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八月上旬,为了进一步检验团营主官进入角色情况,师里在彰河洗剑南段北岸组织一次小型的抢占滩头演练,机关带部分实兵参加。

按导调部火力分配计划,266团指挥所负责为航空兵指示轰炸目标,以船载炮摧毁敌沿岸目标,指挥步炮协同。并明确军政首长人人面前一个指挥平台,一部电台,各自为战,各显神通,能者为主,次者为辅,不拘泥于职务大小,只显示水平高低。

岑立昊和刘尹波乘坐一号车前往266团指挥所指导作业,汽车还没进入到266团的集结地域,老远就看见红旗招展,一个营准备武装泅渡的兵力严阵以待。沙滩上到处可见“随时准备领命出征”、“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之类的横幅标语。各种车辆停靠整齐,秩序井然。

刘尹波说:“这个老范,造势还是有声有色的。”

岑立昊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上次他下令把基地的那些标牌拔了,范辰光居然没有抵制,这大约也是看他刚刚上任,给他一个面子吧。但是范辰光就是范辰光,他在这里退了一步,在那里就可能会把那一步找回来。岑立昊注意到,此地红旗招展,但是没有动用钢筋木板,无非就是造造声势而已,按照实战要求,也是得有点声势,但岑立昊觉得,范辰光又搞这些热热闹闹的东西,多少有点给自己平反昭雪的意思。但岑立昊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始终遏制范辰光,始终对他的一套做法嗤之以鼻,但范辰光不但没有屈服,而且经常可以利用各种缝隙,把虚张声势的事情做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又说明这个人很有组织协调能力。岑立昊有时候也想,对于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这个人啊,如果用得是地方,就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人物,用的不是地方就适得其反,这家伙的能量既有创造性也很有破坏性。

266团的指挥所设在一顶巨大的迷彩帐篷里。正是盛夏季节,晌午的太阳照射下来,帐篷顿时成了桑拿浴室,只有几台电风扇对着电脑拼命地散热,帐篷内的军官们则个个汗流浃背。

演练开始之后,计算机里不断显示情况,一会儿水下发现障碍,一会儿七连进攻受阻,一会儿是右翼呼唤火力,一会儿是地对地导弹射程无法接近目标。这种战斗其实多半还是常规作战样式,应该说具备基本军事素质的团级指挥员都能处置,但266团团长杜朝本还是感到吃力。

杜朝本本来是个管吃喝拉撒睡的团长,用岑立昊的话说,是和平型的维持会长,指挥打仗不仅没有技术准备,也没有思想准备。临时突击学习的那些条条框框,架不住风云突变,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上一次岗位职责考核,可怜的杜朝本采取了最低级的躲避手段——装病,让师医院的老乡开了个证明,做了个阑尾切除手术,躲避倒是躲避过去了,却让岑立昊更加看不起。岑立昊说,“奇怪,大家都有个阑尾,装在肚子里相安无事,就他那个阑尾会帮他的忙,早不疼晚不疼,一说要搞岗位职责考核,他的阑尾就发言了。”

杜朝本撑不起来,副团长孙晓农只好顶上去。孙晓农还算沉着,不断向参谋下达指示,掌握时机,分配火力,调整兵力,有板有眼。孙晓农把指挥任务接过去之后,杜朝本就没有事情干了,成了旁观者,可怜巴巴地看着指挥所里一群人忙碌。

第一个波次过去了,岑立昊只说了两个字:“重来!”

这一句话从根本上把266团的演习准备判了个不及格。

在这次演练中,范辰光基本上也是个旁观者。战场政治工作是转业问题尚且悬而未决的黄阿平在忙活。黄阿平领导的政治处在演练发生之前就向虚拟的渡海分队发出了“打上某某岛,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动员令,同时指示航空兵向敌后散发传单,上面套用了已故毛泽东主席的一段话:“某某官兵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就要打过某某海峡了,尽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们是一定要打上某某岛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五十多年前,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也没有能够阻挡我们进攻的步伐,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这样打过长江去的。”

登岛战斗开始后,黄阿平又及时向部队通报了进攻地区的民俗、社情、宗教习惯,并发出这样的口号:“同志们,我是你们的指挥员,向我靠拢,紧紧地团结在我的周围,跟随我前进!前进!”

范辰光不甘寂寞,急得抓耳挠腮,抱着电台话筒不断喊叫:“同志们跟我上!共产党员跟我来!”

