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就好。我和她,除了相貌,不管在哪一方面,应该很不同,所以您真正喜欢我的机率并不高;不过没关系,我们偶而会混淆了感觉,再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只是,我们不能故意混淆下去,这样不太好——」
她试着说分明的诚挚态度令他相当意外;他想了一想,说道:「你知道吗?把你和她混淆了倒是便宜省事,就像打破了碗还有另一个碗,不必费神适应,很可惜人不是大量制造的碗,而且你和她差别太大了,想把你和她混淆很困难。」
「唔?真的吗?」
「坦白说吧,她比你时髦漂亮,也比你浪漫。她说话比你婉转,也比你知情识趣。你粗鲁又固执,经常过度认真,一点折扣也不打。明明缺乏深刻的感情经验,不过念了几年大学就胆敢担任社工辅导那些水里来火里去的女人,以为只要有足够耐心,就可以改变别人。对男人的认识异常浅薄,有时候天真得离奇,你应该庆幸自己运气好没遇上蓝胡子那种恶魔,才能活着完成你所谓的家务助理的特别任务。」
雁西越听越傻眼,她木立在范君易面前,好一阵子说不出一个字来。
待完全回了神,她抑制住逐渐蔓延的羞窘情绪,镇定口气道:「谢谢您详细说出您对我的感想,我承认我有许多缺点,但您怎么能说我天真呢?」
「你若不天真,在山上时会不知道自己有一副惹火身段,到后来每天穿着清凉满屋子晃荡,以为别人没有长着眼睛——」
她再度张口结舌,不相信始终保持君子礼仪的范君易会说出这种话,表情还泰然自若。她气急败坏反驳:「我哪有穿着清凉?那明明是运动T恤——」
「对,露胳膊肚脐眼的运动T恤。」
「那件是因为不小心进了烘干机缩了水,而且我只在晚上睡觉前换穿,哪知道你三番两次下楼来,在厨房或客厅撞见你不是很正常吗?」
「对,很正常,因为那是我的屋子,我爱何时下楼就何时下楼,你有意见吗?」
「……」雁西一向缺乏即兴口才,根本哑口无言。她懊丧地垂视路面,极不是滋味地承认:「没意见。」
「现在,问题不在我分不分得清楚两种感觉。问题是,从今以后,你还愿意和我见面吗?」
她猛然仰起脸,心跳莫名加速,以致于像傻子般张着嘴——问题太突然,怎么作答都不对劲,又无法作弊,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雁西的无解并未惹恼范君易,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抚摸她的脸和颈项,微烫,他的问题让她不知所措了。「很好,总比直截了当拒绝好,谢谢你。」
「不客气……」他的抚触令她心不在焉,随即听见一串爽朗笑声。
「可以往前走了么?这巷口车多。」他重新执起她的手,牵着她穿越街巷,她乖顺地让他握着手,不再避开。
他愉悦地笑了,「你刚才说,你能复制出那些菜色,可以往后都做上一遍让我尝一尝吗?」
雁西想也不想,「不可以。」
「……」范君易愣住,这次真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雁西解释:「我妈以前总是告诫我,别老是理所当然地做菜给别人吃,花了太多光阴在厨房,到最后,你的功能就只剩下做菜,他们吃饭的时候会想起你,但不会有人因此多爱你一点。」
「……可你在山上时都这么做。」
「那是工作。」
「不工作的时候呢?」
「我只为自己做,为家人做——如果我开心的话。做菜时开心,菜才会好吃。」
他满眼新奇地盯着她笑道:「那——这样吧,你开心的时候,可以让我搭伙吗?」
夜色中,雁西眨着漆亮圆眼观察他,他满脸温柔,冷漠之色尽褪,和她相处过的、耳闻过的那个范君易是如此不同,这段彼此毫无信息的日子,他是怎么生活的?都做了哪些事呢?雁西发现自己其实很想知道。
「好吧,不过你得洗碗,我就不收你饭钱。」
「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曾经洗了两个礼拜?」他说的是她脚伤那段期间。
的确是没什么难的,重点是他答应了,而她还是有许多疑问,其中一个就是——「听起来我在你眼里好像没什么优点,那你为什么还想见我呢?」
他倾头想了一下,准备要开口,手机却响了,他示意先接听,雁西点头。
范君易听了一会,对着手机道:「这个数字可以接受,你就安排个签约时间吧……房子钥匙暂时放在你那里。无所谓,里面已经清空了……和警卫说一声就可以了,花园保留与否请买方询问管委会吧,我没有意见……」
对话内容没什么稀奇,连结起来却令雁西万分狐疑,她忍不住问:「你卖了房子?哪个房子?」
「山上的。市区的房子也在进行中,因为两个地方打包整理很费时间,所以前阵子很忙,没时间和你联络。」
这一说明,雁西又是惊讶又是胡涂,眼眸转啊转地终于寻到了蹊跷,再问:「那你今天还让我找钥匙——」根本没有必要啊,而她竟为他紧张得团团转!
