出来对丛昌岷博士说:“你不该如此吓唬记者。她可是很认真地来采访你的,你这不是在散布‘结婚恐惧症’吗?”

“想不到被你一眼就看穿,但现在又轮到你来吓唬我了。”丛昌岷博士像个刚做完恶作剧的孩子似的笑着说,“我对新闻媒体的采访,一向不感兴趣,他们想来抓一些新闻素材,我不妨也跟他们说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

“可是媒体有面向大众、引导大众的作用啊。”我正色说。

“这我知道。可我说的不也一定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话。好吧,我跟你说一个我在日本做咨询的有关案例,从中你可以了解什么是畸形的婚恋。”

丛昌岷博士的案例故事如下。

姜原和平石美子是一对异国情侣,他们俩的爱情关系引起周围人的侧目。姜原25岁,从中国东北来到日本留学,平石美子是姜原所在学校的日语教师,比姜原大四岁。

两人也许真的是一见钟情,或许是老话所说的前世有缘份吧,不久就住在一块儿了。姜原把在中国苦苦地等着他、恋着他的女友给抛弃了,于是中国方面的亲友骂他是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并说是日语学校那个女教师勾引了他;而美子方面也与她的男友分了手,这引起美子父母和家庭成员的激烈反对,他们跑到学校里控告姜原诱拐日本女性。

这一闹更激起两人的逆反心理和爱情火花,使这一对师生迅速成为热恋中的情侣。

我认识他俩是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美子曾找过一位年轻心理医生咨询她的问题;这位年轻的咨询师是我相交甚好的同事,非常可惜,案例的咨询很不成功。

美子是那种具有强迫性格类型的女性,在心理咨询中她的问题主诉是:“看见中意的男性,就忍不住想要接近。但问题是一旦接近,关系密切后,又会失去兴趣。”此外,她还诉说在幼年时期受到过性虐待。在少女时期已经与男性发生过关系。

美子似乎是个典型的两重性格的女性,她在诉说自己与男性的关系及幼年期心理问题时,神情满不在乎,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第一次和第二次心理咨询面接时,她叉开腿坐在咨询师的对面,而穿的却是套装短裙。第三次咨询中,中途突然中止,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伸入腋下,整理自己的胸内衣,一面对治疗者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我算是看透了。您怎么看?”

“嗯,嗯……”治疗者狼狈地回答着,“你是为此而感到不满?”

“您这样说等于是什么也没说。”她咄咄逼人地进击着,“我是想听听您的评价或反应,我是为这个才到这儿来咨询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评价和反应?”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美子执拗地追问着,用眼角斜瞄了一下治疗者。

可怜,年轻的心理咨询师经验浅,而且刚出道不久,担任案例的咨询费也相当便宜。和这样的女性遭遇,使他感到性的诱惑、兴奋和不安,以及掺杂着屈辱、愤怒的情感。他被这种情感所压倒,于是开始了反击。

“你真的想要我的评价和反应吗?”年轻的咨询师终于按捺不住了,“我想问问,你觉得你坐的姿势如何?”

“什么意思?”美子有些感到吃惊。

“你穿着短裙,这样叉开腿坐着,我实在无法入目。”

美子突然弯下腰,惊慌失措地盘起腿,神经质地将短裙往膝盖部分扯,绯红着脸说:“对不起,没有注意到。我以前一直喜欢用这样的姿势坐着……”

“可刚才不久,你还若无其事地整理自己的内衣。”

“您想暗示我什么呢?”美子也开始出现怒气了。

“我希望你能尊重心理医生,而不是诱惑……”

“你是不是推测错了。”美子有些狼狈起来,但她决定中止咨询。

一周之后,年轻的心理医生有些后悔,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她,祝她身心健康:“如果你的想法有所改变,我任何时候都愿意恭候你来咨询。”

但美子方面拒绝了,她挂断电话。不过,她考虑让姜原来接受心理治疗,而负责这个案例的主治心理医生的人选,心理咨询室就考虑由我来担当。

姜原是个英俊的青年,具有运动员的健壮体格,但性格却很内向,表情有些腼腆,像个女孩子。幼年期受到父母的严格管教,并且具有严重的强迫症状。自己决定的顺序或规则,成人如果在无意识之中给予“破坏”,他会相当地被激怒。玩具放置的场所稍有不同就不能忍受。在上学校之前,如果洗脸、吃饭和整理书包的顺序稍有不同,他便会从起床开始将所有的动作重做一次。

