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

高跟鞋

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老鲁自始至终带着醉意。他本不是那种能同杜康亲近的人,但他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这是有前提的,像老鲁这样平时很少喝酒的人,只有在两类情绪下才会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快乐或者哀伤。

现在老鲁的神态告诉我们,他正在遭受着某种煎熬,他的心里很不痛快,他喝酒的速度很快,一杯连着一杯,好像有什么人暗中要跟他抢似的。其实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会夺他碗里的酒喝。喝着喝着,老鲁就开始哭起来了。老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上回哭,是因为他的妻子被车子撞死了,眼睛一眨,他鳏居已有四年。孤独使他的头发过早变白,也使他成为一个沉默寡语的人。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唯一的爱好是养几只虎皮画眉,清晨在街心花园里嬉鸟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清吟两段邵派沪剧,他的唱腔谈不上字正腔圆,但和他一块嬉鸟的街坊们并不理会,依然会喝上几声彩。

此刻,老鲁的哭泣声从餐桌旁扩散开来,把屋子的每个空间塞满,他哭得非常伤心,以至于不能控制脸部肌肉的变形。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很不好看,嘴角咧得非常夸张,和受委屈的小孩的哭没有什么区别。

醉眼蒙胧的老鲁大约在5点钟出了门,边哭边饮使他用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的泪水似乎一下子消耗光了,在环形大街上被风一吹,他觉得眼眶里充满了又干又涩的沙子,他情不自禁地把眼睛眯缝起来,这个五十出头的棉纺厂里的老机修工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卡其布夹克。深秋的城市,行人总是匆匆忙忙,在这样的场景中,老鲁是个特例,他的行走显得特别慢条斯理,仿佛并不知道要往哪个地方去,他只是把略微踉跄的脚步控制得稳定一些,使自己不至于摔倒。

机修工老鲁在新村外围的环形大街上遇到了熟人徐甲,他从前是卫秀珍的追求者。卫秀珍就是老鲁死去的妻子,这对昔日的情敌原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当年为了争夺共同的意中人曾翻过脸,徐甲在恋爱失败后调到了本系统的另一家棉纺厂。这以后,很多年过去了,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毕竟住在同一个大的社区内,街头偶遇的现象难保不会发生,慢慢地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冷眼相待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使他们能够像老朋友般聊上一小段。特别是卫秀珍车祸遇难后,他们之间的障碍就彻底不存在了,人已逝,一切化作了烟云。他们只能感慨人生是一场梦,往昔的争风吃醋都成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与他们似乎真的一点关系也没了。

若不是徐甲老远叫住老鲁,老鲁肯定会赶快找个角落加以规避。他不愿让徐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圈。可已经来不及了,徐甲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老鲁只好强打笑脸迎上去,这是卫秀珍死后他们第五次或者第六次邂逅,一辆计程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他们把身体朝人行道里侧挪挪,找个半明半暗的房檐下站定,开始攀谈。徐甲显然注意到了老鲁面部的悲伤,不过他没朝老鲁的眼睛上多看,而是把目次移开,说,有一段没见了,听说你们家上回中了一个房屋奖。老鲁苦笑道,有这么件事,奖券是鲁茹买的,中了二室户。徐甲露出羡慕的神色,说,运气真好,不得了,一套二室户,值二十万吧。老鲁说,差不多吧。徐甲说,我得干二十年呢。老鲁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徐甲说,你这话就有点矫情了。老鲁鼻子一酸,差点又想哭,徐甲见他脸上的样子不对,识相地把话题岔开了,我要去找我儿子,他出来修摩托车,家里来了一个同学找他,打他拷机也不回,我出来看看。老鲁说,前面有几家摩托车铺,你可以上那儿看看。徐甲说那我先过去了,回头再见吧。老鲁木知木觉地嗳了一声,两个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开了。

