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茭荷香
我心中诧异,按说这等避世之人,对外界事务应是漠不关心才对,不想他竟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也不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公孙止望着那片水仙沉吟片刻,便引我进了石屋。
我随他进了石屋大门,便是一条长廊,采光甚是不错,石壁之上也并无我想象之中的湿气青苔,每隔十数步便能见到一幅雕刻得精美无比的壁画,花草鱼虫,人物景色,不一而足,比起我以前住的鬼地方却是好多了。
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待要抓住细想,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不由得捂着额头弯下了腰,一手扶着墙壁稳住身形。
“柳姑娘,可是又觉得不适了?”公孙止右手动了一下,却没有当真扶住我。
我摸出手帕,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妨事了。他也不再多问,引我到了一间宽敞的石室之中,坐在一面圆桌之前。屋内已是坐了数人,公孙绿萼也与三人坐在另一桌上,见我进来,忙冲我点头问好,余下几人却是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
这一桌只有公孙止与我两人,坐定不久,便有绿衣弟子送上菜肴,只是一盘青菜,一盘白菜,和两碟花瓣一样的东西。最离谱的是这青菜竟似是用水煮成的,一丝油星也无。
好家伙,莫不是到了和尚庙了?我偷眼看了看另外两桌,倒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如同精细复制过的快餐店海报一般。
我不敢去深思究竟什么才是快餐店海报,学着公孙止的样子,用手指拈起了一片肥肥胖胖的浅红色花瓣,送进了口中。
没有花叶常有的青草味,入口却是甜甜的,直似是要沁入心肺一般,再嚼两下,顿觉一股苦涩之味缓慢却坚定地透了出来,与尚未消散的甘甜交缠纠结,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苦中有甜,抑或是甘中含苦。
虽然没有镜子,也能大致想象得到现在我脸上皱成一团的模样,其余几人却是面色如常,想是吃惯了这玩意。
我决定收回方才的话,虽然从前住的地方好像不咋地,至少吃的东西都是甜丝丝的。嗯……那几个瓶子里的果然是蜂蜜啊。想到这,我便忍不住想回去取了包裹,大喝一通。
我现在已经有些适应这种思考方式了,就让意识在相应的场合自己去反应,却不去特意的回忆,按照这个速度,或许过不多久我便能恢复如初了。
捏着鼻子吃了几片花瓣,又夹了数口青菜,我便再也吃不下了,却听公孙止低声对我说道:“柳姑娘,我尚有要事在身,迟些便让萼儿伴你在此间赏玩,可好?”我自是没有异议,待诸人食毕,又有人来收了餐具。
这倒是方便了下人,桌子只需轻轻一擦就光洁如初,没有顽固的油污,连米粒都没有半颗。我暗自腹诽,室中几人间次行礼离去,公孙止叫过女儿,嘱咐了她几句,向我告了个罪,便也起身离去了。
“那么,你娘是在你六岁那年去世的了?”公孙绿萼陪着我一一走了丹房,芝房这些石屋,还有一些种植草药和圈养禽类的园子,我一心想问她出谷的道路,哪里有心思去看什么“龙虎九转金丹”的炼制过程跟“四百年的灵芝”新抽出的叶片了。逛了一会,便推说倦了,拉她在一座凉亭中聊起天来。不想这一打听,小姑娘的辛酸事全出来了,我只好耐着性子哄她几句。
“嗯,自从娘过世之后,爹便对我越来越严厉了,我有心事也不敢和他说,谷里的师兄弟们也不与我亲近,这些年来,倒是柳姑娘你第一次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心中不知有多快活呢。”我心中不知有多郁闷呢,改行当小女孩的心理医生了,净问出了一堆陈年烂谷子的事。
“你也莫要伤心,你爹只是面上冷峻,心中定然是极为疼爱你的。”我言不由衷的敷衍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你,那两日我重伤昏迷,却是多亏了你为我清洗了血污。”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公孙绿萼脸色似有些发红,“你昨日穿的衣物却是我母亲生前穿过的,我本想给你换上我的衫子,只是前襟有些紧了...”听你这样说,我就真放心了,死人的衣服穿就穿了呗,反正你妈又不是穿着那一套衣服嗝屁的。
“最近是你娘的忌日吗?若是可以的话,我想去拜祭一番。”我握着她的手,语调低沉的说道。
“不是啊,为何有此一问?”公孙绿萼莫名其妙的问道,挥手拂去了一只落在我发梢的蜜蜂。
