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五节

虽然从先前村长嚣张的气焰中伍卓阳已经看出了一些端疑。但当伍淑珍亲口说出自己被吊销执照的事实时,他依旧觉得胸口堵得慌。四面环山的黑瞎子沟从表面看上去就像一座深陷在茫茫林海的孤岛。可将村子与外界隔绝的却远不止这葱郁的原始森林。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伍卓阳将目光投向了山腰上的那一排厂房探问道:“是因为姑姑将矛头指向了山上的厂子吗?”

“小阳你也注意到了?”伍淑珍惊讶地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侄子,转念一想之后又释然一笑道:“也是,你的专业就是搞环境保护的吧。以前村子很少有外人出入,也不常与外界接触。不过自打有了那个厂子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别看大家现在嘴里都在说村里闹鬼,可心底里对这条河还是心存顾虑的。”

望着唏嘘不已的伍淑珍,伍卓阳点了点头依照自己的专业知识做出了初步的判断:“虽然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不过将厂房建在村子的水源之上,这样的规划确实是有问题的。”

“没错。我当初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现在看来有问题的与其说是规划,不如说人心更为地确切啊。”伍淑珍略带疲倦地说道。

为追求利益而抹杀的良心,为相互遮掩而编织的权利网。这是几乎每一刻都在上演的现实。可就算如此伍卓阳依旧会为黑瞎子沟所发生的事而胸口发烫。因为他还年轻,因为他还心存希望,所以他还知道愤怒,还不肯放弃。“姑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应该上报环保部门来这里采样检验。”

哪儿知伍淑珍却摆了摆手说道:“我和村里的一些乡亲为了弄清楚原因也从城里请过专门的检测机构对河水进行检验。结果一切正常。也正因为如此乡亲们才会觉得那病是鬼上身。而村长也因此越发地不将这事放在眼里了。”

“只采集检测了水样吗?”伍卓阳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

“是的,只采集了水样。因为那时大家都觉得是村里的水出了问题。”伍淑珍点头应道。

“那山上的厂子又是生产什么的呢?”伍卓阳打量着蓝色的厂房追问道。

“化肥。那是村长牵头办的化肥场。”伍淑珍厌恶地瞥了一眼山上的化肥厂。显然,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她依旧将那里当做了混乱的源头。

“化肥?姑姑,你知道具体是哪儿一种化肥吗?”一听是化肥的伍卓阳不由地将眉头拧得更深了。

“听厂子里的人说氮肥。”眼见侄子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伍淑珍不禁担忧地问道:“小阳,你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伍卓阳忽然松开了眉头说道:“姑姑,你先别急。我想借村卫生服务站的器材用一下。”

“你这是?”伍淑珍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采样啦。虽然我还只是个半吊子,不过要是将样品带回学校让老师帮忙检测的话,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不过在此之前,姑姑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就算被吊销了行医执照,你依旧是村里乡亲认可的伍大夫啊。”伍卓阳说着抬起头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或许是受到了伍卓阳的感染,伍淑珍脸上的愁容也随之舒展了开来,“娘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

这是伍卓阳与伍淑珍第一次坦诚地谈到逝去的姥姥。两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伍卓阳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在以前他认为极为愚蠢的问题,“那个…姑姑你如何看待村里人对这事的反应?你相信这是鬼上身吗?相信有山神吗?”

