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凤求凰(十二)
山中夜寒,这隆冬时节,池塘结冰,北风凛冽。
夏侯霂来到淳于音一家人居住的山村并没有带随从,小西瓜失踪数月,他派遣了许多人一直在寻找中,没有小西瓜,他不适应其他人随身伺候,索性就独来独往。
按线报找到半山腰农院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站在篱笆院外驻足,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去叫门,会不会冒失了?
又想到这里住的除了淳于音还有她父母……一时间更不敢草率行动了。
北风那个刮啊,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挪到下风口,吸了吸鼻子,等就等吧。
自入秋以来涝灾严重,他就没踏实睡过,一个月的马上奔波,铁打的也撑不住,所以尽管冷的很,他还是睡着了。
“阿嚏!”
夏侯霂是在自己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中醒过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僵硬麻木的身子,就先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深邃如潭,熠光流色,他穿的很厚的绒袄,却不损他身材颀长,威仪气度,鬓若刀裁,剑眉星目,虽不如自己俊美精致,然叫人一见难忘。
他靠在篱笆柱上,双腿交叠,手里拿着制作精致的鱼竿,此刻那鱼竿的一头正戳着自己脚背上,显然是他叫醒了自己。
夏侯霂愣神片刻,立马绽放一枚大大的笑容:“前辈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然而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换来的是冷森森的一瞪,连话都不屑说的转身往前走。
顺道是下山的路,路面结着冰凌,他走的慢悠悠的,鱼竿架在肩上,十足世外隐士做派。
夏侯霂摸了摸鼻子,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起身跺了跺脚,好歹没麻多久就正常了,抬头朝农院里面看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在现在就进去,还是先去讨好未来老丈人快速取舍了一下,足尖一点,飞快的朝山下跑,这初次见面可不能就这么完事了。
凿冰钓鱼,这等高雅的事,夏侯霂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奈何今天他状况不好,实在没兴致。
池塘上结着厚厚的冰,淳于慎显然是来了好几回,熟练的挑了个地,取出存放在池塘边木凳子,他还没进行下步动作,就有个人厚脸皮凑上来了。
“前辈要凿冰么?”夏侯霂搓搓手,哈了口气,“晚辈愿无偿效力。”
淳于慎虚虚的瞟了他一眼,搭在鱼竿上的手指无声的轻点了几下,突然掀唇而笑,“凿冰多无趣。
然后在夏侯霂不解的目光下,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双眼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可曾听过‘卧冰求鲤’的故事?”
夏侯霂愕然,隐忍着想要打喷嚏的冲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前辈想吃鲤鱼啊,这鲤鱼中的上品,当属红鲤,不过据晚辈所知,这山中池塘一方之地,又非活水,绝无红鲤踪迹可寻……”
淳于慎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这卧冰求鲤之所以传扬后世,可是因鲤鱼之珍贵?”
“自然不是,晚辈以为,这孝亦分实孝,愚孝也。”夏侯霂忍下心中对这个人腹诽,快速的活跃大脑,以最佳的方式委婉表达不赞同,“明知冰下无鱼,还一味卧冰求之,是为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故意损害,是为不孝。”
敢在他面前提自己的父母,淳于慎想起某人,再看夏侯霂,那是浑身不痛快,淳于慎眼睑轻轻地一跳,眼底压抑着的讥讽不声不响地浮上来,酝酿成了风暴,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极淡的阴影:“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夏侯霂已觉不妙,细回味自己所说,心思几转,突然脸色一变。
这人才一挖坑,自己就迫不及待的跳进去,还浑然不觉的等着堆土!
果然,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愚蠢,自己的不孝……
而淳于慎每每都看着他掀唇而笑,似没有恶意却万般可恶。
当天,淳于慎又是没钓到鱼,连空鱼篓都直接丢池塘边,只把鱼竿宝贝的收好拎回去。
脚步悠然,神情自在,而跟在后面的夏侯霂眉头死皱,绞尽脑汁的想法子。
“你怎么出来了?”
淳于慎突然温柔的声音把夏侯霂惊愣了,下意识的抬头看去。
几步远站着一个丽人,雪白的貂裘裹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挽。
容光绝代,肤光胜雪,剪水黑眸仿如静潭诱人沉溺,柔嫩的唇色娇如春意,明而媚,清而艳。
夏侯霂暗吸了一口气,这就是那个女人……他老爹惦记了一辈子的女人呐?
这气质,容色……哪是某后娘能比得上的,禁不住在心里叹息一百遍啊一百遍。
篱笆院大开,淳于慎将刚才还宝贝的不行的鱼竿往旁边一放,双臂环住杨青禾,抱了一抱才松开些许,“今天又没有钓到鱼……娘子,为夫想吃鲤鱼,偏有人说,那池塘里绝无可能有鲤鱼……”
夏侯霂额头满是黑线。
这人是刚才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家伙么?这么大人还撒娇告状会不会不太好?
