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末摘花
“我...我原本是汴梁柳中书之幼女,闺名香怜,九岁那年许了奉元路知州乌力吉家的二公子,上月初七便是我十七岁生辰...”我费力的撑起身子,靠坐在树干之上,小声说道。
“谁要知道这等劳什子?”那人先是一怔,随即便不耐烦起来,只见她抓起一个枣子,用力嚼了几下,突然张口,却听波的一声,从她口中飞出一物,碰地一声击在我脸侧树干之上,但觉那合抱粗细的大树竟是一阵微晃。那物事速度极快,以我眼力也只是勉强看到一丝轨迹,想来便是那细小的枣核了,心里不由暗凛,口中却是“呀”地一声,双臂拢住了脑袋。
“你再说这许多不着边际的废话,仔细我射穿你那张小脸蛋,让你再也勾搭不得男人。”你不让我说这些细节,却是最好,不然瞎话多了容易穿帮。
...“送亲队伍行过太行山之时,却是逢了强人,我幼时学过一些骑术,便抢了一匹白马,夺路而逃,不想...不想却遇到一名面色枯黄的中年男子,他出手驱走了强盗,我待要致谢,他竟然说道;‘我谷中尚缺一名贤内助,姑娘...’”我尽量压缩内容,不想话音未落,又是一枚枣核擦面而过,我瑟缩着不说话,偷眼看去,却见她脸色铁青,胸腹剧烈起伏,似是气得不轻。
“继续说!”那人嘀咕了老半天,不外乎是‘狗贼,无耻,小贱人’这等毫无新意的说辞,半晌才冲我喝了一声。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好在有袖子挡着,也不怕她发现,便继续说道:“我被掳到谷中,被他百般逼迫,我每每以死相抗,又有公孙姑娘多方周旋,才保得清白。这半月来公孙姑娘与我同寝同食,倒也安稳,不想今日午间他忽来找我,说是要放我出谷,我将信将疑的跟他来此,果然他又是旧事重提。我奋力反抗,却被他一怒之下,推了下来。”我说到这,已是低声抽泣起来。
“你、你说公孙姑娘?她可是,可是公孙止的女儿?名字唤作绿萼?”那人听我说完,忽然结结巴巴,语声发颤地说道。
“嗯?是啊,公孙姑娘人既美貌,性子又是一等一的温柔,若非……”我听出一点端倪,忙开口夸道。
“嘿,我‘铁掌莲花’裘千尺的女儿,又能差到哪去了?”那人默然半响,才出声说道,声音夹着一丝自傲,旋又急迫地问道,“她如今可好?形貌如何?公孙止那恶贼有没有亏待于她?”
“公孙姑娘如今很好,她……大概到我这里,身形苗条,皮肤极白。”我对准眉尖比划了一下,“公孙姑娘心中是十分思念仰慕前辈的,若是知道前辈尚在此间,定然是……”
“哼,我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怪物,她若是见了...只怕会如你一般,抱头哭叫吧。”裘千尺眼色犹疑不定,抓起一把枣子胡乱嚼着。
“前辈多虑了,以前辈的容貌武功,只需好好将养一段日子,定然能恢复如初,再说,公孙姑娘...”我怕她一怒之下给我来个天女散花,那可就乖乖不得了了,连忙出言劝道。
“你莫要拿话挤兑与我,我在这石窟之中呆了整整一十二年,若是有出去的路,我岂能不知?”裘千尺朝地上吐出了几粒枣核,冷笑道,“这座石窟肚大喉小,顶部石壁光滑无比,若是身无武功,想要攀援而上那是想也不要想。”说罢又转头看向左方,“那处倒是有一个山洞,只是一片地下湖泊,亦是没有出路。”
...看来只有指望那匹“神骏无比”的快马引人来救我了,不过在这之前...“如今咱们俩人却是要同心协力,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只是前辈既是公孙姑娘的母亲...却落得如此境地,想来仇家非同小可,咱们还是详细计议一番,免得出去之后...”
“计较?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蹄子,又能做些甚么?”裘千尺呸了一声,“给我下了这软筋蚀骨的毒药,又将我挑断手脚筋脉丢到此处的,便是公孙止那个狗贼了。”
...活该。只是公孙止这人虽然有点表情僵硬,谈吐举止都还不俗,大概是祖上传下许多书籍的缘故,而且他时常出谷游行,也不似陈年古董那般无趣。相处几天对我一直以礼相待,除了绝口不提出谷之事以外,对我亦是有求必应。其实以他在谷中威望地位,便是用强也不会有何难处,却不想他竟会心狠如此。
“啊?怎么会?”我做出吃惊的样子捂住了嘴,一边暗暗地试着靠了过去,“你们既是结发夫妻,他又为何会如此加害与你?”
“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裘千尺瞥了我一眼,寒声道,“只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
我低头捡起了一枚青枣,仔细地擦了擦,才放进口中。许是因为太久不说话了吧,那边裘千尺已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我装作饥不择食的样子,小心的选择着地上的枣子,迂回地向她靠拢过去,一边暗暗地凝聚功力,却哪里有心思去听她叨唠些什么?