“鬼上身吗?”伍淑珍若有所思的抬头望了望天,继而回过头极为认真的回答道:“我不认为村里的恶疾是鬼上身,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神鬼存在。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法。小阳你要想知道答案的话,可得自己去寻找啊。”

自己寻找答案……确实,无论对方的答案如何,那都是他人的想法。自己的问题终究对由自己来解答。而对伍卓阳来说眼前寻找答案的途径之一就是查清村中异常现象的源头。一个符合逻辑与客观规律的结论远比任何道理都能说服那困扰自己的直觉。

在得到伍淑珍的首肯之后,伍卓阳顺道回了一趟卫生服务站取了几只干净的玻璃瓶和自己的旅行包带在身上。在他看来之前检测机构的采样方式是有很大问题的。寻常的水质检测固然只要采取水样就足够了。可像黑瞎子沟这里的情况,却不仅要采取水样更要收集河床淤泥的样本。毕竟在事先知道会有检测机构来查水质的情况下,经营者完全可以停产一段时间来躲避抽样。这样采取的水样当然不会有什么的问题。不过伍卓阳敢打赌无论是化肥厂的经营者,还是那个气焰嚣张的村长,应该都不会想到去清理河床里的淤泥。真要是那样做的话也就成了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而更为重要的是位于半山腰水源处的村办工厂既然是化肥厂,倘若处理不当其排放的污水当就有可能会含有镉、钴、铜、锌、铬、汞之类的重金属。须知这类重金属微量元素大部分都会沉淀在河床的淤泥里,并经过生物化学反应转变成有毒物质,最后通过食物链富集在鱼虾和贝类体中,人或动物长期食用后就会中毒。不少重金属毒素进入人体后就会迅速溶解在人的脂肪里,并且大部分聚集在人的脑部,粘着在神经细胞上,使细胞中的核糖酸减少,引起细胞分裂死亡,最终破坏人的神经系统。伍卓阳虽然还不能肯定河床是否受到了污染,但从村民患病后癫痫失常的症状来看,也确实像是重金属毒素在作祟。

伍卓阳沿着河畔的村道一路北上,俞往山里走,河床上的水流就俞湍急,河道也俞狭窄。道路一侧的桦树林十分茂密,以鹅卵石砌成的挡土墙上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看上去似乎已经许久没人来过的模样。整个山头静得有些吓人,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在微风吹送下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忽隐忽现。

“难道山上的工厂停产了?”怀揣着这样的疑问伍卓阳停下脚步环视了一下四周。但除了茂盛的白桦树之外还是白桦树。由蓝色彩钢板盖成的厂房就坐落于这样一片纯粹的绿色中间,显得突兀而又宁静。工厂大门紧锁看上去也确实像是没有开工的样子。

略带浑浊的液体,漆黑的污泥。伍卓阳在工厂西边的一处角落里找到了排污口并收集到了他想要的样本。然而看着手中的玻璃瓶,他却并没有表现得有多兴奋。相反一种莫名的惆怅倒是涌上了他的心头。事实上,伍卓阳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这里头不要含有重金属毒素的。因为倘若他的那些猜测都属实的话,对于黑瞎子沟来说那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要知道重金属污染的清理是十分漫长而又困难的。一些重金属中毒引起的疾病甚至还会遗传给下一代。

“不管怎样先把这些样品带回学校检测了再说吧。”伍卓阳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瓶子小心翼翼地贴上标签放进了旅行包里。然而正当他背起背包打算离开的时候,一道视线将他定格在了原地。

伫立在林间的是一抹白色的靓影。少女绮丽的黑色短发垂于耳侧,轻薄的丝绸长袖旗袍遮至膝盖完美地勾勒出丰满的胸部轮廓与纤瘦的腰身,下身则极为少见地配了一条同样色调的丝质长裤。一阵微风抚过带起了旗袍轻盈的衣角宛若绽放深谷的野百合。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意识还是在那一刻被冻住了。无法将目光移开的伍卓阳觉得自己十分愚蠢。这样的情况下怎么都该点个头打个招呼吧。不过还未等他开口,对面的少女就已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走去,丝毫没有将早已“石化”的伍卓阳放在眼里。

跟上去吧!——内心的声音如此鼓噪着,在那个声音的驱使下伍卓阳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子。阳光透过层层绿荫斑驳地打在两人身上。恍惚间眼看着少女纤瘦的背影正渐渐浸没于那无边的绿意之中,伍卓阳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可他却始终无法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倘若不是看在少女的衣角自然地摆动着,伍卓阳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被传说中的山鬼精灵给迷惑住了心窍。