这一幕看得岑立昊时时冷笑,对刘尹波说:“看看,我们的老范倒是很像个老八路,要是在百团大战中,没准能成为民族抗日英雄。”

刘尹波面部表情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说:“胡闹!”

这次演练,除了指挥系统实现局部网络化以外,演练的内容基本上还是常规属性。常规战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还要体现常规战的特点,但是经过黄阿平创造性地发挥,就变得有声有色,亲切生动。范辰光在指挥所里找不到事情做,一会儿跑出去看部队,一会儿又指挥后勤保障分队送绿豆汤。

岑立昊和刘尹波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纹丝不动,平静地观察。岑立昊说:“老范,你的位置是在指挥所,现在正在打仗。请你回到指挥位置上。”

范辰光说:“我得给首长们搞好保障,别中暑了。”

岑立昊厉声喝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打仗,你别考虑我们会不会中暑,你先考虑你自己会不会中弹。”

刘尹波说:“老范,先头部队伤亡很大,你跟老杜要迅速拿出应急措施。”

杜朝本说:“请孙副团长按预定计划处置。”

孙晓农对着话筒喊:“长江注意,暂停进攻。炮兵连表尺减四,方向向左0-06,六发集火射向,压制204号目标,掩护长江向2号目标运动。”

黄阿平的计算机指令是:“突击队丢掉伤员,丢掉烈士,丢掉一切非直接作战物资,直插2号目标409高地,完成最后的争夺。”

杜朝本在一旁看了,做焦虑状,说:“那怎么行?伤员和烈士不能丢下。真正的作战我是绝不会下这样命令的。”

孙晓农说:“黄副主任的处置是正确的,只要有一个排、哪怕是一个班能在十分钟之内插上409高地,控制正面火力,整个战场形势就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后续部队登岛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

黄阿平继续下令:“轻伤协助重伤,开展自救,迅速撤离战场。”

范辰光说:“不可能撤啊,主力分队全走了,那样的地形,伤员们还不彻底被包了饺子。”

黄阿平说:“政委你要逼我说实话,我就跟你说了,这些伤员我只能让他们成为烈士了,否则烈士的数量会成几十倍增加。”

范辰光说:“如果这不是演练而是真正的战争,你也会这么处置吗?”

刘尹波看不下去了,说:“老范,你这个问题很幼稚。战争是要死人的,这还用问吗?”

演练结束后,岑立昊进行讲评,对杜朝本,岑立昊没说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老杜,我建议你到洗剑轮训队学习一段时间。”

杜朝本满脸阴云地说:“师长,我学习是不够,不过,请听我解释一句。团里常委分工,是孙副团长分管司令部战备训练。”

岑立昊本来已经准备出帐篷了,听到这话,又退了回来:“哦?有这事?那么你分管什么?”

杜朝本说:“我分管行政和后勤。”

岑立昊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惊愕,看了看刘尹波,又看了看范辰光,再看看杜朝本:“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杜朝本顿时紧张起来,范辰光赶紧抢上来说:“我们团常委分工,杜团长和我管全面,具体的行政工作和后勤工作也是老杜管,思想政治工作,安全防事故……”

岑立昊怒不可遏,挥手打断了范辰光的话头:“荒唐!简直是今古奇闻,一团之长,一个团的政委,什么都管了,就是把根本的东西、最该管的东西丢掉了。”

杜朝本和范辰光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岑立昊冷眼直逼杜、范二人,咬牙切齿地说:“虚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这就是你们二位的形象。我警告你们,你们把你们最应该分管的东西交给了你们的副手。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工的,我只要求你们分管一项工作,那就是打仗!什么盖房子扫院子,什么喂猪种菜防事故,什么军民共建两用人才,什么计划生育卫生防病,统统让副职分管。”

一个月之后,集团军以军长钟盛英和政治委员岳江南的名义发布命令,88师团以下干部作了部分调整。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任师政治部干部科科长,师侦察科正营职参谋栗奇河任该科科长,后勤部副部长李木胜担任农场场长,炮团团长姚文奇担任师炮兵指挥部主任,副团长丁铁任该团团长。鉴于姜梓森没有担任过建制团主官,被任命为265团政治委员。政治部的工作暂由刘尹波主持。

