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杜击玉面前横琴一张,在春光渐浓的午后为婆婆弹奏了近来自谱成曲的「迷神引」,此引共有八重,飘渺若仙,曲风殷丽,似百花齐放,连风也给拂得酥软,一重更胜一重。

弹至酣畅淋漓,她十指按停七弦,与婆婆相视而笑之际,刀家的老管事忽地领着一名小少年前来。

「二少夫人,这位是东城门『精磬古玩』的人,说是有件东西非得亲手交给您不可。」老管事示意那人上前。

小少年乍见杜击玉,不禁怔了怔,自然又是教她「吓人」的容貌给震慑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杜击玉不以为意,软软一笑,略感稀奇地问:「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一直到杜击玉连问了五遍,小少年才陡地回过神来。

年轻的脸胀得通红,似要滴出血来,嘴掀了好几回,终是挤出声音。「呃……有、有有……有一张领收字据,掌柜的说……说、说……说得亲自交到您手上,因为……因为那个头发好长、生得好俊的客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字据交到『刀家五虎门』的二少夫人手里。」

「头发好长、生得好俊的客倌?」

「是、是!」小少年点头如捣蒜,要博得美人欢心似的,说得更详细。「那客倌穿着一袭青袍,额上有美人尖儿,掌柜的称呼他司徒先生。前些时候,他他……他与刀二爷一同上咱们古玩店,刀二爷相中了一件玩意儿,当场付款结清,因那数目不算小,按理咱们店家得开张字据以作证明,但刀二爷没提,咱们家掌柜忙着招呼他们,一时间也忘了。隔了两天,那位司徒先生独自一个上门来,跟掌柜的仔细吩咐过,要他将这字据送至『刀家五虎门』,还得直接交给您才成。」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递了过来。

杜击玉一听跟自家相公有关,自是好奇不已。

她接过信封,抽出里边一张纸,一瞧,眸光如泓,菱唇轻轻笑了,美至了极处,把初见面的无辜小少年又给「吓」傻啦!

又过几日,供养在门边的桃枝绽开,湘阴整个儿浸淫在粉桃香气里,春光更浓了。

「刀家五虎门」的大门前停下马车,布帘子一撩,随着主子上「观音寺」的两名丫鬟分别扶着自家的老夫人和二少夫人跨出。

「甜袖,我自个儿来便成,你帮小翠扶老夫人下来。」杜击王先是「咚」地跳下,她一手抱着一只小花猫,一手则忙着推正摆在底下的踏脚凳。

刀母在丫鬟的搀扶下,优雅地跨下马车,二主二仆一同步入门内。

「击玉,待会儿得空,过来陪娘喝午茶。」

「娘不累吗?」

「不累。咱想听你弹琴。」

「好。」杜击玉温顺地笑开,抚着怀里那团毛茸茸的小球。「我先帮小猫清洗干净,再喂牠喝些东西,一会儿就过去。」小猫是她在「观音寺」那儿捡到的,有些瘦小,但好可爱。

让两名丫鬟送刀母回房,杜击玉莲足轻盈,抱着小猫走回自个儿的院落。

刚步进月形门,耳边听见奇异声音,是错落的、一音又一音、未能连续成调的琴声。

她咬咬软唇,一丝笑意仍流泄而出。她步伐放得更轻,几乎称得上是蹑手蹑脚,如偷儿般挨到了廊道上,又偷偷摸摸地溜进门里。

若在寻常时候,刀恩海耳力绝佳,定是立时便能察觉房中已多出一人,无奈他现下正陷入「非常时候」,全部心神皆放在面前的「梦泽琴」上,被那七根安顺地横在那儿的古弦搞得头晕目眩、大汗淋漓。