这一回想,电光一闪,她想起了一个画面,一个她放置钥匙的习惯性动作,不可思议,范君易一出现,她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其实,你的钥匙根本就没掉,对吧?离开山上那天,我那副钥匙随手就放在鞋柜上头,根本没带出来,对吧?你一整个骗了我,对吧?」连番质问,雁西气鼓鼓,想甩开他的手,却在那双路过车灯反射下闪烁不已的瞳孔里,看见了令人怦然心动、无以名之的东西,她安静下来。
「对。」范君易爽快地承认,「所以你可以知道,我有多想见到你了吧。」
有多想见到她?
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那天范君易轻易放走了她,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诸多决定。
送走方佳年遗物的那一刻起,他正式有了重新开始的念头;念头必须付诸实行,才能将过去彻底尘封。尘封,并非和解。方佳年是个永远的烙印,烙印无法连皮带肉的剜除,只能不再注视,直到它如烈酒般的后劲威力随着时光削减,未来,他才能带着更健康的心情检视它。
他联络了房屋中介,将两处自宅托售,不假手他人,亲自处理清空事宜。
大量的劳动释出了汗水,也释出了沉积日久的郁结;他睡得深沉绵长,不再浅眠易醒。他勤快地寻觅新居,在脑海里构筑新的生活蓝图。他像个久病初愈的人见识到外面的阳光,血液重新奔腾,起劲地奔走在隔绝日久的陌生人中。
带着焕然一新的面孔,他和张立行见了面,翻阅了所有的卷宗和计划,低调旁听了几个主管会议,重温部门的节奏,和新旧同仁会面,然后宣布了一项新的人事命令——他不再主掌软件项目部门,转任市场营销。这意谓着他将迈入另一种职涯,不再以公司为家。
安排得再忙碌,总有歇腿的空档。有时精神稍恍惚,随口一喊:「雁西,我的茶呢?」回音旋荡在空气中,他立刻嗤笑自己的记性。
静夜独处的时刻,他取出已装箱的书籍静心阅读;读到中途,他不经意脱口:「雁西,你觉得——」回头却空无一人。
和张立行用餐,他数度忍不住评论:「要是雁西,一定不会这样处理这道菜。」张立行附应:「是啊,那你怎么辞退了她?」
辞退了她,或是她主动辞职,都不是他思考的重点。范君易想知道的答案是,他对她藏不住的牵挂,是否源自生活上的依赖;而依赖一个性情、作风,与他过往择偶条件背道而驰的女人,是否隐含着移情的危险?
那么分开数周,他得到答案了吗?
尚未有具体的答案,他已驱车至打听到的住址附近,漫无目的地等候。还没想出一个妥善的碰面借口,他瞥见了雁西,手里摇晃着一袋冰啤酒,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傻气表情。那一刻,他清楚感受到踩地般的踏实,和瞬间涌起的满腔柔情,难以形容,和年少时找到走失小狗的心情一模一样。
他不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接近雁西,理解她,甚至想一探究竟那个孕育她多年的家。当她找钥匙找得满头大汗时,他愉快不已地梭巡在她的身后,想给予一个拥抱,又担心吓退了她。
「别生气,」他对着发现自己被捉弄而怏怏不乐的雁西笑道,「陪我走一段路吧,我们很久没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