黄阿平任职之前,由岑立昊亲自谈话,杜朝本和范辰光在场。岑立昊给黄阿平提的要求是“三知”:知恩图报、知难而进、知荣而惜。

岑立昊说:“知恩图报并不是要你报答哪个个人的恩德,我们每个人有今天的进步,都离不开组织的培养。人民把权力交给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够扛起这份责任,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知难而进就是要求我们要创造性地工作,着眼于世界军事革命的大环境,以我们的勤奋工作和学习尽快同先进的世界军事高速公路接轨。知荣而惜,就是永不骄傲。”

岑立昊送给杜朝本的是“三干”:越是有难度越是要主动地干,越是有隐患的越是要谨慎地干,越是不明白的越是要学着干。这三个“干”,是针对杜朝本的“三不”而言的。

因为能力方面的问题,杜朝本是最不希望轰轰烈烈的,哪怕部队沉寂如一潭死水,只要不出事就好。他也会说那句话,一团之长,如履薄冰。他对付这个薄冰的办法就是“三不”:不能绝对保证安全的不干,过于复杂的不干,上级不认可的不干。为了稳定和安全,他恨不得带着部队天天睡大觉。

但岑立昊送给杜朝本三个“干”只是程序性的,他不指望这个人能干出什么名堂。

岑立昊同时也给范辰光送了“三知”:知足常乐,知人善任,知耻后勇。

岑立昊开门见山地说:“老范,老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分手五年了,我该戴上高倍望远镜看你了。”

范辰光讪讪地说:“岑师长,我工作没做好,让你失望了。”

岑立昊说:“岂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我感到全世界都在向前走,就你老范在往后走,还神气活现,还理直气壮。”

范辰光做洗耳恭听状,心里却不服:“你这意思差不多就是说我同全世界为敌,有这么严重吗?”

岑立昊说:“你给我的感觉是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一个团里的政治委员,不知道在现代战争中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平时你比谁话都多,真的打起仗来了,除了给大家熬绿豆汤,就那么老掉牙的两句口号。你让大家跟你冲,我还不放心呢。跟你去干什么?当炮灰啊?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跟着你往前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才是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呢!”

范辰光也不辩解,尴尬地苦笑,拿着笔记本时不时地记两句。

“你范政委也是个老同志了,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是官当的越大水平越差。一个政委是个什么形象?过去电影里都是军事干部粗鲁,政工干部文雅,现在情况好像恰好相反,至少在你的身上相反。有的干部反映你平均每天要讲六十至七十个‘妈拉个巴子’,这还像解放军的团首长吗?简直是土匪。为什么一说打仗就找不到感觉,一搞演练就慌了手脚?就是因为不会,进入不了状态,一滴油漂在水面上,没有融进去。看起来你咋咋乎乎指手画脚,有人还认为你挺有魄力的。你那叫什么魄力?好像做什么都行,盖房子,做牌子,唱歌,吹牛,汇报,拉关系,什么都搞得有声有色,但只要往沙盘边上一站,往高技术练兵讲台上一站,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要么就是熬绿豆汤,你说你那叫什么魄力?”

范辰光表情很复杂,说:“岑师长,我是一个政工干部,你总不能让我也成为军事家吧?”

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我提醒你,无论是现代战争还是未来战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形态了,思想政治工作该怎么做,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我们研究,我们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地坐而论道了,要进入状态,首先要对战争形态有所了解。”

范辰光终于被逼出了一头冷汗,说:“我承认我们一度战争意识淡薄,恐怕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不是不想学点高技术,可是你说我们这么一把年纪了,重新学这些新玩意儿能学会吗?当年我们四大金刚……”

范辰光本来想说当年四大金刚时代,我也不必谁差,但一看岑立昊的眉头倏然皱到一起,就没敢再摆老资格。现在,在88师,已经不大有人敢提四大金刚那一茬,因为大家都知道,岑师长对此反感。

不光是四大金刚,连岑立昊的年轻也是基层军官忌讳的话题。岑立昊同别的人不一样,他不太爱听你说他年轻,他动不动就说自己也是四十多岁了,其实就多一岁,但他要追求那种德高望重的感觉。后来人们就悟出来了,因为在88师,师团两级有不少人是岑立昊过去的上级或同级,譬如辛中峄、路金昆、郑少秋,还有一个孙大竹。岑立昊除了对辛中峄偶尔尊称一声老首长以外,对于其他的,无论过去是他的上级还是他的同级,他现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把他们统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下级,你不按他的意思来,他随时训你,连路金昆对“老首长”这个话题都是讳莫如深,在作战会上,岑立昊批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孙大竹之类,那岑立昊更是从来就没有把他当老领导看,好像本来就是被他一路率领过来的,训起来像训新兵。

