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娘,这是青衣姐姐今日给的桂花钱。”
“诶,”芸娘直起身,将被浆洗水冻红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接过官生手中的六枚铜钱,“官生,娘给你留了点米汤,估计还没凉,赶紧喝了去,喝了就回书房念书,你爹今天晚上要是回来考你……”说到自家相公,芸娘原本呆板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爹昨天晚上回来没?”像是不耐烦再听下去,官生急急地打断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
芸娘是个老实的,也没反应过来儿子说在反问她,只是被打断后讷讷地答了声“没。”看儿子皱起了眉头,又赶紧补充道“你爹今天晚上肯定回来的,你好好背书……”敢情芸娘还以为官生是担心父亲不归无人考察功课而着急地辩解。
“我知道了,娘,那我回房读书了。”官生转身向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着桂花树下那个为了全家生计使劲浆洗的瘦小身影,不由自主地喊道“娘……”
芸娘听见儿子叫她,还以为有什么事,赶紧扭过头,“官生,啥事啊?”
官生看着母亲疑惑地脸庞,张口结舌了半响,终是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碎石,闷声答道“没事,娘。”说罢似身后有人追赶似的跑进屋子。
那不是真的?娘这么好?这么勤快?爹爹怎么会再娶别的女人,官生现在小小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卖菜刘婶的刘婶不怀好意(阴阳怪气)的话“官生啊,听说你爹要给你找个姨娘哟!说是飘香楼道姑娘呢,长得可俊了,啧啧,听说那身段,是个男人都被勾了魂,就是女人,都嫉妒,你呀,回家提醒你娘,也有个准备,这种女人可都是被男人放心尖尖的,唉,都是苦命的女人哟!……”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对,肯定是刘婶骗我的……
芸娘看着儿子突的往屋里冲去,不由好笑“这孩子……”
“咳咳,”屋子右间忽然传来老人沉闷的咳嗽声,芸娘脸色一变,赶紧站起来,提起裙摆急急小跑过去,“娘,有没有怎么样?喝点水。”
“没净手就来给我喂水,是想毒死老太婆我么?”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夹杂着老人粗哑的责骂,“是,是,娘,我马上去洗。”
“还洗什么洗,想让老太婆渴死,还不快把水递来,”老太太不耐烦地骂道,“没教养的女人……”
……
官生捏着笔,听着隔壁每天必有的对话声,定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屠户的女儿就是没教养……我们老爷可是做过官的,那是书香门第,……我儿子将来也是要做官的……
……
“阿三,去杂间拿两个竹篾出来,”青衣算了算,又回屋里取了一把大剪刀和一把小金剪,自言自语道。“差不多这些就够了。”点点头,才将东西放到院子中央的石桌上,就听见食坊门外的吵闹声,不一会声音由远及近,直至面前,青衣无奈地叹了口气。
“臭狐狸,你昨儿个没吃饭啊,几步路都走不动啊!”鹦哥鄙视了看了眼身后走路慢慢悠悠的男人。
说是男人也不对,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量也只比同龄男子略高,然其体态修长,眉眼如画,狭长的双眸间波光流转,虽说年少青涩,但望之顿生一丝妩媚之意,不由地叫人失神。
少年像是没听见女子叫喊似的,也不做声,自顾自地漫步前行,瞧也不瞧黄衣少女一眼。
半天不见声响,鹦哥回头一看顿时气炸了肺,冲过去就要拧他的耳朵,才伸手,少年脚步向左一错,身子微挪,迅速伸出右脚,等发现少年使绊子,鹦哥已经收不住脚,一声清喝之后只好拔地而起,在空中略一转身,快速从左臂花篮中取出一枝桃枝向少年疾射而去。
疾速而去的桃枝仿佛碰上了光罩,忽然停在了离少年脸颊数寸的空中,鹦哥不甘心地嘟嘟嘴“姐姐!”折身取下花枝落地。
少年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规规矩矩地走到青衣面前。
青衣接过鹦哥手中的花篮,漫不经心地扒拉几下,也不搭理他们,只是浅笑着看着阿三“阿三,我们几个来这人间多久了?”