“我见你们只吃一些素食,还以为是忌辰一类的日子呢。”我现在还饿着呢,但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真是奇妙的体验。
“哦,我们谷中上下,一直都是吃素的。”小丫头不乐意的挥了挥手,“怎么这里的蜜蜂越来越多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她拉着我便往山后走去,便觉空气渐渐有些清冷,花木也逐渐稀疏起来,我正感叹这造化之奇,却见她带我转了几转,眼前又是一大片锦簇花团。我随她走到近前,瞧这花朵儿颜色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愈艳,形状却是有些熟悉。
“这种花唤作情花,便是咱们午时吃的花瓣了,这花儿长得好看,四周却满是尖刺,你仔细扎破了手。”公孙绿萼伸手摘了一朵,将花瓣摘下一片送到我口边,“我幼小之时,娘便是这么喂我吃的。我初时嫌味道古怪,后来饿的狠了,也就吃了,如今倒是习以为常。”
我嚼了两下,趁着苦味还没出来,立刻咽了下去,便听她说道:“我娘也是从谷外来的,她人又美,武功也厉害得紧,原本是和爹爹很恩爱的,只是却得了急病,爹说他用尽了办法,终是回天乏术...”
才怪,准是被活活饿死的,也就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妖精们才受得了这种食谱的折腾。
“爹爹说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却是苦了此地的蜜蜂了。我想了想,问她道:“这谷中一切物事都是自给自足,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我却不曾见过蚕房,此地也似是不适合种植棉花,却不知你们的衣物从何而来?”
“哪里可能真的与世隔绝,便是盐巴,蔗糖这等物事,也皆是从谷外采购而来,只是我们从不参与江湖纠纷,自能常保一方安乐了。”公孙绿萼自己也摘了一朵吃,“你在此间行走,须当心莫要被这情花刺到,不然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爹爹说过: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
爹爹说爹爹说的,你自己都没啥看法?我依稀想起似是认识一个整日价把“我妈”挂在嘴边的人,形貌名字却是一概记不起来。“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罢。”这里虽然温暖,却无法改变冬日昼短夜长的大气候,此时尙是酉时,四周已是渐渐发暗,我便携了她手,一同回转。
......
不着急,我安慰自己道,一边站在厨房里淘洗着粟米。左右在恢复记忆之前还是呆在这里为妙,那也就不必急着离开,我把淘米水倒在屋外的花丛里,又添了半锅清水,才生了火,把米锅放在灶台上,封好盖子,又洗了几根青菜和一条看起来傻头傻脑的胡萝卜。
距离我醒来已是过了整整五日了,这几天里上午公孙止陪我在谷中乱转,顺便聊一些武功和江湖的轶事,偶尔会提及他的女儿;下午则是公孙绿萼陪我在谷中乱转,顺便谈谈她的各种心事,和这谷里的状况。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作陪的那个其实是我。因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青年丧偶然后独立把女儿抚养长大的单身父亲在向人倾诉自己孤独又单调的人生;同时还有失去母亲的青春期少女由于父亲的粗心大意而造成心理极度自闭后扭曲的世界观的释放。
看上去还真像是个很合格的后妈啊。我切了菜,用一种不知名的,有些像橄榄油的东西炒了,又拿醋调了盘黄瓜,米锅那边开始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公孙绿萼已是从门外探出了脑袋,手脚麻利的盛起饭来。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里的食物了,便跟公孙止说了,从此不再跟他们一起受难,而是在住屋的附近开了个小灶,反正只要不沾荤腥,公孙止也就不怎么在意。他女儿跟着吃了一次,此后每到开饭时间,就赖在这不走了。
父女二人都很默契的不跟我提起出谷的事,所以我至今还不晓得通往谷外的道路,究竟是要穿过水仙花丛后的竹林呢,还是要翻越谷西那处云雾缭绕的险峰。我这几天唯一的收获,便是那龙象般若功突破到了第二重,昨晚便开始冲击第三条‘足阳明胃经’,如今自觉身轻力大,也算是这陪聊生涯的一点安慰罢。
我吃罢饭,赶了小丫头出去,便换了衣服,到厨房取了一些未去壳的谷子和大麦,又拿了昨日晾干的青草,一同装在布囊中,向马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