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秋夜的风,分外清爽,夹杂着淡淡的草香和叶的芬芳,将心里的抑闷一扫而光。晴朗的天空悬着半月,银色月华给静谧的郊外披上一件浅白的外衣。车已开出了市区,大大小小的生态农庄从窗外闪掠而过,这种尚算时兴的经营模式在Z市曾盛极一时,可惜这生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于是兴得快,败得也快,一路过去,只有几户规模较大的农庄可见隐约的星点灯火。
黑色悍马在高速疾驰,成竣抽空看了她一眼,
“这么高兴吗?”
“嗯。”再深嗅一口怡人的晚风,古澜的脸上畅快的笑容从未停过,“这让我想起高中逃课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逃课。”
“哦?你还会逃课?那可不像你。”成竣语带调侃。
古澜嗔他一眼,“你以为我天生就是一个乖宝宝?只是人在篱下,不得不逼着自己适应而已,要不是想送人上火车,我的完美记录还是会一直保持的。”
“呵,那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我们的完美记录保持者破例呀?”
笑容缓了下来,古澜像是没听到,沉默地扭头看着窗外,早已远去的回忆,何必再去掀起伤痛?
成竣浅笑淡然地移开话题,“那后来怎样?你受处分了?”
“哧。”古澜扑哧笑开了,“才没有,我可是资优生,怎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儿小错处分我?后来班主任把我找到办公室里,说了一大堆道理,什么高中是紧张阶段,要以学业为重,年轻人思想不成熟容易走入误区,只要把学习搞好了,考上好的大学,就会发现世界是很大的,会有更高的追求……说了近一个小时才放我走。呼,那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班主任很有教务长的潜质,以前还一直以为他很好说话……”
成竣一路笑着,听她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过去的事情,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她好像是一种小小的珍藏的快乐,让她难得的轻松自在,上扬的唇,带笑上弯的眉眼,小小的脸就这么沉浸在小小的快乐中,美丽的瞳眸焕发着动人的飞扬神采。
“我们要去哪儿?”
悍马驶上了一条新修的小路,路口立着一个“禁行立止”的告示牌,还没有完善的小路有些颠簸,在车灯下可见两旁搁置的施工设施。
“西离岛。”成竣看着路况,简洁地回答。
“不是还没建好吗?现在带我去看什么?”
成竣笑而不语,就是因为没建好,他才想要带她去看看,他希望她能够见证在他手下每一座废墟的兴立,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希望她能够参与其中。
“到了。”
成竣停好车,把她从车上抱下来,古澜不满地嘟哝着穿小礼服的不方便,只要稍微高一点儿的车都不好上下。
成竣只是一径地笑,如果可以,他倒是不介意总是这么抱着她下车。
“你想都别想。”古澜看穿了他的心思,嗔着打他一下。
西离岛,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孤立的小小的离岛,只有一条路和陆地相通,与伽木山仅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遥相呼应。岛上的原居民不多,故而当初说服他们搬迁的时候并没有费什么劲,也有不愿走的就在成竣的承诺下获得了一份工作,工作的地方还是在岛上。
极目四望,四周静谧无声,只看得见远处的海浪在月下轻柔起伏,偶尔有一两声浪潮拍打在礁石上的声响。
古澜疑惑地看着成竣,成竣故弄玄虚地笑笑,走到车旁把远光灯打开闪了几下,“啪、啪、啪……”他们站着的地方顿时亮起了明如白昼的灯光。
古澜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原来他们是在一座高起突出的巨礁上,巨大的礁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平展如镜,可容百人。在礁石的东侧是一个平出的钢制索道台,几条粗大的钢索悬在半空,钢索上吊饰的彩灯璀璨如虹,横跨西离岛和伽木山之间的海峡,对面的伽木山顶上同样的灯火通明,在轻云夜雾的环绕中恍如灵虚幻境。
“过来。”成竣站在索道台上向她伸出手。
“成竣。”古澜瞄着停在那儿的透明匣子似的缆车,挤着笑容悄悄地后退。
“来呀。”
定着呼吸,古澜一步一挪地移过去,成竣一把拉住她将她带入缆车里,门自动关上。
缆车缓缓启动,古澜只觉得脚下失重般虚浮飘起,双手紧握着身旁的钢管,努力压制狂乱的心跳。
“过来坐下啊。”成竣坐在椅子上叫着她。
“嗯。”嘴里应着,身体却无法挪动半步,紧握的双手已经开始泛白。
成竣看在眼里有些讶然,难道她……
古澜闭着眼,用力调整着呼吸,正当她觉得双脚也开始打颤的时候,一具熟悉温暖的身体从后把她环入怀里,沉稳的气息随之将她裹住,醇悦的嗓音在耳边低喃,“每个人都会有害怕的路,只要走过去了,就会发现所有的恐惧只存在于想象中,真正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走。”
“嗯?”好一会儿,古澜才反应过来,疑惑地抬眼看他。
凝着她,成竣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这是我爸爸说过的话。”
转头看着伽木山顶的那片辉煌,他的笑容中似乎有了一丝回忆的味道,沉沉地诉说着一段久远。