乘公共汽车或读报之后,他的“洁癖”行为常常会爆发。他觉得手上似乎沾满了细菌,不断地要洗手。一小时、两小时地进行,直至手掌洗得发白、皮肤洗破为止。

到日本留学后,他的强迫症状有所减轻。在这里他认识了自己的日语教师平石美子。美子教他许多在日本生活的经验和知识,给他好多贴心的帮助。

姜原对美子的感谢之情,很快转化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感。姜原来自管教严厉的家庭,从幼年到少年时代的姜原一直感到一种强烈的母爱饥饿感。而美子在家庭中是长女,从小就取得对弟妹的支配主导权。姜原对美子的爱,从潜意识中看,与其说是对女性的渴求,不如说是对姐姐或对母爱的渴求所促成的。

姜原决定与美子结婚,到区役所登记时改从妻子的姓氏。

两个人初夜时,美子就取得了主导权。在性关系上保持着童贞的姜原以拙劣的动作,想取得属于自己的女人的身体。

“不对,不是这儿……”美子痛得皱起眉头,喃喃地诉说着,“真笨,真笨。”

美子已经有过与好几个男人的秘密关系,而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稚嫩拙劣的动作。但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没有责怪,因为这正说明了姜原的童贞、纯真的一面,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最终,还是美子用自己的手帮助,姜原才顺利过关。

在以后的生活中,美子基本上取得对姜原的支配权。例如在电视频道的选择上,在音乐的选曲上和在家庭的料理选择上,大权落到美子手中。

姜原喜欢看一些轻松的、日本小市民休闲的电视节目,但却被美子斥为“低级趣味”。姜原希望生一个孩子,美子却根本不愿生育。

美子神经质地采取多重的避孕手段,体温测试与“安全期”计算,避孕套与服用药剂等重重防范。有一次在“安全期”中,姜原没有使用避孕套交接之后,美子跑进浴室,反复冲洗淋浴,时间持续了好久。

姜原听着这冲洗的声音,心里在不禁诧异地想:与自己交接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妓女?

最近姜原的强迫症状又严重起来。只要美子与他出门,询问起家里的煤气、电器等是否关上,姜原就会变色,血涌上头顶。他的强迫观念猛烈地被诱发出来,一定要返回家中反复检查。甚至出远门也不能阻拦住他,而在往返的路程上,姜原常常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当天夜晚,美子的兴致特别高,不断地挑逗丈夫,但姜原因疲劳困乏毫无反应,受到美子的嘲笑。于是姜原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而美子又不知何事过于兴奋,在行房中采取和以往不同的体位姿势。可怜姜原像霜打的叶子,未战先败,萎了下来。

美子用尽一切功夫和手段,都不能使姜原回到原先的状态。她忍不住轻蔑地说了一句:“你这男人,真没用!”

对于女人来说,这是欲求不满的表现;但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心理打击和暗示,也是房事中的禁言。美子的这句话使得姜原如同接受判决一样,一败涂地。

从此,姜原陷入性交不能的阳萎状态。这也是他来心理咨询的一个原因。

姜原对自己的状态很痛苦。他想和美子分居一段时期,或者回中国休养一个时期。但美子不同意,她说:“分居就是变相的离婚。你目前的不能是暂时的,别着急,慢慢会恢复过来的。”

美子不想和姜原分居的一个原因是,她正准备辞去日语学校的教师一职,报考T大学医学院的精神分析学专业,而姜原将是她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对象之一。美子能从姜原的身上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

但姜原不甘心,他想:“不和这女人分开一段时期,我这病没法治。”为此,他甚至不惜和美子离婚。

姜原去进行法律咨询。律师怜悯地朝他摇了摇头说:“性生活问题能否成为离婚的重大原因,常常值得慎重考虑。法律上说,如有男性遗传上的性无能,女性的膣欠陷症等性器障碍的情况,以及一方的性变态、性异常等病理状况才可以进入考虑的范围内。但这必须出示有力的医学证据。其中性交不能的场合,属于后天的,暂时性的或心理原因的,即医学治疗可能的范围,离婚的要求很难被认可。”