“小姐,自唐懿宗十年至今,已有一百七十九年了。”阿三依旧木着脸,笔直的身躯像枯死的树干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青衣似十分惊奇般轻呼一声,“都快二百年了!”说完神情颇为沉重,“原来已经二百年来,看着你们这么打打闹闹,我还以为我们才到人间。”
语罢十分感慨看着他们,“还记得刚到人间那会,由于不懂规矩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还惹来不少麻烦。”青衣顿了顿,“而今看着你们这般嬉闹,仿佛看到了当时邻家的那两个不懂事胖娃娃,现如今百年早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是和当年那般天真可爱。”
仿若一阵风过,院子里的花草忽地左摇右摆起来,俯仰之间花叶摩挲,悉悉簌簌,似乎在嘲笑谁似的。
鹦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低着头死死看着脚尖,自觉十分羞愧。少年也无声响,只是原本不屑的眼神变得平和,白玉似的小脸显出一丝赧色。
“好了,这都谁家的小媳妇,杵那干嘛,还不过来帮忙。”青衣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一眼,心里默默祈祷这两小祖宗好歹消停两天。
“鹦哥,去我房间拿两块素净的棉布出来……”青衣取出竹篮里的桃枝,整齐地平铺在石桌上。
“是。”鹦哥忙不迭地点头,连连朝房间走去。。
“胡为,你……”青衣刚开口,只听鹦哥好像想到什么忽然“啊!”了一声,不由吓了一跳“怎么呢?一惊一乍的。”
“姐姐,等会。”鹦哥边说边转身快步走到院角的水井旁,右手轻拂,迅速将水引至井边的木桶。
“嘻嘻,姐姐,今天早上我们去河堤折桃枝的时候发现河里突然出现好大一个鱼群,全是鲤鱼,都个挨个得挤在一起,白白胖胖,呵呵,”说到这里鹦哥傻笑了一下,“然后我就想,这几日咱们食牌上一直都是面啊,鸡啊,好像很久都没有挂鱼牌了,我看那鱼长得好,又多,就弄了几条回来给姐姐做菜。”说完从袖里拿出一个细颈的青瓷瓶,对着装满水的大木桶微微斜侧,顿时,一条条肥嘟嘟、胖乎乎的鲤鱼争先恐后地从瓶内飞跃而出,“噗通”“噗通”得落入水中。
“呵呵,几条?”青衣望着似乎没有止境的“飞鱼”一眼,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你这是把那群鱼都弄回来了吧!”青衣一挥手,将正在“飞鱼”的细颈瓶弹入鹦哥袖中,“好了好了,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今晚赶紧放回去。”
“为什么啊?”鹦哥十分不解,到嘴的“鱼”怎么就不要了。
“这些都是汴河下游初春时分到上游繁衍后代的鱼群,一年一次,以保证鱼族的繁荣,你这一下子怕是捞了它们的一半,你让鱼族还怎么活?”青衣扶额,一想到日后鱼族长老泪眼涟涟地跑到她门前哭诉,顿时就头疼不已。“算了,别今晚了,你现在就隐身出去把这些鱼给放回去。”
鹦哥张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青衣挥挥手,一句话将她憋了回去
“你要是不怕下次游湖时被鱼群掀船拖下来,你就今儿晚上再放。”
鹦哥一听脸色顿时黑了一半,谁都知道,没有哪个长毛的鸟喜欢到湖里“洗澡”,哪怕如今她早已非普通鸟类,但恶水的天性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想到这里鹦哥不由跺跺脚,转身消失在原地。
青衣长呼一口气,定了定神。
“阿三,你去把今日官生送来的桂花清分一下,有损伤的和开盛的同上次的一样,放竹篾里铺开放到屋顶上晾晒。好点的桂花蕊就清理一下装起来,用谷物封口,防止花精流失。”
安置好桂花,青衣思量了一下,对胡为道,“胡为,现在这里有两把金剪,金克木,你一会就用这把大金剪将小桃枝从这些枝干上剪下来,下手轻点,不要把桃花从桃枝上振下来,然后铺放到棉布上。切记平铺,不可叠放。”青衣眯眯眼,嘴角愉快地勾了勾,“我来剪桃花。”话音刚落,胡为已拿起金剪飞快地剪起桃枝来,一时之间,只听见剪刀并和的“咔嚓”声,青衣笑了笑,低下头一朵一朵地剪起桃花。(来首写桃花的诗歌)
素雅的小院一下子变得鲜艳起来,粉嫩的桃花和着清风婀娜地在浅绿的桃叶翩翩,而不远处馥郁的桂花在房顶的日光照耀下辉映出一片堂皇的金色。胡为不经意地抬起头,只见阳光穿透耳际,在眼前女子柔和的脸庞上投下温柔的弧度。胡为稍楞,微不可见勾勾唇,一抹暖色如流行般划过眼迹。
……
“好了!”青衣轻舒口气,眯了眯微涩的双眼“胡为,你现在找个背光的地方把这篾桃花放起来,记得不可有过多水汽,自然阴干即可。”
“叮呤叮呤……”青衣怔了一下,站起身来,“来客人了。”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原地。而此刻后院门口上,一只“叮呤”作响的青铜铃铛瞬间也没了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