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程知瑜很少在他面前哭,因为她知道他讨厌哭哭啼啼的人。她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很多时候,她甚至十分软弱。在他身边,她习惯把自己最真实的感情藏在心底。涂上一层让他满意的保护色,她才会有安全感。
“我想爸爸妈妈了。”她猜到他会再度追问,在此之前已经想好了借口。其实这也不全是借口,因为还有半个来月便是她父母的忌日。每到这个时候,她的情绪总会十分低落。
今晚他没有把窗帘拉好,微光从那条小缝里渗进。程知瑜睁着眼睛盯着房间里唯一的光芒,思绪不自觉飘得很远。
父母出事的那年,程知瑜才十六岁。她的父母是因为车祸离世的,她的父亲当场死亡,而她的母亲在重症监护室救治了四天,最终仍是救不回来。
程知瑜的母亲叫方璇,在本省的一所大学任教授,在学术界也有一定的名声。她的父亲程修只是一家外企公司的小职员,一辈子庸庸碌碌也没有作为。这样女尊男卑的家庭其实也十分和睦,在程知瑜的印象中,她的父母很少会怄气或者争吵。
程知瑜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失去双亲,她的生活向来平稳而安宁,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的变故,她根本不懂得应该怎么活下去。
她父母的葬礼是她的小叔程军操办的,葬礼办得十分朴素。他只请来了近亲,连他们生前的朋友同事都没有通知。其实这些近亲也不过是男方的几位长辈,方璇从来不跟娘家的人往来,而程知瑜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
殡仪馆向来都是凄清而阴森,程知瑜静静地站在灵堂的角落,如同一个损坏的娃娃,双眼失焦地盯着某个方向,久久不动。
正当大家在静静地吊唁时,灵堂的门口出现了一位身穿黑色套裙的女人。看着她神情肃穆地走近,有人询问她是否走出场地。
她摇头,说自己是方璇的好友,而后便向前上了三根香并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默哀了片刻,她转身扫视了堂内一周,最终在角落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子。
虽然曾莉宁没有化妆,但亲戚群里已经有人认出了她,甚至还十分唐突地发问。曾莉宁没有否认,当她说愿意收养程知瑜的时候,大家都不可置信地睁大的眼睛。
对于程知瑜往后的抚养问题,程家的亲戚早就开始互相推卸责任。程修有四兄弟,但他们的生活都不算十分宽裕,能维持平日的开支已经算是万幸。家中的两位老人家虽然有这个意愿,但没有这个能力。众人尽管都不知道方璇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么一个明星好友,但她乐意替他们收养程知瑜,他们也便一点异议都没有。
程知瑜哭了几天,眼睛早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当曾莉宁走到自己跟前,她看到的不过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她听清楚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话,但没却不能消化其中的意思。直到被曾莉宁带回了钟家,她才如梦初醒。
被带到钟家的时候,钟厉铭在美国留学,程知瑜与他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后来,他完成了学业回国,她跟他的接触才渐渐多起来。
钟志森和曾莉宁都待她极好,尤其是曾莉宁,简直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钟卓铭有次还开玩笑说,自从程知瑜来了以后,他就失宠了。
与钟厉铭的第一次见面,程知瑜也是哭得不可自已的。那天她看了一部老电影,看着主角有父母相伴身旁而自己却与父母天人永隔,她心里难受得很,于是就躲到了后院里偷偷地哭泣。正哭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敲了敲花房的玻璃门。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钟厉铭本想到后院放松一下,没料到会看到一个哭得十分狼狈的女孩子。他已经站花房的门口站了几分钟,但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只得敲门提醒她。
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盯着,程知瑜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抽噎。他的容貌与钟卓铭有几分相似,她虽然没有看见过他,但却能猜想到他的身份。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而他只说了句“不许哭”就转身走开。
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程知瑜忽然觉得难过,她仰着脖子蹭了蹭抱住自己的男人,低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很想他们。”
钟厉铭微微一怔,她很少有这么依赖自己的时刻。他以往就算刻意与她温存,她也不会这般真情流露。收紧了搭在她腰间的手,他说:“别想太多了。”
程知瑜轻轻地“嗯”了声,原本僵硬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她有时候也会很天真地盼望,盼望有人能够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过一辈子,就算世界怎么纷扰苦困也有他为自己撑起一片蓝天。
可是,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人也绝对不会是钟厉铭。程知瑜知道他并不爱自己,要是他对她有那么一点爱恋一点在乎,他是不会舍得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想起今天她哭得双眼通红的样子,钟厉铭声音沉沉地说:“以后不许跑到别人那里哭。”
她没有应他,只是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冬季的早晨很折磨人,被窝的温暖让人舍不得离开。程知瑜没有课,不过她还是在钟厉铭起床的时候也跟着起床了。
趁他进浴室洗漱,程知瑜去衣帽间帮他准备今天要穿戴的衣物。折回房间时他恰好洗漱完毕,她将衣服放下床上,问他:“要做早餐吗?”