他粗指往弦上一拨,按那手法,该要泄出一串清音才是,可不知是他力道不对,抑或姿态不好,那一拨,七音皆断。

淙、淙——淙、淙、淙——淙、淙——

有长有短,忽长忽短,还断得好不平均。

他宽肩僵硬,磨牙的声音传出,悄立在他身后的杜击玉听见他把指关节握得「哔剥」乱响。

以为他会放弃了,没想到他坚持得很,甩甩五指、深吸了口气,他宁神,又往古琴上当中一划。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会儿确实是一串连响,可音不对,竟若鼓声。

「该死的!到底哪里出错了?」他一怒,五指再下,琴弦「铮」地厉响,他指上已被划开一道小口。

诅咒尚不及吐出,身后的人儿已发出惊呼。

他回首,怔怔地瞅着妻子疾步走来。

「受伤了?我瞧瞧。」杜击玉将怀里小猫往长几上一摆,忙拉起他的单掌,见他食指指腹渗出血珠,心一疼,凑唇含住了那道小伤。

见她探出粉嫩小舌,温湿感觉让刀恩海腹部一紧,熟悉的热气在体内翻滚。

「击玉……」他讷讷唤着,垂目瞧着她的白额。

「过来。」她拉着他,带着他走回榻边。「坐这儿。」

他被摆布得很习惯了,毫无异议地在她指定的所在坐下。

杜击玉从鸟木柜里取出一小盒金创药,用指尖挑了一点,再次拉来他的掌,小心翼翼地敷在那道新伤上,血立即便止住了。

她没放开他的粗掌,反倒轻轻握着、轻轻地把玩,然后轻移俏臀,直接且大方地坐在他左大腿上,直勾勾望入他的炯目。

「你偷偷学琴吗?」美脸儿有笑,笑得俏丽可人。

刀恩海脸皮燥热,喉结有些不知所措地蠕了蠕。「我我……唔……没、没有……」

「说谎。」她柳眉微挑,惩罚性地咬了他略方的下唇一下,倏又放开,见他脸庞不由自主地倾靠过来,像是渴望她继续咬着别放,她不禁笑了出来。

「我要听实话。」柔荑忙分别扯住他的大耳,不让他贴近。

刀恩海双目一瞇,盯着妻子的柔唇瞧了会儿,又移向那双慧黠的眼睛,磨磨牙,气息越来越浓,目中的辉芒清楚地流露出欲-望。

杜击玉被他瞧得霜颊烧烫,心底好气也好笑。想来,要对付他的顽强,总是要主动一些、率性一些,拐弯抹角总是碰壁。

下意识揉弄着他厚实的耳垂,她状若无意地道:「唔……对了,我好像一直没同你道谢,你送我的『梦泽琴』,我很是喜爱啊!」

男人的表情仿佛一口气吞了七、八颗蛋,瞠目圆瞪,声音全给梗在喉头。

「你别又说那张琴不是你买的。」

「我我……那张琴……」

「喵喵……喵……」长几上的小猫突然发出叫声,神情好无辜。

「咦?你拾回来的?牠莫不是又被许多只大猫围着欺负了?」

「刀恩海,你别想转移话题。」杜击玉忍住笑,从袖底取出几日前才收到的一张字据,摊在他面前。

「这是人家『精磬古玩』专程送来的丰据。」

见自个儿的姓名和结清款额明明白白地写在上头,辩无可辩,他不自在地抿抿唇,磨磨牙,跟着头一甩。

「是。琴是我买的。你、你……你喜欢就好,道什么谢?」

击玉真不知该掐他一把,还是用力扑过去吻住他好?最后,她决定凑近小脸再咬他唇瓣一下。

「你买琴给我,却要司徒先生送来?干什么这么大费周章?你心里喜爱我,买古琴送我,难道我会不欢喜吗?」

他撇撇嘴,低声一吐。「那时,我怕太靠近你,会动不动就想扑倒你。我想你快活些,你那阵子总闷闷不乐,所以才让司徒送琴过来。」没料到那家伙私下带着自个儿的紫木琴过来,不仅送琴,还同他的小妻子玩起双琴联奏。

不想不酸,越思越觉胸中郁闷,暗暗恶毒地冀望,带走那家伙的小姑娘最好多教他吃些苦头,好生折磨他一番。

听到「扑倒」二字,杜击玉身子一热,颈耳都悄悄羞红了。

他们夫妻俩,近来常玩「扑倒」的「游戏」,有时他扑她,有时她扑他,有时,也分不清谁先扑倒谁……

喔……老天,她怎么越想越远了!

