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静谧谧地瞅着他,眉心染着浓浓倦色,却固执地不愿合眼睡去。

「恩海……咱们在来这儿的路上出事了,那些半路打埋伏的人穿着装扮不像汉人,袖里也藏着小红蛇,就跟那时藏在『鸣凤琴』里的小蛇一模一样,红艳艳的,瞧着教人害怕……爹、阿娘和师哥们同他们斗起来了,我躲在马车里,抱着我新买的古琴和装着独臂刀谱的木匣在车窗下偷瞧,后来……后来有人闯进,爹他们不及赶来,我尖叫,叫得好大声,那恶人把我的琴打碎了……咳、咳咳……可是刀谱还在,我把它抱得好牢。琴可以碎,但刀谱不行,它还在。恩海……我很勇敢、很强吧?」一脸病色,颊边的小涡却愉悦地漩动,她语气带着自豪,率性地对他邀功。

刀恩海胸中发热,仍面无表情、定定地凝视着她。

他用好轻的力道回握了她略凉的小手一下下,像是欲将内力渡进体内温暖她,又伯她虚弱得难以承受。

好半晌,他终是出声,嗓音沙嗄。「那些人给打跑了,你合上眼再睡。」

她长睫眨了眨,固执地不愿覆住那双雾眸,忽道:「……那是阿娘帮我新买的琴啊,可惜被打碎了。恩海,我带着琴来瞧你,原要弹给你听的。李师傅说我学得好快,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没本事再教我了。咳咳……我有听你的话,很认真地背谱、练弹,我不怕吃苦,我不要旁人一直心疼我……恩海,你很好,不心疼我,很好……呵……我学会好多曲子,想弹给你听,咳咳……可是……可是琴坏了,没法儿弹了……」

他拙于言语,不太晓得该如何安慰她,沉吟了会儿,道:「我听不懂的。往后再买一张琴便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坏了就坏了,无妨。」

「唉……」她不由得笑叹,似乎对他「听不懂」的执念有些无奈。

他猜不出小女儿家的心思,只觉她白惨惨的气色和脆弱的咳声直击他心窝,那感受极不舒服,不由得低声又道:「你受了伤,再睡一会儿。」

杜击玉摇摇头,白颊在枕上轻蹭,软软笑着。「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我不睡,想同你说说话。」

同一个小小姑娘会有什么话可说?刀恩海先是一怔,忽地想起适才从前厅匆匆来此的心绪,那不像他。

他想,他会如此不寻常,多少得归咎于她是在前来「五虎门」的途中受的重伤,且又为他送来刀谱,基于道义,他紧张她亦是应该,没什么好值得深究的。

「这里是刀家,我天天都在,不会跑走。」

左胸仍因她率真又稚气的话起了波动,他少年老成的五官刚峻如往,但在注视着她时,黝目中轻晃幽光。

「不成的,恩海,我不能再睡……」她抬起锦被里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眼,模糊又喃:「我听见爹和阿娘、还有几个师哥们说的话了,他们以为我睡沉了,可是没有,我没睡……那个恶人发掌把我的琴打碎,也把我的身子打坏了。爹说,我受这伤,伤得好重,气都被打乱了……娘在旁边一直掉泪、一直掉泪,怕我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别胡说。」他背脊一凛,下颚绷紧。「不会有事的。」

她怔了一下,眉心有几分清明,忽又软软笑开。「恩海,你总这么说……那时候,你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一直记得的。你说不会有事,要我别哭、别怕……可到得最后,刀世伯和爹他们还是不得不斩掉你一只手啊……」

他明白她话中之意。

「那时候」指的正是去年,他首次见着她的那个烂漫春日。

当时,他在小亭的石阶下伫足回首,惊觉到那只小犬仔异于寻常的躁动,在千钧一刻间救下了她。

那些从琴腹中漫爬而出的艳红小蛇后来经过杜、刀两家联手追查,才知是四川境西「五毒派」所动的手脚。

「南岳天龙堂」在江湖上兴与人为善,堂主杜天龙人面极广、豪气重义,常受黑白两道所托,为人说项,排忧解难。

两年前,「五毒派」教主之子在一次比试中意外死于中原武林人士之手,怕事态越闹越大、不可收拾,杜天龙当时曾义不容辞地会同几位江湖上颇具威望的武林耆老,齐上「五毒派」拜会五毒教主,双方当下虽未撕破脸面,却不知对方一直在寻机报复,竟至今日在道上埋伏,「天龙堂」会惹来这无妄之灾,也是始料未及。

我在明、敌在暗,不能再一味姑息、一直处于被动的挨打局面了……刀恩海将她泛凉的小手塞进锦被里,嘴角轻抿,深目炯峻。

「五毒派」擅使毒,艳红小蛇的尖牙一嵌入血肉里,不放尽牙囊中的毒素绝不罢休,那时,他摔碎了她珍贵的「鸣凤琴」,也赔上一只左臂,如今她又成了这模样……

胸中既闷又怒,心湖再难平静,一时间分不清是为自己、抑或为她。

他深深呼息、暗自调气,片刻后才道:「你爹娘现下正在前厅与我阿爹商论要集结中原武林对付『五毒派』的事,还要请最好的大夫过来瞧你,若你乖乖养病,不久后定又能起身弹琴。」而他也得加紧练气习武,让体魄更形强悍,才能对付敌人。

