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来回首已三秋>
雁凉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纷纷扬扬落雪满天。
飞雪静谧飘落人间原野上连绵数十里的硝烟战火血流成河都被这悄然降临的白雪无声覆盖。广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静悄悄连风声也无只是无穷无尽的白宁静而祥和。
默默无声的雪帘长垂于天地。卿尘轻轻迈入雪中漠然望着遍布城中的白幡苍白的容颜似比这雪色更淡。
一战全胜天朝援军杀至叛虞夙战死乱军之中突厥兵退四十余里……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梦空惹啼笑
眼前挥之不去浓稠的血的感觉纠缠凝滞在胸间她缓缓抬手压上心口仰头任冷雪落了满身。
弹指间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会有人回头一笑连万里阳光都压下空茫处只见雪影连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抵挡。当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远遮挡在黑暗中时她觉得只要那棺盖不落十一便不会离开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噩梦梦总会醒只要棺盖不落十一还在。
不知是谁将她带离了灵堂无尽的昏暗淹来那一瞬间是深无边际的哀伤。
醒来这一望无际的白琼枝瑶林美奂绝伦然而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轻雪散落肩头卿尘站了许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离灵堂不远的地方却终究还是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驻足不前却在此时听到夜天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终于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后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这熟悉的声音温雅淡若微风此时却似风中雪冷萧瑟万分。
短短的两句话后再无声息四周一阵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声锐利的清鸣突然间冷风卷雪安静的空间内杀气陡盛金玉相交之声连串迸射。卿尘猛然惊醒快步上前。
激雪横飞乱影丛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错剑光笛影纵横凌乱原本安静的雪幕化作旋风肆虐眼见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尘一时呆在当场。剑气之间夜天凌眼中的杀机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夺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飘忽进退看似洒脱手中玉笛穿风过雪攻守从容面上却如笼严霜。不知为何数招之后他忽然频频后退渐落下风。
夜天凌手中剑光暴涨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面色微变剑笛碰撞一声喑哑金鸣玉笛竟脱手而出。
夜天凌攻势不减长剑啸吟如流星飞坠直袭对手。
卿尘心下震骇急喊一声:“四哥不可!”不急细想人已扑往两人之间。
夜天凌剑势何等厉害风雨雷霆一难收。忽然见卿尘只身扑来场中两人同时大惊失色!
夜天凌剑势急收夜天湛飞身错步单掌掠出不偏不斜正击在他剑锋之上一道鲜血飞出长剑自卿尘眼前错身而过。饶是如此剑气凌厉仍“哧”的一声利响将她半幅衣襟裂开长长的口子。
回剑之势如巨浪反扑几乎令夜天凌踉跄数步方稳住身形胸中气血翻涌几难自持。夜天湛手上鲜血长流滴滴溅落雪中瞬间便将白雪染红一片“卿尘!你没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尘问道。
惊险过后卿尘方知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愣在原处稍后才微微扭头:“四哥……”
夜天凌手中长剑凝结在半空斜指身前惊怒万分。那神情便如这千里冰雪都落于眼中无底的冷厉铺天盖地的雪在他身后落下衬着他青衫孤寂一时天地无声。
许久的沉默一阵微风起枝头积雪“啪”地坠落夜天凌剑身一震冷冷道:“让开。”
语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尘知他确实动了真怒一旦无法阻拦后果不堪设想她摇头道:“四哥你不能……”
“让开。”短短两字自齿缝迸出夜天凌越过她冷然看着夜天湛。
卿尘上前一步:“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夜天凌目光猛地扫视过来冷厉如剑直刺她眼底。卿尘手掌微微颤抖却没有退让:“你不能杀他。”
夜天湛将卿尘拦住声音同样冰冷:“卿尘你让开。”
卿尘迅扭头她一句话不说只用一种难以名述的目光盯着夜天湛。
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说话忽然见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那深处浓重的哀伤几近凄烈揪得人心头剧痛。他剑眉紧蹙:“卿尘……”
夜天凌冷冷注视着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他面对卿尘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伤痛。
卿尘道:“四哥你冷静点儿……”
不等她说完夜天凌慢慢点头“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反手狠狠一掷三尺长剑没柄而入深深掼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尘一眼绝然拂袖而去顷刻之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尘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坠落满襟她似浑然不觉。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夜天湛缓缓开口道:“你不必这样做。”
卿尘看向他:“兄弟三人领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着回去无论那个人是你还是他都无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脸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那笑如飞雪极轻又极暗。他突然以手抚胸压抑地呛咳出声伤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长衫上触目惊心蜿蜒而下。
卿尘见他面色分外苍白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夜天湛微微摇了摇头暗中调理呼吸稍后哑声道:“你恨我吗?”