她可爱地叹气,连忙宁定心思。

「那一阵子不快活,还不都是你给害的?你还好意思说?」

刀恩海单臂搂住她的腰身,被她扯着耳朵的脸仍往前倾,宽额抵着她的。

「对不起……」

「不准你再道歉了。」小手改而捧住他的峻颊,柔抚着,她轻声问:「所以……是司徒教你弹琴?」

他苦笑。「我只有单臂,五指无法成曲,司徒教了我一些琴理和手姿,但好难……」

她软软笑出,安慰着他的苦劳一般,嫩软掌心抚呀抚的。「你向他学了许久时候了吗?」

他在她的抚慰下,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与你成亲不久后才开始的。白日忙,没能过去,总要利用晚上时候。」

闻言,她眉儿又挑,有些恍然大悟。

她忽地抬起小脸,拉开一小段距离瞅着他,屏着气问:「所以……你先前晚归,都是因为跑去学琴了?」

「嗯。」

他随意地应了声,但杜击五却发现他黝肤发烫,暗红暗红的,真的好烫呵!

关于他无数夜的晚归,她一直不曾问出。他的心意,她深刻体会到了,两人既已相知相许,她便不再疑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他亲口对她言出,而如今,真相大白。

学琴吗?又送琴、又学琴……唉,她嫁的这木讷相公,原来也有这般温柔情怀呵……

心湖里起了一圈圈涟漪,她柔嗓略沉,像要蛊惑谁。「是为了我吗?恩海……因为我,所以你才兴起想学琴的念头?是吗?」

窝在长几上的小猫再次喵喵轻叫着,她以为他又想借机转开话题,却见他方唇掀启,低语:「以往,你有你九师哥陪你琴箫合奏、谈论乐理,嫁来刀家后,这儿没谁再能那般伴着你。击玉,你嫁了我这个粗人,而我什么都不懂,只识得武。」

略顿,他目光深邃,将她整个包容,那被她连咬了两下的唇浅浅勾勒。「我想你一辈子开心快活,永远不后侮嫁我。」

泪就这么涌出来了,那双美丽的、美丽的眼睛,在听过他的话后,泪如珍珠串儿,喜极而泣地纷坠。

「击玉?」

「呜……」她扑抱住他,湿颊紧贴在他颊上,和泪嚷着:「笨恩海、傻恩海……谁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懂的!你听出了我的琴,你总能听懂我指下的声音,那些欢喜的、悲伤的、烦忧的、快活的,你全都明白!我喜爱你,这么、这么的喜爱你!嫁了你,我就一辈子开心快活,永远、永远也不后悔,你难道不知吗?又哪里需要向谁学琴?」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她寻到能听出她琴意的人,她的心上人,这情如此珍贵,她求之、得之、惜之,怎可能后悔?怎可能?

刀恩海心中大动,浑身颤栗。

「击玉!」心窝发疼,甘之如饴地痛着。他侧过脸搜寻她的唇,脸上沾满她的温泪,他合起的眼似也湿润了。

「我心爱的,最最心爱的……」他抱紧她,感觉她更用力地回抱,两颗心交相激荡,印在一块儿了。

「喵喵喵……」长几上,小猫咪蜷作一球,慵懒地舔舐着自个儿。

斜照进来的午后曰阳淡淡的、暖暖的,也有春的浓浓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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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嫁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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