显然他担心的太早。
“池塘里没有,饭桌上有。”杨青禾从他肩头略略的看了一眼夏侯霂,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情绪,转而对淳于慎却浅笑言兮,“手这么凉,昨晚不是还抱怨天冷么,今天又吹半天冷风……”
“我们先去吃饭……”淳于慎怕又要被唠叨,忙打断,嘴里还问道,“阿音在家?”
“嗯……”
两人相偕着往屋里走,谁都搭理一下可怜的站在院门口的夏侯霂。
时间过去了好几天,绵延日久的寒冷渐浓,这几天对于夏侯霂来说异常难熬。
开始他还想礼貌的征求淳于慎同意而见淳于音,奈何一开口就被斩钉截铁的回拒。
他厚着脸开口再求,就会换来一句“我是不会同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愚。”
然后他就开始硬闯了,却不妨这农院内外不知道藏了多少个暗卫高手,他一次次被打出来。
每每被轰出院门口,就会看见某人云淡风轻的抱着汤婆子出来,目的就是嘲笑他,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意损害,是为不孝。”
他捂着硬闯与暗卫交手受的些微轻伤哑口无言。
这天,夏侯霂又来了,他岂是打击打击就会退缩的?不能硬拼,就只能智取了。他已经飞鸽传书与淳于庚询问了许多关于淳于慎的弱点,而代价就是被淳于庚沉寂宰了一顿,不仅牺牲了好些举世难得的药材珍宝,连心腹大臣都出卖了给了对方。
不过,好多真的逮到了机会,这天是村里的庙会,淳于慎一定会带杨青禾去庙里烧香,据说那是很具特别意义的事。
他想不通烧个香有什么特别?
不过他没心思去想那么多,趁淳于慎不在闯进来找淳于音才是大事。
又是一番血战,那些个暗卫真不是好惹的,估计是连日来跟他打架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儿,到最后让了他一让。
踏进院子的时候,臂上还在渗血。
而看见淳于音的一刹,突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隐然松弛的释怀。
终于见到她了。
淳于音正跪在后院的大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土,衣襟粘满了泥。
“你在做什么?”
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她的情形,想过许多话,最终却是一声柔软的轻问。
这家伙说好在南郡城等自己的,一转身就跑了。
若不是她跑回来这里,自己也不用这般狼狈,为了见她一面,真是千辛万苦呐。
淳于音呆了一呆,不敢置信的抬头,眼里有一瞬的惊慌,像是做坏事被撞见。
夏侯霂立在树下,撑着手俯视她。肩上一道深长的剑伤,看来有些狼狈,血顺着臂流下来,染红一大片衣袖,却像没事人一样对她笑。
“你怎么进来的。”淳于音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硬闯。”他依然在看她,嘴角一扬,几份骄傲的得意。“我知道今天你爹不在。”
自从知道这人来了,她倒是不着急见面,也任由淳于慎折腾他,自然也知道农院里安排的所有暗卫都接收了不许放他进来的死命令。
“总见不着你,心里不踏实”夏侯霂笑的无辜,又委屈道,“见一见,心里安一点。”说白了,就是想呗。
淳于音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的别开脸。
低头见她匍匐在坑旁,泥坑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坛子,看起来埋了许久,他替她拿起来,坛子里有什么液体在微微晃动。
“酒?”
点点头,淳于音终于笑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
摒退了上来要把夏侯霂丢出去的暗卫,淳于音把他带进后院自己的房间。
已经是冬天了,淳于音的卧房依然是温暖如春,在软榻上舒适的偎下来,重帘半卷,银杯净亮,一切都是那么舒适,何况还有心上人在旁。
长发松松的半挽,淳于音坐在身边替他上药裹伤。
动作很小心,难得温柔以待,夏侯霂深深的看她,贪婪似要把她放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裹好伤,又端来水,让他洗手。细致而体贴,像一个照顾丈夫的小妻子。
夏侯霂突然就感动了,所有的情绪都消了,只余满腔的情动,恨不得把人抱紧,可是这样的气氛又舍不得打破。
安静而温暖。
淳于音启开了酒坛,醇厚的酒香,迅速弥散了一室,闻之熏然欲醉。
“这是很久很久前,我娘埋的,我今天趁我爹不在挖了出来。”
夏侯霂失笑,难怪刚才看见自己吓了一跳。
淳于慎知道他笑什么,抿唇低头,拿起银勺轻轻搅着澄亮的酒液,不知封了多久,缩得只剩半坛,香气越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