姜原明白,只要美子不同意离婚或分手,也没有任何不贞的举动,自己一方执意要提出离婚,是很难得到日本法律支持的。

这天,美子带姜原到T市的文化馆去听一个讲座,是关于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中贵族与武士的生活世界之知识。美子认为这是丈夫姜原生活在日本不可缺少的文化教养之一。可姜原对日本的传统戏剧毫无兴趣,他认为自己没有这种“教养”也可以活得很好。

美子就数落他说:“你,真没出息,一个没教养的男人,只能是低级趣味的……”结局,美子在家庭中是占主导支配地位的,妻子的意见是左右一切的,姜原只能乖乖地服从。

到文化馆来听讲座的人数很多,把一个演播厅挤得满满的。姜原随妻子挤在中间,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对歌舞会伎中舞台装置的“花道”,音乐伴奏中的“三味弦”等知识一窍不通,只想打瞌睡。但因碍于妻子坐在身旁监督,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勉勉强强地听着。

在演讲过程中,听众的情绪很热烈,目光也很专注。而姜原渐渐地支撑不住了,他的强迫症开始发作。他似乎觉得这周围听众的目光都是刺向他的,他感到有些灼热和窒息,突然间头痛欲裂。

“哇……”他痛得叫出声来。

美子大吃一惊,赶紧抓住他,小声地恳求着说:“你怎么啦?求求你,安静一点……拜托了……”

“放我出去……”姜原喘息着,颤抖着身子叫道。

姜原被紧急送入医院,经精神科医生诊断,属“歇斯底里神经症”,但否认是“精神分裂症”的发作。此后姜原的心理咨询停止,转为定期的接受精神医学的治疗。

此后几个晚上,姜原开始变得憔悴,没有食欲,浑身提不起劲,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脱感。

他的头痛症状越来越严重,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因此,美子只得陪他深夜去医院急诊。脑部的仪器透视和摄影的结果,在他的前脑发现不明的可疑部位,是否是病灶并不能确定,医生建议到专门的脑科医院做一次精密的脑组织检查,目前没有明确的诊断结论。

带着死人似的神情,姜原回到家里。他开始考虑这脑中不明的病灶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癌症。”姜原想起自己的亲属中,有人在前几年是死于癌症的。

“癌症是不会遗传的。”美子半安慰、半生气地说,“别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蠢话了。”

“可,这有些像癌症的痛。”

“你知道癌症是怎么痛的?”美子反问道。

“听老人说的……”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美子劝说道,“我有个女友的哥哥,在一家大医院是著名的脑科大夫,明天去诊断一下不就全明白了吗?”

美子所介绍的医院是当地一所著名的国立大学附属医院,脑科大夫吉田非常年轻,瘦高俊秀,与美子的关系很密切,似乎是多年的熟友。在门诊中,吉田大夫用非常谨慎叮咛的语言询问病情。姜原的担心和不安在胸中翻滚起来,他想如果病情不严重,医生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语气来问诊。

姜原仿佛看见了地狱的通道似的,两眼一阵阵发黑。这时能在身边陪着他的,是既没有了信赖,也消失了爱情的妻子——除了美子再也没有旁人了。

作了脑组织的精密检查之后,过了一周诊断结果出来了。姜原带着已被宣告癌症死刑的神色,被美子又带到医院中。

“脑组织没有发现癌细胞病变的迹象,”吉田微笑地朝着姜原说,“初步诊断是脑部三叉神经痛症状,需要接受神经内科的治疗。”

“不是脑癌?”姜原眼神放出光芒来,语气却仍然是不信。

“但并不等于说可以忽视治疗和休养。对于暴饮暴食,生活规律的紊乱,以及精神的紧张和感情的激动等,要尽量避免。请按医嘱定时服药。”