“不用。”钟厉铭一边说一边当着她的面换衣服。他的身材很好,胸膛上那肌肉线条十分硬朗,腰身精瘦却不失健美。臂上的肌肉随着他穿衣的动作奋起,明明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多了几分性感。
大清早看见这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是有害健康的,程知瑜在他换裤子时候匆忙地转过身,弯下腰将拖到地毯上的被单叠好。
扣上了衬衣最后的纽扣,钟厉铭叫了她一声。她意会,拿起领带走到他跟前。他微微仰着脖子,而程知瑜动作娴熟地替他打着领结。
他们靠得近,钟厉铭垂眼,从他的角度看她,他能顺着她领口的缝隙看到里面那一片细嫩的肌肤。她没有察觉他的注视,只是认认真真地忙着自己的事,她那弯弯翘翘的睫毛在抖动,似乎正无声地引诱。他突然觉得喉咙一紧,继而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昨晚她明显没有睡好,不仅眼底下一片微青,而且脸色也有几分苍白。系好领带以后替他再抚平衣领,她检查过没问题便说:“好了。”
“嗯。”他走到卧室门口顿了下脚步,回头对她说,“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钟厉铭走了以后,程知瑜才进浴室洗漱。昨晚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她饿得双腿发软,连脚步都有点飘飘然的。他的冰箱里没有食材,更加没有快速食品,她沮丧地关上冰箱,只能到外面填肚子了。
这个钟点很难召计程车,程知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比她迟来的上班族抢了自己的车,十分无奈。
回到宿舍时已经将近十点,舍友还没有起床,她放轻了脚步,不料缩在被窝里的人突然开口:“去哪儿鬼混了?”
程知瑜住的是双人宿舍,舍友是个来自临省女孩子,叫陈舒。她性格开朗,为人又十分爽直,倒是很好相处的人。程知瑜打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才应道:“昨晚有事耽搁了一下。”
陈舒从被窝里冒了出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对程知瑜说:“黄教授的作业明天要交。”
K大是艺术生梦寐以求的学府,能考上的人也非等闲之辈。在导演系里,程知瑜和陈舒是异类。她们同样的不思进取,上课不专心,课后不复习,作业永远都踩着最后期限上交的。后来陈舒还很认真地对她说,这叫做物以类聚。
她们的成绩虽然不好,但人缘却很好。或许是因为她们过于散漫,系里的特别奖学金和奖项又从来不争取,大家对都不把她们当作暗自较量的竞争对手。
由于有位看管极严的母亲,程知瑜以往的成绩绝对是名列前茅的。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生活的重心渐渐偏离,她已经难以一心一意地学习和进修。她不是没想过奋斗,但很多时候却力不从心。
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与新书无异的课本,程知瑜无奈地说:“还没,正准备做。”
“昨晚我本来想跟你一块做的,你又没回来,我去只好看剧了。”陈舒边说边从床上爬了下来,拖着懒洋洋的脚步去洗漱。
程知瑜虽然成绩不好,但学习方法却很有一套。她很有技巧地在网页上查阅了相关资料,然后一一保存。
室内只有她们点击鼠标的声响,陈舒口里嚼着木糖醇,突然惊呼了一声。
思路被她打断,程知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陈舒将笔记本转了过来,指着屏幕说:“姜廷居然接了一部民国电影。”
姜延是当下人气最火爆的男演员,由于样貌出众且演技突出,一出道便受到大众的追捧。数不清的导演都想找他开戏,但他在圈内是出了名的大牌,碰不到合心意的剧本绝不参演,因此他已经两年没有出现在大屏幕。
网络上时常传出姜延接拍新戏的消息,影迷总是翘首以待,可惜结果都让他们失望。陈舒也经常关注姜延的新闻,看到这条官方发布的消息让她惊喜万分。
“是吗?”程知瑜随口应了声,抬头扫了一眼陈舒的笔记本。她没有看过姜延演的电影,对他的认识程度也仅是能辨认他的脸,得知这个消息也没有兴奋可言。
这篇报道的标题很大,程知瑜很诧异地在上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便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姜延两个字,点进了姜延接拍新戏的新闻。她果然没有看错,他所接拍的电影正是冼宏图即将开拍的电影《下一站天国》。
陈舒打开了所有相关的网站,把各种的八卦小道消息都浏览了一遍,感慨地说:“这部戏的噱头真多。”
默默地将网页关闭,程知瑜问她:“这电影还有什么炒作吗?”