卿尘眸色渐渐暗下一抹幽凉如残秋月影悄然浮上:“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你、我、四哥、十一谁也没有资格恨谁。”她凄然抬头仰望飘雪纷飞眸中是难言的寂寞:“无论是恨还是怨十一再也回不来了。”
如此平缓的语气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却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许久方道:“不错再也回不来了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谁又能再回头?”字字如针冷风刺骨凉透身心。
卿尘幽幽地看着他:“所以我谁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选择便怨不得别人。”
夜天湛道:“我已尽力了。”
卿尘点了点头:“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无声地一笑再也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薄薄急风掠过眼前平旷的空地雪光刺目逼得眼中酸楚夺眶而出。
一行清泪零落辛酸卿尘孑然独立于连绵不绝的雪幕之中乱风吹得巾轻舞白衣寂寥。
两只青鸟自枝头振翅飞起惊落碎雪片片遥遥而去相携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卿尘抬手拭过微湿的脸庞转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后之人竟是万俟朔风一身墨黑劲袍负手身后他眼中是颇含兴味的打量。
卿尘没有说话万俟朔风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实没必要去挡那一剑。”
他话中别有意味卿尘静静抬眸望去:“何以见得?”
万俟朔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鲜的血迹似红梅轻绽薄薄已添一层新雪他说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会现对手身上有伤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在此时下杀手。”
卿尘眼前闪过夜天湛极为苍白的脸色细思之下确实不同平常只是刚才无心顾及竟完全没有察觉她眉心轻轻紧起:“怪不得原来他受了伤。”
万俟朔风道:“我倒是很佩服你们这位湛王殿下他竟这时候便赶到了雁凉。我原先以为以射护可汗的十万大军怎么也能拦他两日。”
卿尘道:“射护可汗人在雁凉重兵围城哪里又来十万大军?”
万俟朔风道:“射护可汗是在雁凉不错但西突厥右贤王赫尔萨暗中率精兵十万阻击天朝援军其中不乏数一数二的高手又岂是那么容易应付?即便没有这十万大军自蓟州至雁凉也颇费时间。不过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更有兴趣知道你当时为何能这么快便带兵赶到百丈原?”
若非当日路遇迟戍赶抄捷径卿尘与南宫竞等亦无法及时增援。迟戍一事乃是军中禁忌卿尘只说道:“自蓟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条路。”
万俟朔风并未追问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对手他们两人早晚还会有冲突你拦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拦这一世?”
卿尘道:“若论漠北的形势我自问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却不会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万俟朔风道:“愿闻其详。”
卿尘轻轻伸手一片飞雪飘落指尖转而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说道:“天帝心中最忌讳的便是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却绝不会允许此事生。他们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对方的手中另外一个也必将难容于天帝所以他那一剑我是一定要拦的。”
万俟朔风神情似笑非笑语出微冷:“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
卿尘心中一惊凤眸轻掠白玉般的容颜却静然不见异样:“你能这么说看来我丝毫不必怀疑你的诚意了。”
万俟朔风点头:“不错我踏入雁凉城后越觉得此次冒险值得。”
卿尘抬眸以问万俟朔风继续道:“夜天凌能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心爱的女人能为兄弟浴血拔剑我相信你说的话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而对我来说他应该也是……兄弟。”他话语间略有一丝苍凉的意味似残冬平原落日茫茫无际。柔然仅存的一脉孤血举目世间唯有血仇满身恨满心“兄弟”两字说出来陌生中带着异样的感觉。
卿尘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绪感染微微轻叹稍后道:“我只劝你一句不要算计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会视你如弟。”
万俟朔风笑道:“多谢提点。”话音方落他眼角瞥见一个白点自城中飞起极小的一点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会错过但却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眉心骤紧口中一声呼哨过后随身那只金雕不知自何处冲天而起破开雪影直追而去。
不过须臾那金雕在高空一个盘旋俯冲回来爪下牢牢擒着一只白色鸽子正拼命挣扎。
万俟朔风将鸽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头。他随手将鸽子双翅别开便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卷里面一张极小的薄纸打开一看他和卿尘同时一惊这竟是一张雁凉城布防图。
卿尘沉声道:“有人和突厥通风报信。”
万俟朔风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鸽子反复看了看说道:“这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天朝军中一直有人和东突厥暗中联系。当初玄甲军攻漠城转雁凉之前便有人将行军路线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军才能这么顺利地阻击玄甲军。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军队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尘眸底渐生清寒冷声道:“是什么人?”
万俟朔风却摇头:“究竟是什么人连统达都不清楚唯有始罗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设法查过但此人十分谨慎我只知道他用鸽子传信所以刚才看到有信鸽从城中飞出便知有异。”
卿尘手中缓缓握起一把冰雪难怪玄甲军如此轻易便被截击难怪她百般周旋仍迎头遇上突厥大军风雪冷意压不下心中一点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气随即对万俟朔风道:“要查明此人唯有从雁凉城中入手烦你将鸽子和信带给四殿下。”
万俟朔风抬眼看了看她:“你为何不自己去?”
卿尘拧眉与他对视片刻之后道:“这是你取得他信任的最好机会。”她知道万俟朔风不可能拒绝。
万俟朔风果然愣了愣继而笑出声来:“若说你痴你处处冰雪剔透若说你聪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药不知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痴!”
卿尘微微转身清浅眉目浮光淡远望着细细密密的飞雪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