「病若好转,我求阿娘买琴,再来弹给你听,好不?」她问。

他听不懂的。不过这一次,他把话留在肚子里,竟说不出口,只僵着脸微微颔首。

杜击玉幽幽一笑,眸光瞅向他塞在腰绑上、空荡荡的一袖,又静静回到他刚峻的脸上,美脸儿忽地笼上了一层不符稚龄的神气。

「……恩海,我一直想替你做些什么,可你这么本事,我又能帮你什么呢?你的手不见了,我很难受,那阵子你躺在榻上,我每晚都哭,心好疼的……都是我不好,反应慢吞吞的,什么也不懂。你别瞧我生得美,我有时其实挺笨的,所以……我是说,如果往后你要有事我帮得上忙,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一定、一定要啊,好不好?」

沉肃的眉眼定住不动,听着她的喃喃话音,刀恩海暗暗收握五指。

他想告诉她,他的断臂无关她事,不想她自责。虽断一臂,但休养过后早已恢复强健,照样能策马、习武、狩猎,做一切欲做之事,他的右臂肌筋甚至变得更强、更发达,蓄满了力量。

但想归想,他口拙得像根木头,仍不言语。

杜击玉似也料及他没啥儿反应的反应,径自将他的沉默当作应允,菱唇一牵,眼眸困顿了,无力地合起。

「唔……好困……恩海,让我先睡会儿,睡一会儿就好,若我没醒,你记得把我唤醒,别让我一直睡、一直睡呀……我还有话同你说呵……」下意识轻咳几声,像是畏寒,半张病脸缩进锦被里,两排扇睫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

她一下子睡沉了,周遭静谧谧,凝神的檀香气味飘浮不散。

胸中浮动兀自不停,他不是很明白,想着她适才要他「一定、一定」得承诺的话语,眉峰微弛,抿着的嘴角也淡然地流泄了一丝软意。

她小小年纪,又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弱质姑娘,他再如何不济,也不辛于沦落到需要她帮忙的地步吧?

不可能!

这事……永不会发生。

然后,岁月持续往前,无情也多情地往前。

总是这般,春风、夏木、秋叶、冬雪的,在诸事纷扰的世间沉谧也活泼地嬗替,忽忽而过,不意间已流转了无数个四季,成就了许多个年头。

自在飞花轻似梦,依他这等刚直、木讷又朴拙到教人发指的脾性,作梦对他而言原是件奇怪的事。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梦,梦境浑浑沌沌的开始,随着年岁增长愈益明显,他渐渐记住了它们。

他的梦也像他这个人,中规中矩得有些儿无趣,没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只习惯重复着一幕又一幕真实发生过的人事物,只是那样的场景有着同一个女主角,那个爱弹琴、美得「吓人」的姑娘。

虽说相处的时候不算长,这十三年来,至多是每年上「南岳天龙堂」拜会、盘旋几日,他才会与她相见,但诡谲的是,他时常梦见她,特别是近两、三年,那张病中犹美的脸容在他的梦境里越显清晰,清晰到让他不由得记住了她五官的种种细微神情。

……我带着琴来瞧你,原要弹给你听的……

……我有听你的话,很认真地背谱、练弹,我不怕吃苦……

病若好转,我求阿娘买琴,再来弹给你听,好不?

自然,他听过她的琴音了。

她弹得如行云流水、兴致洋溢。

他一贯地面无表情,只觉她指下音色美好。这些年她虽气虚体病,在琴艺上亦着实下过苦工。

拨弹琴曲时,她总特别快活,似是忘却身上的病痛,或者正因如此,他明明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听过无数回也捣腾不出个所以然来,仍会按捺性子由着她去弹。

对那些关于她的梦,他不太愿意去深究,也懒得思索太多,他一直认为是无谓的,无谓之事,毋庸自扰,就由着它去吧。

只是事到如今,他被逼得「走投无路」,许多事开始由不得他了。

然后,刀恩海忽地有所顿悟,原来许多时候,话真的不能说得太满。

若说得过满,在当下把退路全给封死,待出了差池,弄得进退维谷才来掌自个儿嘴巴,可就是狼狈了啊!

不过……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沉默,倒是无意间替自己留下了后路,教他今日真「厚颜无耻」地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姑娘求援,也不会搞得太难堪吧?

坐在「天龙堂」的大厅里,他心中竟是苦笑。

今年的秋似乎来得早了些,桂花纷纷染白枝桠,又纷纷教风吹离了蕊心。在城外、在河岸、在他策马往南的一路上,随处可见秋临景致,让他鼻尖总嗅到那股淡混了泥味的自然清香。

此番,他再次代表父兄南下「天龙堂」,虽说是作江湖上、门派对门派之间的寻常拜访,但「南岳天龙堂」与「刀家五虎门」的情谊毕竟不同,杜天龙夫妇见着他,着实亲热地与他说话,早将他瞧作一家人似的。

杜夫人在谈话间还对他问及了近来家里的状况,刀恩海沉稳以对、据实以告,表示家人都安好,而娘亲从去年入冬感染风寒,在床榻上连躺了好几个月后,如今病情也见好转,应无大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仍得好生照看才行啊!」杜夫人轻声叮咛。

「恩海贤侄难得来一趟,索性就多留些时候,我让管事将几年前购得的老山参和几味补气的药材准备一番,离去时好让你带回『五虎门』,给你娘亲补补身子。」杜天龙坐在紫木太师椅上,轻拂了拂及胸的美髯,语气温和,双目如炬地望着端坐在堂下右侧的黑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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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嫁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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