“小时候,每晚临睡前妈妈都会给我讲一些小故事,她讲得最多的,就是伽木山上那块巨石的故事。伽木山顶上有一块巨石,那是神仙云游时在伽木山上休憩的时候留下的枕头,它汇聚了仙气,千年来在山顶上不断吸取日月精华,成了一块具有神奇力量的石头,只要对它诚心许愿,那么你的愿望就会成真。可是人们的愿望太多了,要怎样才能考验他们的诚心呢?于是,巨石施法让上山的路变得很难走,不但树林变得黑暗浓密,还有厚厚的浓雾和陷阱,有些人一去就回不来了,只有真正诚心的人才能爬到山顶,在巨石前许下心愿。妈妈的故事总是重复地讲着,于是,我就知道了,伽木山上有一块可以实现人们愿望的石头。”
“很好笑吗?”成竣低下头,笑着。
古澜摇摇头,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孩子总会相信一切的,他们都很纯洁。”
“是呀,孩子总会相信一切的。”成竣低声喟叹着,下巴轻磨着她的发顶。
“那时候,我真的很相信这个故事。五岁那年,有一天爸爸和妈妈从外面回来,妈妈好像有些不舒服,可是他们都很高兴,爸爸告诉我,我要有小妹妹了,我高兴坏了,我想要个小妹妹,可爸爸又告诉我,也有可能是个小弟弟。那怎么办呢?我急了,我只想要一个小妹妹呀。我想起了伽木山上的石头,我要告诉石头,我想要一个小妹妹。第二天,我逃学了,偷偷地坐车到了伽木山下,从山脚往上爬……”
古澜专注地听着,他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贴在耳边,阵阵酥麻,心里就像含着一颗童年时爱吃的白酥糖,入嘴的酥脆,含在舌尖只一霎就软软地融化了,顺着咽喉滑下,甜至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就连脚趾头都会舒服得蜷起,甜美的滋味,暖暖的,在僵冷的身体里缓慢流淌,身体也绵软得像一颗融化的白酥糖,早已忘了恐惧,忘了千米高空的险距。
“山上的路真的很难走,大树看起来比天还高,一棵挨着一棵,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还不时有些绿色的眼睛在不远处鬼一样的盯着你,发出‘咕咕’的怪叫声,我很害怕,可是我想要一个小妹妹。我分不清方向,只是一味地往上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好像天一直都是黑的,我累得筋疲力尽,靠在一棵树下睡着了。”
“那一觉我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医院里,妈妈在我的床边不停的掉泪,爸爸的胡子好像几天没有刮过一样。我笑着告诉妈妈,我很诚心地去找了大石头,它一定会送我一个小妹妹,妈妈听了以后哭得更伤心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找我,他们发动了所有的人,好不容易打听到有一个小孩去了伽木山,妈妈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和大家一起上了山,他们找到了我,可是,妈妈却因为过度的担心和劳累流产了……”
缆车里忽然没了声,背后的身体陡地僵硬,呼吸变得沉重,古澜心里一紧,纤手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听懂了他心底的疼痛和愧疚。
“那天我哭得很伤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去找了石头,它还是抢走了我的小妹妹?妈妈安慰我说,小妹妹没有走,只是石头太喜欢她了,把她变成了小仙女,如果我能够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子,总有一天,会在伽木山上见到她。”
“从那天起,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只是拼命地学习和练功,我拼命要把自己变得强悍起来,我想到伽木山上去见我的小妹妹。八岁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和武场里的大孩子一起去伽木山集训。可是,到了山脚下,我怎么也不敢上去,我害怕,害怕黑暗的树林,害怕会发出怪叫声的绿眼睛飞鸟,更害怕的是,万一我爬上了山顶却见不到我的小妹妹,那该怎么办?因为,我已经开始不相信石头的传说。”
“爸爸把我拉到一边,蹲下来,像对待一个男人那样和我谈话,他说,‘每个人都会有害怕的路,只要走过去了,就会发现所有的恐惧只存在于想象中,真正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走。’我听不懂,但是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就像爸爸一直教导我要保护妈妈一样,爸爸当时的表情告诉我,我是个男人了,要有男人的担当。上山的路还是很难走,我用尽全力往上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爬上了山顶,我就会成为像爸爸一样强大的男人,可以真正地保护妈妈。我爬了很久,也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久,当我终于爬上山顶,见到那块大石头的时候,我竟然真的见到了小仙女,一个很漂亮的穿着蓬蓬裙的小仙女,她咬着棒棒糖,甜甜的对我笑……”
故事,好像讲完了,古澜的思绪还沉浸在那段往事中,不去追究小仙女的真假,脑海中只浮现了那个在自责和内疚中强大自己的小男孩,那个坚韧如山的父亲,温柔善良的母亲。他的童年,背负的并不比自己少。
粗糙黝黑的手指托起她的小脸,俊脸上满是暖暖的微笑,灰眸里温柔点点,
“你最害怕的路走完了,现在,你还会害怕吗?”
“嗯?”
古澜茫然四顾,缆车,早已停在伽木山上,门外,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