“前段时间公开选角已经把电影炒得很热了,你还不知道吗?”陈舒想了想,又说,“我们学校表演系那几个很出名的师姐也去了,不过剧组现在还没有公布结果,真是故弄玄虚。”
“没怎么听说。”程知瑜并没有过分关注这部电影,她连剧本都弄丢了,更别说再花时间去留意这些新闻。
“学校的论坛上有帖子说,那副导演出的考题都十分变态。”陈舒干脆放下手中的鼠标,专心地跟程知瑜分享八卦内容。她自顾自地将了十来分钟,最后才感慨地说,“原来要跟姜延这样的大牌搭戏,难怪要把选角弄得像选妃一样了。”
听陈舒说了一大堆,程知瑜的心思已经不在作业上了。她干脆把文档也关了,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才能再拿到一本剧本。除了钟厉铭和张少轶以外,能帮上忙的人就只有钟卓铭了。她从来都不介意麻烦他,因为他麻烦自己的几率要高得多。
程知瑜给他打电话那会,钟卓铭正好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吧里看球赛。酒吧里的音响震耳欲聋,他听了很久都没有听清楚,最后只能走门外接电话。听了她的要求,他骂了她一句,说:“这事我可帮不上忙,不过我帮你告诉我哥。”
其实程知瑜已经掐准了点给他打电话了,可惜她只考虑到他上完课而没有预测到他今晚会在外面风花雪月。她听了他的话就跟他急,“去死,你这样也算是帮忙吗!”
喝彩声一阵又一阵地传出来,钟卓铭也着急了,“那行,你要我怎么帮?”
她想了想,说:“你就说你拿了我的剧本,不小心弄丢了。”
钟卓铭哭笑不得,他心里惦着正直播着的球赛,随便说了句话就挂了她的电话。
周二的中午,程知瑜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被告知自己有快件需要签收。她乐滋滋地出门,心里盛赞钟卓铭的办事效率高。
正是午休时间,经过校道的学生并不多。宿舍楼下没有快递员的踪影,不过校道的对面却有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戴着头盔跨坐在机车上,他身后还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
当她还在左右张望的时候,那个男人摘下了头盔,扬声叫道:“程知瑜。”
那男人的身上没有哪一处是像快递员的,程知瑜很警觉地看着他。他没有在意她防备的目光,只是将车尾的盒子递了过去。
在原地犹豫了半秒,程知瑜还是过去接了那个盒子。那盒子挺沉的,并不像是一本剧本的重量。她刚想问快递单在哪里,那男人就已经启动了机车,如风般离开。
程知瑜很耐心地把盒子一层一层的胶带撕掉,打开以后,她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放着的东西,正是她落在许宥谦车上的手袋。她翻了下手袋,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少,包括她那本崭新的剧本也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程知瑜却感到莫名的不安。她把手袋从盒子里拿了出来,一个牛皮信封却跟着掉了出来。
信封里装着一叠照片和一张卡片,程知瑜快速地翻着照片,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