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天的发现

九、秋天的发现

一年四季,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同一个时间发现并感受的。冬天,我的体会最早,我的童年时代的冬天比后来严厉峻急得多。我上小学时戴带“耳朵”的帽子,戴口罩、耳套、脖套、手套,手揣子(状如圆筒,二手揣进去)穿棉衣棉裤和毛窝,仍然冻得手脚发麻,伸出手却写不了字,有一次我冻哭了,还有一次我冻得尿了裤子。

从小学二年级我注意到了夏天。夏天,我最喜欢的是大雨,大雨后胡同里可以有齐膝深的积水,大量蜻蜓在水面上飞。夏天的雨使你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酷热到极以后,天会以雨搭救众生。

但夏天仍是有一种快乐,乘凉与闹雨仍是贫穷和匮乏的童年时代的一项美好的记忆。等着风,说着闲话,看着月亮和星星,有时候还看到带着小灯笼飞行的萤火虫,或是看着乌云,闻着雨带来的泥土气息,等待着使感觉翻一个个儿的暴雨前来。这是一种快乐,一种得自大自然的恩宠。

第三个发现的是秋天,是在中央团校,是在当时的河北省良乡县得到的。

良乡位于平原,有一座小小的完整的方城,诉说着历史、县份、华北和中国。秋天的庄稼,一望无际,闻到的是风中酸甜清爽潮润的气味,听到的是群虫加众鸟的合奏,看到的是庄稼草与树木在秋风中的摇曳,感到的是比北京的盛夏舒展多了的秋意。

良乡东城门附近有一家“刘饭铺”,我在那里用微薄的津贴吃过炸豆腐。一块整豆腐,炸过表皮,上面略放一点清酱和花椒之类的调料,作为小菜来卖。我要了一盘炸豆腐,吃起来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已经走南闯北,已经离家独立,已经有经济能力每月点一次炸豆腐乃至加一两(旧制,一市斤的十六分之一)散白酒,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了生活是美好的。

走出东门,是一道河。河水落差处有几块大石。秋日,昼渐短而夜渐长,傍晚,太阳早早接近下山,我利用休息时间,穿着小裤衩下到河中,钭躺在石头上,任凭流水在冲过巨石的同时洗刷我的孱弱的身体,与气温相比温度不低的清水带着响动哗啦哗啦地抚摸在敲击在出溜在我的皮肤上,给我增加了舒适,增加了活力,增加了润滑与欢快。而快乐使人增加了自信,增加了活力和志向。原来一年有四季,原来秋天是这样宜人,原来太阳、河流、石头和我之间是这样亲和,原来我可以从大自然那里得到这样多的安慰和启发,原来活着是这样有滋有味儿。

而此时我正在读李蕤著的《毛泽东的青年时代》。里面讲到毛泽东青年时期的雄心壮志,毛泽东喜欢风浴、雨浴、日光浴,喜欢读书、静坐,注意锻炼自身。尤其是毛泽东的最早填的词《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毛泽东的词,那时候他的诗词的发表并不正规,这个版本上的“怅寥阔”三个字印成了“张廖阁”,相当费解,书用纸是解放区出品的草制黄绿色的纸。但是它仍然大大地感动了我。

我感到的是震动更是共鸣。青春原来可以这样强健、才华原来可以这样纵横,英气原来可以这样蓬勃,胸怀原来可以这样吞吐挥洒。我只能不揣冒昧地说,在近十五岁的时候,在中央团校学习革命的理论的时候,在华北平原的良乡,在晴朗的秋天的夕阳照耀之下,在河边和河水的浸泡里,在毛泽东的事迹与诗词的启发引导之下,我开始找到了青春的感觉,秋天的感觉,生命的感觉,而且是类毛泽东的青年时代的感觉。辽阔,自由,鲜明……

作为中央团校的学员,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革命人,我正在学到的真理,将做到把新世界的钥匙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把历史的罗盘和缰绳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自己创造自己的比世世代代先人更光明瑰丽的命运,把人类的新纪元的大门打开,开得大大的,把世世代代后人送到永远的幸福里。

著名的苏联科普作家伊林,除了写过名声极大的《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一本名著的:《人怎样变成巨人》,此说深得吾心,我不是正在变成巨人吗?

我热爱和迷恋革命的理论,社会发展史,辩证唯物主义,党史,从猿到人,劳动创造世界,家庭、私有财产和阶级的起源,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过程……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的结合,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农村包围城市,整风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青年运动,先锋主义与尾巴主义,桥梁作用与后备军作用……这些严丝合缝的逻辑论述,是怎样地战无不胜,包罗万相,明晰确定,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啊。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分析的利器,是分析的保证,王蒙何幸,自幼就掌握了真理,从此只能是步步向前,从胜利走向胜利!

从这个时期,我发现了秋天也发现了自己,发现了生活,也发现了志气,发现了毛泽东(读《长沙》比我当初也发现了诗:我不能虚度年华,不能碌碌无为,我必须努力,我应该努力,我自然要努力变成巨人。

我至今仍然高度评价毛泽东的这首词,认为它的完整与鲜明,匀称与格局超过了此后的许多诗词。只有《忆秦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能与之相比。《咏雪》很伟大,但《惜秦皇汉武……》几句未免平铺。《答李淑一》极感人,但“问讯吴刚所有……”两句未免太通俗。而《长沙》既精美又壮美,既纯净又豪迈,既兴之所至又无懈可击,乃极品也。

至于春天,我对春的感觉最迟。那是一九五零年,我从中央团校毕业以后,分配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北京市第三区工作委员会任作部干事之后的事。

春的发现第一次是在北海公园,也受影响于《红楼梦》的阅读。北海前门,茶座那边的垂柳之下,无限依依的春水使我感到了春天。1950年的春天,我与姐姐王洒在石桥与牌坊近处赏湖,碰到了前来公园的女二中学生崔瑞芳。女二中在我所工作的第三区,而姐姐曾与崔共同参加过一个学习。我们说起话来。她的笑容使我难忘。而此后见到她,她不止一次问:“王蒙,你怎么会有那么小的姐姐?”我们似乎从此拉近了距离。

《红楼梦》的春天的描写则使我感到一种神经末梢的触动,感到一种悲哀与惶惑,有点拖泥带水。我毕竟是秋天生人,我更适合的是秋天。我的长子王山写过一首新诗《我是秋天的儿子》,我喜欢他的这个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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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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