岑立昊说:“学不会也得学,难道我们的敌人会因为我们不懂高技术战争就不打我们了吗?没有高技术战争指挥才能去参加高技术战争,就是找死。而我们现在不加强学习,则无异于等死。”

范辰光说:“岑师长,我回去跟老杜商量一下,落实师里的指示。”

岑立昊说:“不是商量的问题,你们266团不能再拖了,要痛下决心,扑下身子学习高技术战争知识和指挥艺术。上次岗位职能考核,按战争标准要求,老杜不称职,你也基本上是不称职的。你们两位主官都是这个水平,怎么能把部队带起来?我建议你们常委认真坐下来研究,科学地分个工,非战争准备以外的工作让副手们多管点,你们二位还是集中精力研究高技术训练问题。黄阿平同志过去在这方面很有想法,可惜你们没有很好地把他用起来。你黄阿平调到师里工作,要把关于266团建设的一些思考留给266团的同志。”

范辰光说:“对黄阿平同志,我们过去的态度不是很恰当。黄阿平同志事业心强,工作能力也强,这一点我们也认识到了。黄阿平同志到师里当科长,我们会充分尊重他,请师长放心。”

岑立昊意味深长地笑笑。黄阿平到师里当的是干部科长,你尊重不尊重,你范辰光能够掂量出分量。岑立昊说:“团结不是一团和气,关键是要取长补短。黄阿平走了,还有一些有想法有个性的同志在你的领导下,你要让他们发挥作用,创造条件让他们释放能量。”

黄阿平说:“我过去对范政委也有不敬之处,有些不尊重领导。范政委是老政委,管理部队有定力,这是值得我学习的。266团的工作有章法,有套路,我到新的岗位,好传统要带过去。”

岑立昊说:“对你黄阿平,我们是寄予希望的,但是,你也要注意,在有些问题上,你的处理也不是很恰当。你很聪明,但聪明和智慧是两个概念。聪明人善于发现问题,而智慧的人善于解决问题。你给我的感觉是,聪明大于智慧,发现问题敏锐,解决问题也有愚蠢的时候。当了干部科长,学习更要抓紧。”

黄阿平说:“师长关于聪明和智慧的关系很精辟,我也承认我的弱点,过去觉得反正老不进步,有点缺点顺理成章。现在,当了干部科长,我是得小心点。”

岑立昊说:“你小子倒是坦率,相信你会尽快进入状态。”又转首对范辰光说:“在团结问题上,我还送给你们几句话,抢镜头的事不干,伤害感情的事不干,背后拆台的事不干。”

范辰光说:“岑师长,这一点我们可以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

岑立昊说:“还有,以原则为交易的假团结更不干。”

黄阿平到了师干部科之后,岑立昊就交给他一项任务,采取送出去培训和引进结合的办法,储备一批连排级干部,准备筹建数字化营。黄阿平当时也有点懵,因为组建数字化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现在师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储备干部,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岑立昊得意地说,“黄阿平啊,你没有指挥过数字化部队吧,你连见都没见过,你哪里知道,陆军的步兵变成了数字化,那是个什么感觉,简直是无所不能。不瞒你说,现在让我组织这些破枪破炮,提不起精神啊。”

黄阿平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岑师长已经成数字化迷了,像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数字化,妄自菲薄,缺乏立足现有装备的积极性,恐怕要走弯路。但黄阿平再一次在岑立昊的面前丧失了斗争的原则性,黄阿平回答:“是!”

工作关系理顺之后,岑立昊的动作又往深处进了一步,他决定成立一个BIC工作室。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工作室,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一般人还很难摸得清楚。这项工作是为了实现岑立昊的一个宏伟的设想——为建立数字化作战单元做准备。

十一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一,岑立昊在办公室里召见了通信营二连连长姜晓彤,明确告诉她,由她担任BIC工作室的第一个筹备人员。

姜晓彤说:“可是我的信息工程专业也只读了四年,差不多就是在河边上湿了一下鞋,给轮训队搞ABC普及教育还凑合,但真正要搞发明创造,这条大河到底多深多长,心里没底。”

岑立昊说:“想不想深造?”