对于吉田大夫的后半段话姜原已经一点都没有听入耳中了,他的身子一下子轻松得要飘起来,心里是一阵猛烈的狂喜。他宛如一个已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又突然被无罪赦免一样,走出了医院的门诊室。

当天晚上,从癌症恐怖中解放出来的姜原,头脑的疼痛也消失了,突然从性无能状态中恢复过来,向美子的身体逼近。

“啊,你怎么啦?”美子又惊又喜,经受了长时间的性饥饿状态后,以开放的姿势任凭姜原的蹂躏。

从这一夜起,姜原和美子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爱情似乎又复活了,而且两人的夫妇关系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原先一直对姜原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占据着统治支配地位的美子,突然变得温顺卑下起来。

比如在电视频道的选择上,在广播音乐的选曲上,只要是美原喜欢的节目,美子就会事先调整到一定频率等候,然后提醒姜原收视或收听。

在家庭的食品和料理上,美子也极力迎合姜原的口味。原先被她视为“低级趣味”的事,现在也跟着津津乐道地谈论。姜原感到很诧异。而美子却说:

“你喜欢的,也应该是我所喜欢的。”

现在当美子一说到日本传统的戏剧“文乐”、“歌舞伎”或者音乐舞蹈剧“能”等文化时,姜原说“不过是些陈年玩意儿,老古董的东西”,美子就立刻收口。

美子说日本的超级大百货店在卖什么“精品”货物时,姜原就说“这种奢侈的念头也该改一改了”;美子说起日本上流社会的礼仪教养时,姜原就顶撞着说是“虚伪的一套”,而态度柔顺又惶恐的美子只得噤若寒蝉。

丛昌岷博士叙述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话题问道:“姜原的心理异常和强迫症状非常明显,可是平石美子的心理异常,我就不太清楚,对她的变化,我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可思议。”

丛昌岷分析道:“美子的人格中有一种受虐的变态倾向。精神分析学上叫着‘被虐兴趣’(masochism),即因受到他人的精神或身体上的虐待或痛苦,反而感到满足的一种性倒错。被虐兴趣分两种,一种是外向的,即对他人施虐,实施攻击或破坏的行为,叫‘施虐倾向’;另一种是内向的,朝着自我自身的,即对外来的攻击、施虐以满足、喜悦的心态来迎接的,叫‘受虐倾向’。从美子的人格来分析,这两种倾向是混杂在一起的。”

“这么说来,美子的爱情是一种变态的、畸形的爱?”我问道。

“可以这么说。这种施虐或受虐的心态,属于性变态领域中‘色情倒错’症状,从历史上看,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在性生活中的鞭鞑,紧缚、爱咬、精神施虐等行为表现,到生理变化的异常,甚至发展到杀害所爱对象的怪事,都是这种变态心理的变种。”

我有点恍然大悟地说道:“经你这么一分析,我这才理解以前在一本国外教科书上看到的解说:施虐或受虐的性倒错会从最令人害怕的奇怪行为,到最单纯的滑稽行为,呈现出千奇百怪的症状。我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

“有个犯罪心理学家对这种变态现象是这样判断的,这是在恋爱或性爱生活中,将快感和痛苦不可思议的畸形结合,是一种矛盾或正反并存的爱情扩大、或激化的变态行为,从其本质上说,按性爱——攻击——矛盾——牺牲——退化——自虐——恍惚——精神自淫的复杂心理过程发展的。”

然后,他又继续叙述起这个案例来。

对于美子的退让、柔顺和逆来顺受,起先姜原还为此沾沾自喜,但后来不由得疑虑丛生。

一天,姜原对美子说:“我看我长期住在日本也不适应,我想回国住一段时期。”

“我不反对。”美子说,“这样做也许对你有好处。”

“你那日语学校的教师也不要做,可以辞了。也好随时跟我回中国。”姜原进一步提出要求说。

“嗯,同意。”

姜原诧异地问:“以前,我做什么事,你不老是反对的吗?”

“以前?如果有,我现在收回好吗?”

“真的?”姜原的疑惑之念越来越重。

“千真万确。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我的病,真的是三叉神经症?实际上还是脑癌吧?”

“你在说什么呢?”