老鲁继续在环形大街上溜达,早上派出所打来电话时他还在乐滋滋地嬉鸟,公用电话间负责传呼的王志成一路小跑到街心花园来叫他,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我哪有什么电话,你别在寻我开心吧。王志成把嘴凑到他耳朵边,说,真是你的电话,是派出所一个姓马的打来的。老鲁一边跟在王志成后边走一边嘀咕,我不认识派出所什么姓马的的。王志成笑着说,你昨天晚上一定去找那个发廊里的女人了,看,警察找上门了吧。老鲁手里提着鸟笼,朝王志成看了一眼,说,你这家伙别老是说这种话,什么东西一到你嘴里就荤了。王志成赔着笑脸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也就是说说,真让我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就使不上劲了。老鲁说,我看你也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种。王志成回击道,你还不是一样嘛。

老鲁在公用电话间的长条木凳上坐下来,给那个姓马的拨回电,电话通了,那边的一个男声问,你是鲁茹的父亲吗?老鲁说,是的,请问你是哪里?话筒里的声音很生硬,我姓马,河畔派出所的,请你马上来一趟,你女儿在我们这里。

老鲁把话筒搁在叉簧上,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王志成问,出什么事了?老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能出什么事呢?然后就跨出门槛心急火燎地朝北面走,王志成在背后喊道,老鲁,钱你还没给呢。老鲁头也没回扔下一句,回头再给你。已经走出去十几米远了。

换了两辆公交车,老鲁找到了河畔派出所,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马警察,一个严肃的年轻人。老鲁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马警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让他也坐下。老鲁焦急地问,我女儿怎么了?马警察说,怎么说呢,她犯错误了。老鲁说,她犯了什么错误要被关起来。马警察说,你平时和你女儿住一块儿吗?老鲁说,我们一直住一块儿的,可前段时间买彩券中了房屋奖后她就搬出去住了。马警察说,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住呢?老鲁说,她整天盯着要闹自立,我只好答应她了。马警察说,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这一点你想过吗?老鲁说,我女儿是个教书的老师,从小就比较老实,她不会学坏的。马警察说,可她现在就学坏了。老鲁说,你快告诉我,她犯了什么事?马警察说,你知道三陪吗?你女儿干的是女孩子最不该干的事,你明白了吧。

老鲁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马警察说,你女儿中奖的那套房子是不是在地铁终点站那儿?老鲁点了点头,马警察说,我们就是在那儿抓住她的,她经常深更半夜把陌生男人带回家。我们已经注意她有半个月了。老鲁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了,我的女儿是一个女流氓。

马警察说,你要去见见她吗?

老鲁说,我如果去见她,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女流氓的父亲了嘛。

马警察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女儿,回去还得麻烦你把她的生活用品送来。对了,还有棉被,天就要凉了。

老鲁说,从今以后她死活我都不管了,我真是太不要脸了,养了这样一个东西。

老鲁从派出所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经过公用电话间的时候,王志成看见了他,叫道,喂,老鲁,电话费呢?我就把你的鸟笼给没收啦。

老鲁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就走过去了。

可怜的老机修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口一口喝酒,他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除了逢年过节,平常他很少会想到这种令人迷醉的液体。但是此刻,他喝得很多,很快,他两眼就产生了叠影。他哭了起来,哭泣似乎使他清醒了一点。他喝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喝一阵,一直到黄昏,他来到了环形大街上。

和徐甲分手后,老鲁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秋天昏沉的暮色中,女儿的堕落让他的心完全碎了,但我们不能据此而认为老鲁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这件事如果摊在别人身上,也不定会如临灭顶之灾,难以承受。

老鲁的漫游还没有结束,他脚下的路似乎没完没了,其实他已差不多绕着环形大街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这时候的周遭起了一点变化,很多沿街的店铺都关上了门,四处更加安静下来,真正的夜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降临了。

老鲁在马路边坐下来,把屁股放在绿化带的水泥围圈上,背靠一只废弃的变电器。他又看见了徐甲,并且徐甲也看见了他,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意外,与一个多小时前比较,徐甲的头发剪短了,他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在老鲁跟前站定,说,你还没回去?老鲁说,找到你儿子了没有?徐甲说,我在前面的一家摩托车行听说他已修好了摩托车,但这小子人不知到哪儿去了。老鲁说,可能他已经回去了吧。徐甲说,对,顺便我剃了一下头,干净一点。老鲁说,5块钱?徐甲说,5块钱。老鲁说,剃得挺精神的。徐甲说,那我先走了,你呢?老鲁说,我再坐一会儿。徐甲的脚步开始挪动,一边离开一边说,那行,回头再见。