姜晓彤说:“想。”心里说,做梦都想,不想我能夜夜苦读吗?

岑立昊说:“那好,我给你找一个国内一流的信息工程学家当你的导师,而且让他只收你这一个关门弟子。”

姜晓彤说:“谁?”

岑立昊说:“你在校的老师朱定山。”

姜晓彤心里有点失望,说:“朱教授已经退休了。”

岑立昊说:“在科学的领域里,没有退休一说。”

姜晓彤还是觉得提不起劲,说:“他是因病退休。”

岑立昊说:“据可靠情报,朱定山教授为摆脱社会干扰,以养病为由退休,实际上是退而不休。他在研究一种叫着BIC魔方的东西,属于个人行为。个人研究军用装备干什么?他想卖大价钱吗?不是,他在做我们很多装备研究所都没有做成的事,即便携式载波器的区域对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接过来呢?他有科学的力量,作为一支地面部队,88师的官兵有思想的力量,让他直接到部队结合现有装备研究,就会使他的成果更接近实战需要。我决定派你先去同朱教授交涉,他要是不同意来,我亲自去,九十九次不行,就去一百次,也要把他请过来。”

姜晓彤夸张地说:“啊,师长,那你不成了三十三个刘备了吗?”

岑立昊说:“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当三十三次刘备。带上我的信,明天就去,谈妥了我就去接。告诉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数一数88师有多少人?我保证不让他看见老面孔,每天派一个干部去他家门口站岗,直到他到88师来为止。”

姜晓彤说:“师长,这不是绑架吗?”

岑立昊说:“你不懂,这是一种礼遇。”

姜晓彤说:“师长,这件事情恐怕做起来有难度。朱教授病退就是为了深居简出,您又想把轰轰烈烈地请出山,他不会轻易答应的。”

岑立昊狡黠地看着姜晓彤说:“当然有难度,没有难度我还派你去吗?没有难度我就派马参谋长去了。瞧瞧,你比马参谋长还重要。有难度就有高度嘛,解决了难度就是高度。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姜晓彤说:“首长下命令,我敢不去吗?”

岑立昊说:“姜晓彤,我可不是强制命令啊。咱们都是君子,君子之间有承诺,那可是一言九鼎啊。”

第二天,姜晓彤怀着一颗复杂的心,到了朱定山教授家里,呈上岑立昊的亲笔信,没想到朱教授看完信说:“哎呀,你这个师长还很有攻心战术呢,这封信写得让老夫好生感动,也好生激动。可是,我这儿……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

姜晓彤闻言大喜,她也不知道岑立昊在信中写的是什么,反正是很有煽动力,像朱定山这样清高而单纯的高级知识分子,虽然不如栗照展那样举世瞩目,但一般也是很难打动的,而朱定山竟然轻易就松了活口,可见岑立昊的信分量很重。

姜晓彤当即给岑立昊打了电话,岑立昊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一个足智多谋的师长,没有把握的事能让你贸然出击吗?好吧,请示一下朱教授,我什么时候去接他?”

姜晓彤说:“他只答应考虑考虑,并没有答应要来。”

岑立昊说:“请他看看部队总可以吧?只要他来了一趟,我保证他还会来第二趟。来了两趟,就由不得他了,那是一定要在88师扎根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话果然不是妄言。朱定山只到88师来了一趟,岑立昊陪了他半天,朱定山就痛快地答应帮助88师建立BIC工作室,实际上就是把他的工作室搬到88师来了。至于岑师长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姜晓彤就不得而知了。

岑立昊的“主官工程”重点是抓团长和政委,再往下降点格,最多也只抓到副团以上干部,营以下干部他不基本上不管。团长和政委们这段时间被抓得人心惶惶,其中军事干部又是首当其冲。像孙大竹和赵亭庆这样挨顿批评的还算幸运,最倒霉的还要数杜朝本。

这天晚上八点钟,杜朝本办公室的灯光还在亮着。

杜朝本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距离沙发两步远的办公桌中央位置上,静静地躺在一本刚刚启用的稿纸,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渡海登岛作战几种情况处置。