“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在伺候一个临终的病人。也许我的寿命已经有限了,所以医生吩咐你顺从病人的意思,做他喜欢做的事,不是吗?”

“多疑得过头了。”美子叫道。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了。护士给我配药时,医生把你叫进诊疗室,那时他们已把病情的真相告诉你了。”

“你的想像力真是第一流的。”

“告诉我真实的病情,”姜原发狂地抓住美子的双肩,绝望地哀求道,“美子,拜托了,告诉我真实的病情。”

“真实的病情是,你不过患的是三叉神经痛症。此外再也没什么了。你不信,可以找其他医院和脑科大夫再诊断。”

“如果是癌症,任何医院任何医生都不会将真实情况告诉患者的,这是常识。”姜原不禁哀叹说,“看来,我患的的确是脑癌啊。”

当晚,美原的头痛症又发作了,他想像癌细胞从脑部向全身转移。并且,他再度陷入性无能的状态之中。

姜原的症状越来越有恶化的迹象,早晨起床时食欲完全消失,晚上阵发性的头痛使得他彻夜不眠。

他自己去书店买来有关脑神经和癌症的书籍,认真地对照自己的情况进行阅读。其中有些症状相符合,也有些不相符的。但是带给他的精神冲击和不安却是巨大的。

而强迫行为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朝对他进行过诊断的脑科医院跑,但在医院门口他又犹豫了,内心认定医生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病情。因此在那儿反反复复地徘徊、犹豫、踱步达好几个小时。

他有时看到年轻的吉田大夫从医院出来,他就有一种冲动,想询问,但又觉得无聊。于是远远地跟在后面,宛如侦探似的。

有一次他居然跟踪到了吉田大夫的住宅前,不过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看见美子走进吉田大夫的家。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才神色匆匆地走出来。

“她去那儿干吗?”姜原不由得疑虑丛生。

回到家里,姜原不露声色地询问妻子,今天去过哪儿。美子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去一个文化中心参加“茶道”会。

“撒谎”,姜原心里一阵狂怒,“明显地在撒谎!但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这之中难道有不寻常的关系吗?如果她要瞒着我找医生了解病情,完全可以在医院里,何必跑到家里去?去过医生家里后她又否认,这只能说明她心虚,想掩饰她和那个医生的不寻常关系。”

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姜原又跟踪美子,看见她进入吉田大夫的家。他带着死一样的神色,疲倦地先行回到家中,买了一瓶烈性的西洋酒,闷着头一口一口地喝。

约傍晚时分,美子回到家;一头钻进浴室,猛烈地冲洗起来。姜原的歇斯底里症状终于爆发了,他砸碎酒瓶,打开浴室的门,把裸体的美子拖将出来。

“你,一直是在骗我吧?”姜原的目光像燃烧着的火似的血红血红。

“我骗你什么了?”

“你和那个医生,都希望我早死吧。”

“没有根底的胡思乱想。”

“但是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姜原神经质地“嘿嘿”地冷笑着。

美子本能地感到危险,她的身子在往后退。姜原抓住凡是身边的东西,如花瓶、灯具、电话机狠命地朝地上砸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干什么呀?你疯了。”美子哀叫着,上来抢夺姜原手上的东西。

在争夺之中,姜原恍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是桎梏在这个女人的双手中,他有一种被束缚、被窒息的感觉,突然他从背后,把美子的喉咙给扼住。

美子没有防备姜原会有这一突然的攻击,完全没有抵抗的余裕,哀叫声过了一会也中途消失了。

姜原以不可思议的腕力,猛烈地绞杀美子的喉管,似乎可以听见喉咙的软骨“咯咯”的破碎声。拼死抵抗的美子双手无法从背后触摸到姜原,涨红了的脸色由紫变成青黑。嘴里冒出血红的唾沫。如果姜原能从正面看见美子这一可怕的凄惨形象,说不定会松手的。

美子一阵痉挛抽动之后,身子软了下来,从生命的桎梏中逸脱出来。姜原用手摸了摸她的鼻息,没有丝毫的气息。

姜原以“杀妻”的罪名向附近的警署投案自首。警车呼啸着向美子送命的场所急驰而去,准备勘查现场取证。

在警署被拘留中,姜原的精神仍处于狂乱的状态之中,身体也越来越憔悴,而且头痛难忍。警方没有办法,只得送他到附近的医院中紧急治疗,等他的身心状态稍微稳定后,再押回警署进行刑事调查。