“......我杀了那贱婢之后,原已准备好和公孙止大闹一番,不想他见了那女子尸首,也不生气,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却是冲她假惺惺地拜了三拜,寻了处地方葬了,连滴眼泪也不曾流。男人负心薄幸,一至于此。”
我此时距她不过数尺距离,更是不敢露出一丝异样,反而是捡了稍远一处的青枣吃了,才又靠了回来。
“此事过后,我恐他报复,倒是小心戒备了一段日子,不想他似是毫不介怀,待我和萼儿如同平日一般,我便渐渐放了心,哪知这个狗贼,”裘千尺说到这,音调陡然高亢起来,“他竟是在我饮食之中,加入了一种不知是何物的毒药,日子一久,我便感到手足酸软,内息也提不上来,整日只想昏睡,人也渐渐瘦了。”
“我惊怒不已,便跑去质问他,不想他却做出毫不知情的模样哄骗我,还假惺惺的给我配药。”裘千尺又是“呸”了一声,“我把那些东西全部丢出去啦,若是当真吃了,现在想必也不能坐在此处了。”
我渐渐转到她后侧方,假装捡枣,暗地里探手入怀,将银轮上的一叶刃片取出握在手中,用袖子掩了,出声问道:“后来怎样了?”
“后来?后来我终日昏迷,一日醒了过来,便发现自己已是身在此处了。”还有十步……
“我醒了过来,眼前一片黑暗,似是身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挣扎了半响,才破开顶盖钻了出来,发觉自己却是身处公孙家墓地所在之中,公孙家每代家主死后,却是都会葬在此处,却不想他竟是把我活埋在了这里。”八步...
“嘿嘿,我便在这等着,等那恶贼下来之时,瞧他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何等的表情,哈哈哈。”六步...
“我初时醒来,时不时还会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全身亦是抽搐不止。那狗贼,竟是用如此恶毒的毒物害我。每次发作起来,简直是生不如死,我定要...”尚有两步,一滴冷汗从额头不疾不徐地流下,渗入眼中,我忍着又疼又麻的感觉,猛地扬起右手,对准她的颈子用轻飘飘地一划,却听“嗤啦”一声如裂旧帛,裘千尺的话语戛然而止,血液猛地从她颈侧喷射而出,如同一幕桃红色的幻梦。
我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如果刀够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只是这样的风声于我而言,丝毫没有美丽可言。我满身大汗地坐回到了地上,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太阳穴又是突突地跳个不停,全身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刺痛不已。那厢裘千尺“噗”地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子,渐渐地不动了。
真的是杀手啊?我收回依旧寒光闪闪的刀刃,除下金丝手套,凝视着细长嫩白的手指。方才握住刃片之后那种和身体融为一体的诡异感觉,手腕一动,不自主的便割向颈中的要害,竟是像练习过千百次一般,那种直接又有效的杀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发寒。
我休息了一阵子,才站起身来,搜了裘千尺的尸身。果然是一穷二白,除了那身破麻袋,竟是身无长物。反正你若是出去了,说不定会比现在还惨,还是安心的回去你的墓地罢,至少有些事......
我拽起她的手腕,拖到了石窟深处,却见这里零零散散地坐落着数十个坟墓,最外侧的一处却似是被翻开一般,棺盖斜斜搭在一旁,棺木已是有些腐朽,却无虫豸出入,想是经过了特殊处理。
我将她尸身丢了进去,盖上棺盖,长长吐了口气,慢慢走回跌落下来的位置,用土灰和枝叶掩埋了血迹,才收拾整理了衣物,到裘千尺所说的水潭边上洗了脸上的灰土,回去寻了洞口正下方一处平缓之地,摆了个姿势,慢慢调息起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我才睁开眼来,身上的刺痛已是不翼而飞,折断的左臂也不是那么令人难耐了。四周依旧是毫无动静,头顶的洞口已是失去了光芒,止余淡淡的星光透了进来。
我叹了口气,若是明日还没消息,那也只好自己想办法了,终不能像裘千尺那般,老死于此处罢。当下也不多想,摆出龙象般若功第三重的姿势,再次修炼起来。待到收功之际,忽觉身旁有异,我忙睁开眼,却见到一颗系了绳索的石块正从上而下,轻轻敲打着我的肩头。
我松了口气,当下便取下石块,把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绳索在腰际环了几圈,想了想,又从怀中取了金铃索,绕在手臂之上,才轻轻拽了三下绳索,便觉腰间一紧,已是缓缓离地而去。我低头瞧了一眼逐渐远离的地面,便不去再看。
绳索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动着,转眼间距离洞口也只有三数丈距离,我抬头向上,已是看到公孙绿萼那张正对着我的俏脸,我待要开口相谢,却觉绳子一顿,竟是停了下来。
“柳姑娘,你在下边,可是见到我娘亲了?”公孙绿萼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檀口微张,轻声问道。我只觉她那双清亮亮的眼睛,和裘千尺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