除了这个标题,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这是岑立昊布置给他的又一个新的课题。

上午的交班会开罢,岑立昊亲自到杜朝本的挂着“副参谋长(3)”铜牌的办公室里,客客气气地说:“老杜,师里要向集团军上报渡海登岛作战演习设想,这个问题你帮我琢磨一下,尽量细一点。”

杜朝本明白,这又是在检验他,看看他这段时间补课效果如何。可是,他翻了一个上午的资料,关于渡海登岛作战的,都是大的原则,宏观战略方针,落实到具体情况处置,可供参照的范例极少,那只有靠想象了但。他又知道,岑立昊既然出了题,就绝不可能是靠想象能解决的,必然有充分的理论依据和实际战例为依托。如果他不把这些理论和范例吃透,交上去的答卷必然离题千里,只能继续增加岑立昊对他的蔑视。怎么办呢?找韩宇戈或者黄阿平帮忙?丢不起那人。到指挥学院请余教授指点迷津?来不及了。跟学习班那些难兄难弟商量,那些人可能还不如他。杜朝本想来想去一筹莫展,不禁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杜朝本的心里很凉,简直痛恨。不情愿恨自己,也没理由恨孙晓农,更不敢恨岑立昊。那么恨谁呢?连他自己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只是恍恍惚惚地有一股愤懑之气向外喷涌。他属于那种老老实实的类型,从军二十多年来,当过排长、副指导员、连长、副营长、副参谋长,副团长,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表现上,他从来没有落伍,当连长的时候他的连队是百日安全无事故标兵连,他本人是彰原市学雷锋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全军搞军民共建的时候,他是彰原市和88师共同树立的典型;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他身为副营长带领两个连在彰原油田挖了四个月的输油管道,个人荣立三等功;机关开展学理论活动,他身为副参谋长,八小时以外挑灯夜战苦读哲学,在全师理论考核中,成绩数一数二;当团长期间,266团因为班子团结核心作用强,被集团军评为先进团党委。掰着指头算算,在他杜朝本当兵的历史中,也有一串辉煌的足迹,而且是不可磨灭的,不容诋毁的。

可是,自从五月份以来,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从岑立昊那里,他听到的最多的话是“文不对题”、“驴头不对马嘴”和“不行,重来”,图上作业不行,重来!沙盘作业不行,重来!战术想定不行,重来!岑立昊一句话把他说死了——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

听听,这叫什么话?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

作为一个团长,还有比这更窝囊的吗?可是,他又没法辩解,他并且还得承认,岑立昊的话不是瞎说。他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要打仗。让他自己给自己一个评价,实事求是的话,他也应该这么说,他这个当团长的,确实是学了很多东西,但惟独就是没有学会打仗,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他根本就没打算在有生之年还去打一仗。而且事实也似乎在证明着,和平时期,一个干部的进步,往往并不是看他会不会打仗,有时候甚至还恰恰相反,那些真正一门心思研究所谓军事革命的、研究高技术战争的人,往往还被看成是书呆子,是不可理喻的。而就是像范政委那样咋咋乎乎的人,善于指手画脚,则被认为是有魄力,会领导部队。当初,在266团团长空缺的时候,范辰光在集团军和师两级到处游说,竭力推荐杜朝本担任团长,当时连杜朝本自己都有点惶惑,因为无论是军事素养还是管理能力,他都无法同另一名副团长陈国勇相提并论,但范辰光依仗资格老,呼风唤雨,上下斡旋,加上他的老首长、军区后勤部启学龙政委有形无形的作用,硬是把陈国勇压住了,而把杜朝本推倒了团长的位置上。陈国勇心寒齿冷,当年就转业了。后来杜朝本才闹明白,范辰光之所以对他如此抬举,其实只有一个理由:他比陈国勇“听招呼”。

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就这一句话,最终导致了杜朝本永远地离开了团长的位置。

好在,按照上级批准的试行方案,像他这样的建制团的主官,不实行末位淘汰制,师党委几个核心人物通个气,给了他一条出路——到师司令部帮助工作,名义上是编外副参谋长,其实就是被“挂”了起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在营以上军官职能考核中,范辰光的成绩虽然也不理想,但最终没有下岗,这就不能不让杜朝本感到不平衡了。他想,这可能是岑立昊对于政工干部网开一面,但实际情况是,岑立昊也提出来了要把范辰光“挂”起来,而让副政委潘桦全面主持266团的政治工作,遭到了辛中峄、刘尹波等人的抵制,理由是要保持工作的连续性,一个团里两个主官不宜同时脱岗。如此才便宜了范辰光,还在团政委的位置上咬紧牙关坚持着。

