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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
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
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
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
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
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
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
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
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
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
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
“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
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
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
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
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当嗟
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
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
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
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
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
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
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
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
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
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
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
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
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
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
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
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
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
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
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
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
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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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
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
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馀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
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
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
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
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
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
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按
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
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
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
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
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
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
“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
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
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
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
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
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
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
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
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
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
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
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
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
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
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
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
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
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
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只
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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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泄露,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
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
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
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就强从手中夺了去,和那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
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
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
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
在怀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
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
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
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
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转身。
才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
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
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
晚了。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
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
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
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
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
“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
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
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荼。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道:“恕诓
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
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
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
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
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
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
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
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
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
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一时小童进来,
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
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
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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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自顾风前影,谁
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
一联云:
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
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
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
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
“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
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
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
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
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酌一斗为贺。雨村
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
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
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
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
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
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
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
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
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
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
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
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
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
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
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
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
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
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不
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
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
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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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
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
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
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
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
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
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会过,只一
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
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
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
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
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
‘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
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
儿便叫《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
“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如何?”道人笑道:“你就请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
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
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
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
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
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
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当
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
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
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
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
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来了。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
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
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
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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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
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
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
既是你的女婿,就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
各惊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
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
头买线,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
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
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
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一封
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
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
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
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却说娇杏那丫头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
然一看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
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
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
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
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
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
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了公
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
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
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
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
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
袭了一代,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
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
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
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
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贾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个居停之所
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
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馀不
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
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
怯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
饭后便出来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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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
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
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
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
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
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
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移步行来。刚入肆门,
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
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
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
投契。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
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到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
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
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
门楣了!”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
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
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这样
说。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
宁荣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
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
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
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
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
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
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
门呢。等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
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
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
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
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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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
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
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
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却也中平,
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
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
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
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
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第
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
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
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
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
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太君
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
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
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
也错以**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
力者,不能知也。”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
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
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
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
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
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
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
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
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
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
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
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
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
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
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
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
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
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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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
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
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
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
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
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
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又常对
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
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
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
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
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
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
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
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痛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
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
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
子,我所以辞了馆出来的。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
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
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
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
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
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里另外用这些‘春’‘红’‘香’
‘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
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馀者都从了‘春’字;上一排的却也是从
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的
胞妹,在家时名字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极。
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
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
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
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
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
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
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
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
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
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
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
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了。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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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杯酒才好。”雨
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
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
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
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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