回头再见。老鲁把头掉过去,徐甲略有点驼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老鲁站了起来,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是家简易排房里的发廊。因为离住所不远,外加价格便宜,老鲁经常来这里理发,他推开门进屋时,老板娘李凤霞正坐在沙发上对着一块小镜子描唇膏,看见他,李凤霞的手停顿了一下,笑着问,鲁师傅,来剃头吗?老鲁站在门口没动,朝李凤霞说,你出来一下。李凤霞把唇膏朝台子上一放,跟着老鲁来到人行道旁,李凤霞问道,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老鲁看见李凤霞的女儿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他压低了声调说,我准备给你买双高跟鞋。李凤霞吃惊地看着老鲁,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也很放肆,老鲁狼狈不堪地看着眼前这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他的表情被弄得有些紧张。

李凤霞止住了笑,她对老鲁说,你等着,我抹完口红就来。老鲁在外面等了少顷,李凤霞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他面前,说,走吧。

老鲁说,这么晚了还有地方卖高跟鞋吗?

李凤霞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离这不远。

老鲁就跟在李凤霞身后,走了大概有一刻钟。老鲁几次想问李凤霞为什么爱让男人给她买高跟鞋。但是一路上李凤霞嘴里絮叨个没完,使他一直插不上话,他们终于来到了李凤霞说的那家鞋店,李凤霞挑了一双价值150元钱的红色小牛皮高跟鞋。鞋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老鲁掏钱付鞋款的时候,感到他朝自己打量一下,老鲁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清了清喉咙,率先出了鞋店,门外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吓了他一跳。这时候李凤霞也提着鞋子尾随了出来,小姑娘一看见她扭头就跑,李凤霞骂了起来,小杂种,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老鲁说,你怎么对你女儿这么凶?她还是个小孩。

李凤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老鲁说,那你也不能骂她是小杂种呀。

李凤霞说,我没骂她,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的种。

老鲁说,你既然这么恨她,干吗还把她生下来呢?

李凤霞把脚步停了下来,恼恨地对老鲁说,那时候连打胎的钱也没有。

老鲁愣了一下,把嘴巴张成半开,刚想说话,却被灌了一口风,他打了一个冷嗝。

他们继续往回走,老鲁的冷嗝停不下来了。他开始掐虎口,这是一种民间用来止嗝的土办法,但对此刻的老鲁似乎无效。老鲁把虎口都掐疼了,膈膜处的痉挛还是停不下来,他喉头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李凤霞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

李凤霞把老鲁带到一幢新公房前,这幢楼的位置距离李凤霞的发廊不远。老鲁在上楼的一刻步伐有点迟疑,可是他仅仅是有了点迟疑,这是正常的反应,他稍微有那么点忐忑不安,但是尚不至于不敢踏上楼梯。他一直跟着李凤霞走到六楼,没有电灯的过道使他只能探索而上,而李凤霞的脚步声却十分均匀,相形之下,他就有点类似于盲人摸象。他走到五楼的时候,李凤霞已经把房门打开,室内照出的灯光使他如同走出了隧道尽头,他再次迟疑了一下,短暂的驻足后他走进了房间,顺势把门关了起来。

老鲁的冷嗝像鸽子一样在喉部跃动,他已经放弃了掐虎口的偏方。这种讨厌的生理反应弄得他既烦躁又尴尬,李凤霞再次站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已换上了那双红色高跟鞋,她倚在门框上,似乎比方才修长了一点,当然这是鞋后跟起的作用。

除了老鲁现在站的外间,这套住房还有两个单间,其中靠右的那间门关着,老鲁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紧张地朝李凤霞看了看,李凤霞已经把屁股转了过去,老鲁把心一横上前把李凤霞拦腰抱住了,他当机修工的手臂十分有力,使臂腕里的女人一下子脱离了地面,没有戒备的李凤霞喔唷了一声,便咯咯咯笑了起来。

李凤霞说,你把我放下来,咱们慢慢来。老鲁就把李凤霞放下来,然后两个人并排坐在房间中央的床上。

老鲁说,我还是有,有一点不明白,你那么讨,讨厌你女儿,干吗不把她送,送人呢?