在师司令部帮助工作的日子并不好受,在编的副参谋长韩宇戈尽管表面上对杜朝本很尊重,到部队检查也拉上他,研究个步骤,探讨个问题,也时不时地询问一声“老杜你看呢?”,但杜朝本能够从这礼节性的尊重背后咂摸出来,韩宇戈从骨子眼里是不把他当回事的,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愁绪始终笼罩在心头。有时不禁就想,与其在这里受人歧视,不如转业算了,但转业也得有个名分啊,按他的经验,从266团之长的主官位置上转业,同在师里编外副参谋长的位置上转业,受到的待遇将是大不一样的。抽个机会,他把想法向刘尹波副政委汇报了,刘副政委劝他再等一等,目前88师的科技练兵正在高潮阶段,师里把这么多干部从岗位上撸下来,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这一重大举措近期不可能偃旗息鼓。刘尹波建议杜朝本正视现实,先在司令部干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地补上高技术战争准备这一课,等待重新分配。

已是下班时间了,杜朝本还在苦思冥想,辛中峄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手里拿着乒乓球拍,推门进来喊:“老杜,走,打球去。”

杜朝本苦笑着说:“辛副师长,你看我这样子,哪还有心思打球啊?”

辛中峄腆着微微发胖的肚子,乐呵呵地说:“怎么啦,你也日理万机啦?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凡是没有时间锻炼的人,就一定有时间养病。”说完,就动手驱赶:“走走走走走走,今天你玩你的,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打五局,我争取赢你六局。”

杜朝本说:“副师长,我确实没有心思打球,岑师长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要是让他看见我去打球,又该说我玩物丧志不学无术了。”

辛中峄看看摆在桌面上的材料,明白这位老兄又被岑立昊收拾了。自从试行军官岗位考核调整制度之后,88师出现了不少像杜朝本这样的倒霉蛋,在这些人当中,杜朝本是职务最高的,一个野战团的团长,说拿掉就拿掉了,虽然还没经集团军和军区两级认可,没有正式下免职命令,但是却离岗了,到师司令部临时性地挂了个第三副参谋长的虚名,搞得极没面子。

事实上,两年前杜朝本就任266团团长,辛中峄也是有抵触的。266团是他的老部队,过去是以军事过硬驰名集团军内外。杜朝本属于管理型的干部,当兵之初是师里启学龙副政委的警卫员,以后在师里管理科当过助理员,虽然后来也下到部队当过基层干部,但是军事素质较差,一直都是副职。这样的人抓个行政管理,管个后勤保障,搞搞基础设施,倒是兢兢业业,当副团长尚能勉强对付,而当一名战斗团的团长,就捉襟见肘了。师常委开会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辛中峄谈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杜朝本只适合担任副团长,或者管理科长,当团长有困难,抓训练狗咬刺猬不知从哪里下手,带兵打仗更是力不从心。不知道是启学龙说了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当时的郭撷天师长坚持要提杜朝本,并且说,杜朝本听话。和平时期的团长,军事差一点无所谓,还有副团长参谋长嘛。真的打起仗来,再把他换掉就是了。辛中峄尽管觉得郭师长这话不大对劲,但因为顾忌杜朝本上面有关系,也不好多说反对意见,反正像他这样照顾型的团长也不是一个两个。岂料杜朝本命运多蹇,刚当上团长不久,启学龙政委就离职休息了,从此失去了靠山。更糟糕的是,又遇上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岑立昊,说到做到,三考两考,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把他“挂”起来了。

辛中峄今天来找杜朝本打球,其实还有一层目的。

最近大半年来,88师的干部专业考核搞得很有声势,也出了一些干部的洋相。觉悟高的明白自己是跟时代落伍了,知耻后勇,刻苦学习;觉悟差点的牢骚满腹,甚至捕风捉影寻找突破口,告师党委的状,当然多数都是冲着岑立昊的;还有一些上面能挂上线的,反过来给师里施加压力。