三天之后,姜原出院被押回警署。不过等待他的却是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子没有死,被赶到现场的警察救往医院,经过抢救,终于救回一命。

美子提出要求,在她稍微康复以后,要赶往警署与丈夫见上一面。

对此,姜原断然拒绝。美子再三要求,还是遭到拒绝。

刑事调查和鉴定开始了。美子委托律师向检察官提出以下三个方面的申诉:

“第一,姜原在杀妻时,是处于一种精神狂乱的精神病状态之中,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识别能力;

第二,为此,应该送精神病院彻底治疗;

第三,在治疗结束前,女方不会提出任何离婚协议。”

检察方面的刑事调查,集中了精神医学、人格心理学和司法精神鉴定方面的专家进行判定。判定的焦点在于:姜原在杀妻时是否处于精神异常之中,并由此来判定其刑事责任的大小。

与此同时,姜原也向检察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申诉书,内容简述如下:

尊敬的检察官先生:

这次杀妻事件,我不是出于精神异常。尽管我有过心理治疗的经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自我和犯罪行为的判断能力,即我杀人时我的神智是清醒的。

因此我想说的第一点是我这次是故意杀人。

第二点,既然我是故意杀人,应该受到刑事的追究和量刑,因此应该被送往监狱,而不是精神病院。

自从我怀疑自己得了脑癌,由妻子带往脑科医院吉田大夫处诊断以来,妻子的态度有了转变。这使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和疑惑。

我一直在想,她是希望我患上癌症还是不希望。或者是利用我的强迫性格,使我产生病的绝望想像?但绝望是绝望,疑惑是疑惑,我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有一天,趁妻子不在家,我偷看了她的日记。才发现我不过是她的一个“同居者”,也一直是她精神上的被支配者、被分析者,她在日记中明确地记载了我患有重病。这使我对吉田大夫的诊断有了怀疑。但如果去其他医生那儿复诊核查,即使患了癌症,大夫也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于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去其他医院诊断时乔装打扮,戴上假发和胡须。在了解诊断结果时,再恢复本来的姿态,我是以家族中的兄弟身份去打听。这样做尽管让人感到有些害怕,但居然让我办成了。

而其他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与吉田大夫相同,我患的不是脑癌,而是神经性的头痛症。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妻子频繁出入于吉田大夫的家中。

她去那儿干什么?既然我患的不是什么重大的病症,有必要那么频繁地出入一个医生的家里吗?而且她为什么又要在日记中记载我患有重病呢?

最后我发现妻子与那个医生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即吉田大夫不过是以前和美子有过肉体关系男人中的一个。

因此,我申诉的第三点是如果可能,我要尽快与妻子解除婚姻关系,当然离婚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妻子的不贞……”

但是检察官和警署刑事方面组成的专家组认为,姜原的精神状态并不属于正常范围。而且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犯罪杀人的前后,由于精神的重压曾一度陷入强迫性的歇斯底里症和精神发狂的状态之中。

另一方面,据美子和律师向检察方面的辩诉,根本不存在什么“日记”之事,如有必要可以刑事搜查;至于和吉田大夫之间的不正常关系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是姜原的一种“被害妄想”。而且美子声称现在仍然爱着自己的丈夫,不愿意离婚。

而检察方面对此事的调查,也毫无证据可觅。经过详细分析,警方认为姜原的这封书面申诉,思维奇特,逻辑混乱,缺乏可信性。因此当事人“被害妄想”的可能性很高。

司法鉴定结论是:“当事人具有精神分裂性性格。在杀人时心智丧失,情感障碍,对自己的行为缺乏识别能力。而现在呈现出强迫行为、被害妄想和精神分裂性的混合症状,即当事人具有明显的精神病倾向。在对其实施强制入院精神治疗之期间,应免予刑事起诉。”

姜原,这个经历了畸形爱情关系的年轻人,就这样,将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他的另一段人生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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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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