李凤霞说,我是这么考虑的。我现在马上要四十岁了,再过十来年,我就真的老了,那时候小杂种也长大了,我得靠她养我。

老鲁说,你这样对待她,她长大后会,会养你吗?

李凤霞说,你觉得她不会养我吗?

老鲁说,我不知道,看你的运,运气吧。

李凤霞站起身,把房间门关上,门的反面嵌着一块长镜子,李凤霞看着玻璃中映照出来的红色高跟鞋,问老鲁,这双鞋好看吗?

老鲁说,隔壁的人是谁?

李凤霞说,我在问你这双鞋好看吗?

老鲁说,再好看也只是一双鞋。

李凤霞不甘心,又问,那穿这双鞋的人呢?

老鲁说,你是想让我说你好话,你早说不就得了,何必在鞋子上绕弯呢。

李凤霞弓腰把高跟鞋脱下来,朝地上一扔,赤着脚来到老鲁跟前,说,你的嗝怎么好了?

老鲁说,隔壁的人是谁?

李凤霞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老鲁说,说老实话,你穿那双高跟鞋还真漂亮。

李凤霞重新在老鲁身边坐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但是你也是一个小老头子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李凤霞手脚麻利地把外衣脱下来,躺到床上去了。

老鲁看着身边紊乱的衣物,说,上回剃头时你说送一双高跟鞋,就可以和你睡觉,我没当,当真,现在我才知道不是玩,玩笑。

李凤霞说,你的嗝儿怎么又来了,外面桌子上有暖水瓶,你弄点热水喝吧。

老鲁就走到外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推开卫生间的门准备撒尿,可是抽水马桶上已经坐着一个吸烟的女人,看见他进来,那个女人吐出了一个白圈,说,这么快就完事了?

老鲁慌忙退了出来,他的冷嗝更厉害了,对,对不起,我不,不知道你,你在里边。

卫生间里的女人很快出来了,经过桌子时,她特意停了下来,把嘴凑到正在喝水的老鲁耳朵边说,下次你可以来找我,但别买高跟鞋,我收现钱。

女人说完就回到靠右的房间里去了。老鲁再次走进卫生间,开始撒尿。这一刻,老鲁产生了深深的悲哀,他感觉到身体背叛了他,他的妻子卫秀珍死去已经四年多了,在这段漫长的光阴中,他没有与异性有过肌肤之亲,女人的身体变成了一种令他恐惧的东西,他不能把自己已经昏昏入睡了的欲望唤醒。

热水还是没有治好老鲁的冷嗝,他回到左边的房间在床沿坐下,喉咙仍在滑稽地一跳一跳,他对李凤霞说,你为什么不收现,现钱,而只要一,一双高跟鞋呢?

李凤霞说,我现在的发廊已经有六名小姐了,她们交给我的钱已够我花了。我刚刚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双高跟鞋,而我现在已经有很多双高跟鞋了,我觉得高跟鞋更像是情人送给我的礼物,它和钱在性质上是不一样的。

老鲁说,看样子,我的冷,冷嗝,一时半会儿,好,好不了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李凤霞说,你想走我不留你,但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感觉到自己不行了。

老鲁说,不,不是的,是我现在改,改主意了。

李凤霞说,那你把那双高跟鞋拿走吧,等你下次想好了再拿来。

老鲁没有取走那双高跟鞋,他离开了房间,重新回到过道上,像瞎子摸象一样的一格一格慢慢下楼梯。此刻,他的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然后追上来一束笔直的光线,是有人拧亮了手电筒。老鲁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提着一只摩托头盔从他身边快速地奔下,借着白色的光柱,老鲁的速度也加快了一点。他到达楼底的时候,已经戴上头盔的年轻人正在狠踩一辆摩托车的油门,摩托车向蛇一般突然就钻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了。

写于1999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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