但杜朝本在这三类人中,哪一类也不靠,你让他回过头来重新学习高科技,打死他他也学不会;告岑立昊的状吧,他既没有掌握值得一告的依据,也没有告状的胆量。上面的关系倒是又一个,但启学龙政委已经休息了,老人家正烦着,这时候你找他也没用。所以,较起别人,杜朝本是个例外。辛中峄是个细心的人,他已经感觉到杜朝本这段时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辛中峄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担心,怕杜朝本压力过大,如果压出了毛病,那就适得其反了。他是想通过打球入手,帮助杜朝本调剂一下情绪,改良心态,也试图帮他寻找摆脱目前窘境的途径。

杜朝本拗不过辛副师长的过分热情,只好强打精神陪辛中峄到大礼堂二层的俱乐部打乒乓球。打球是杜朝本的强项,当初他给启学龙当警卫员,每晚都要陪首长打十局球。首长打球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他却球艺大增,一个能把让球让得滴水不漏的人,打球的水平一定炉火纯青。虽然这几年打球少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发挥得好,四十学艺的辛中峄连及格的希望都没有。但是,由于精神状态差,神情恍惚,步子轻飘,反而让辛中峄连连扣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五局只赢了两局。

五局打完,辛中峄还意犹未尽,坚持再打两局,他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辛中峄再打两局,找到了感觉,两战两胜,其中一局辛中峄还没及格。

打完球,辛中峄说:“老杜,我看你这段时间心事很重,这没必要。我的看法是,当团长肯定是不合适了,对此你应该有个正确认识,对正式调整工作也应该有个思想准备。”

杜朝本说:“辛副师长,我不服,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怎么岑立昊一来咱们88师就要去打仗了,这不是拿个鸡毛当令箭吗?”

辛中峄心里想,这个杜朝本,可真够迷糊的,落到这步田地,倒霉倒在哪里都还没搞明白。辛中峄说:“老杜,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打仗不打仗,咱们当兵的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你这话不要再说了,不管战争打没打起来,当军官的都必须懂军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杜朝本说:“我是管理员出身,过去学的是迎来送往,后来当了团里干部,管的是行政。你让我打枪,我不打十环也能打八九环。真的打起仗来,我也能带部队冲锋陷阵。网上作业不合格的也不是我一个人,我是个团长,又不是参谋,那些数据、要领、原则什么的,我哪能搞那么明白啊。再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得有个过程吧,你让我一口吃个胖子,我办不到。”

辛中峄说:“你说的这些,有些道理,不是没免你的职吗,就是要观察你,看看你到底适合做什么工作。你也不用太有压力,要相信组织,给每个同志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杜朝本说:“可是岑师长哪天也没放过我。上星期让我拿一个步兵团山地作战火力分配计划,我搞了三天三夜,结果被他骂成驴头不对马嘴,他给我的话死活就是四个字:不行,重来。星期天不让我休息,让我搞一个小分队浅纵深破袭战作业想定,结果又被他骂成文不对题,还是不行,还是重来。这次又让我搞渡海登岛作战几种情况处置。我怎么搞啊,我又不是军事家!我感到他是成心刁难我,简直是往死里逼我。”

辛中峄心里咯噔了一下,从杜朝本的话里他捕捉到了一种令他担忧的东西。辛中峄说:“你也应该从自身找原因,你不是军事家,但你是军事指挥员。恕我直言,岑师长交给你的课题,其实还都是浅层次的,属于基础性的东西,就这你都感到费劲,说不过去。你也是两次上过指挥学校的人,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不应该生疏啊。”

杜朝本半天没吭气。他上过两次指挥学校不假,但是,在校期间他并没有当真潜下心来学这些东西,一则是基础差,基础一差兴趣就不高;二则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这些东西当真能派上用场。因此,在学习期间他基本上是一知半解,考试的时候巧妙地寻求友军支援应付差事,以至于造成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被动局面。杜朝本说:“我是半路出家,底子本身就不厚,现在是急火攻心,学东西更慢了。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头悬梁针刺股吧?就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我也赶不上西点军校的学生啊。”

辛中峄说:“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强项弱项也有不同。老杜你要振作起来,尽快找到你本人的战斗力增长点,找到有所作为的支撑点。岑师长反复给你出课题,我认为那是爱护同志,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你早日进入状态,早日同整个科技练兵的氛围融为一体。当然,岑师长年轻,方法上有时考虑不是很周全,这其实也体现了对你的信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把你看成自己的同志,所以方法上有所放松。他要是对你太讲方法了,不一定是好事。我说这些,你好好琢磨琢磨。有机会我们再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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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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