“请等一下……”伍卓阳拙劣地打上了招呼。然而少女却充耳不闻,依旧径直隐入了翠绿欲滴的山林之中。伍卓阳不甘心地快步追了上去,却发现四周除了葱郁之外,已无半点纤白靓影。难道真的只是幻觉?伍卓阳怅然地驻留原地扫视了一圈寂静的树林。然后穿过茂密的枝干他看见了一缕轻烟冉冉而起。

轻烟来自一顶用桦皮与兽皮搭成的帐篷。简陋的棚子带着山野特有的气息与树林混若一体。这会儿显得格格不入的反倒是身穿运动服的伍卓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伍卓阳整了整肩头的背包信步朝着帐篷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对这片山林本就不熟悉,刚才又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少女走了那么长一段路。说实在的这会儿的伍卓阳早就迷失了方向,要是不找人问一下路的话,估计他连下山都成困难。然而还未等他接近那个棚子,从里面就已传出了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

“外面的是宗元的儿子吧。”

“恩?”伍卓阳惊愕地望着眼前这顶简陋的帐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不明身份的少女,密林深处的桦皮帐篷,以及帐篷里未卜先知的老人。今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伍卓阳有一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

“傻站着干啥。有啥事进来说。”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伍卓阳似乎想到了什么,礼貌地应了一声后,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只见盘膝坐在帐篷里的正是先前在村里跳神的莫日根老爹。

“你迷路了?”有些昏暗的帐篷里莫日根老爹一边拨弄着面前正烧得旺旺的小泥炉一边随口问道。

“恩。刚才走着走着就没了方向。”伍卓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由于帐篷颇为狭小他只能学着莫日根老爹的样子盘膝坐在了毡毯上。不过想想自己迷路的原由,伍卓阳的脸不由自主地就发烧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莫日根老爹似乎并没有看出伍卓阳的尴尬。只见他从泥炉里挑出一小勺墨绿色的菜泥搁在木碗里,用皮水袋装着泉水冲开后,将茶汤递给了伍卓阳说道:“走了那么长时间渴了吧。”

伍卓阳接过飘着不明叶片的木碗,先是怔了一下,待见莫日根老爹正看着自己,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同与那粗陋的外表,温热的茶汤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新气味。一口饮下先是微微泛苦,再来是甘甜的回味。齿颊留香之际伍卓阳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绿色的茶水慢慢沉淀了下来。

“谢谢,很好喝的茶啊。”伍卓阳由衷地赞叹道。但一想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伍卓阳不觉有些尴尬。于是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帐篷想要找点话头。这时木梁上挂着的一个黑糊糊的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莫日根老爹,那个是什么?”

“熊掌。”莫日根老爹抬头看了一眼梁上挂的东西随口回答道。

“熊…熊掌。你是说真的熊掌?”伍卓阳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指小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只毛茸茸的物体,生怕碰坏了那著名的食材。

“不错,那是一只三岁的黑熊。”莫日根老爹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熊掌时的眼神也多一份对往昔的眷恋与骄傲。

“是你狩猎的?”虽然知道黑熊是国家保护动物,伍卓阳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憧憬。或许那正是出于人类本性中对猎人角色的向往。

“算是吧。”莫日根老爹低下头又开始摆弄起了眼前的泥炉,“那是我十四岁时参加熊祭狩猎的第一头熊,也是最后一头。现在黑瞎子是政府的保护动物。不能杀熊,不能吃熊,也就没有了熊祭。”

“原来如此。是用熊来做祭品的祭祀啊?”伍卓阳听罢点头应和着。

然而莫日根老爹却突然抬起了头,一脸严肃地说道:“不,熊不是祭品。它是山神的孩子。我们那样做只是把神的孩子送回山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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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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